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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现“两脚羊
西征的铁流,碾过戈壁的荒凉,深入被羯族肆虐的焦土。风沙卷着枯草和不知名的碎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焦糊与绝望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行军第七日,斥候带回的消息让全军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前方三十里,一个名为“青石坳”的村落,三日前刚遭尉迟鹰部血洗,踪迹尚未远去。
祈安的脸色瞬间沉如寒铁。他勒住缰,“石周!带前锋营,轻装疾进!斥候扩大搜索范围,务必咬住他们尾巴!其余各部,加速前进!”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泄露了内心的震怒与急迫。
千渝在医官队伍中,听到“青石坳”三字,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鹰”字箭矢的冰冷触感仿佛瞬间灼烧起来。奶奶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与眼前可能重现的惨剧重叠,让她呼吸一窒。今今立刻策马贴近,警惕地环顾四周,低声道:“千渝,当心!”
前锋营如离弦之箭冲出。祈安亲率中军主力,紧随其后,马蹄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千渝和医官队伍被裹挟在洪流中,颠簸前行。越靠近青石坳,空气中的异味愈发浓烈刺鼻。那不仅仅是血腥,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人体被长时间禁锢和虐待后产生的污秽与绝望的气息,令人头晕目眩。
当大军前锋终于抵达青石坳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些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北国精锐,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这哪里还是村庄?分明是人间炼狱的入口!
残垣断壁间,尚未熄灭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地上随处可见凝固发黑的大片血迹,残肢断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散落着,分不清属于男人、女人还是孩童。成群的苍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贪婪地覆盖在一切血肉之上。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一些相对“完整”的土墙或木桩上,捆绑着许多手腕粗细的麻绳,绳结处浸透了暗红的血污和可疑的粘腻污垢,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沾满泥污的粗布衣物碎片,依稀能辨出是女子的裙裾。
然而,这些视觉上的冲击,远不及那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恶臭——那是排泄物、汗臭、血腥、伤口化脓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肉类轻微腐败后混合在一起的、地狱般的气息!
“呕……”队伍中,已有年轻的士兵忍受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恐惧和恶心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石周脸色铁青,他翻身下马,蹲在一处捆绑痕迹前,用手指捻起一点粘稠的、带着褐色血痂的泥土,凑到鼻尖。瞬间,他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甩开手,额角青筋暴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娘的……这群畜生!是‘两脚羊’!尉迟鹰这狗娘养的杂种,又在搞‘两脚羊’!”
“两脚羊”三个字,如同三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军中一些来自北方、尤其是曾被羯族蹂躏过地区的老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这个词,代表着这片土地上最黑暗、最令人发指的暴行——羯族骑兵掳掠妇女,白日里如同驱赶牲畜般用绳索串联捆绑,充作“口粮”,夜间则肆意淫辱,天亮后便如宰杀牲畜般随意屠戮烹食!其残忍程度,远超野兽!
“搜!给我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看还有没有……”祈安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这片修罗场,“……还有没有活口!”他无法说出“幸存者”这个词,在这地狱里,活着或许比死亡更痛苦。
士兵们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分散开来,在废墟和附近的沟壑、树林中仔细搜索。压抑的啜泣声、干呕声和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千渝早已跳下马背,背着她沉重的药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无视了脚下黏腻的血污和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快速穿梭在残骸之间,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隐藏生命迹象的角落。今今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手中的短刀已出鞘半寸,眼神警惕而悲愤。
突然,千渝的脚步在一处半塌的土窑洞口停住。洞口被乱石和枯枝半掩着,但那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恶臭,正是从这里汹涌而出!她蹲下身,拨开几根枯枝,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臊腐臭扑面而来,熏得她眼前一黑。但她强忍着,将耳朵贴近洞口。
死寂……不,不是完全的寂静!在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深处,似乎……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幼兽濒死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抽气声!
“这里!有声音!”千渝的声音因激动和压抑的愤怒而颤抖。
附近的士兵立刻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搬开洞口的乱石和枯枝。随着洞口扩大,那股恶臭几乎化为实质,冲得人连连后退。光线艰难地透入洞内,照亮了里面的景象——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昏暗的土窑深处,横七竖八地蜷缩着、瘫倒着几十个身影!全是女子!她们几乎衣不蔽体,仅存的破烂布片早已被污秽浸透得看不出颜色,紧紧黏在瘦骨嶙峋、布满青紫淤痕和污垢的身体上。
枯草般打结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庞,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牙印和烫伤,有些伤口已经化脓溃烂,苍蝇嗡嗡地围绕着。
她们的脚踝和手腕上,大多还残留着被粗糙麻绳反复摩擦捆绑留下的、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浓烈的排泄物和血腥、脓液的味道,正是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
她们中大多数眼神空洞,如同破碎的琉璃珠,失去了所有光彩,呆呆地望着洞顶或虚空,对洞口的动静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留下一具具还在微弱呼吸的躯壳。
只有少数几个,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意识,在光线涌入和声响惊动时,身体会剧烈地、如同筛糠般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惊恐到极致的“嗬嗬”声,拼命地向更黑暗的角落蜷缩,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在洞窟最深处,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枯瘦女子,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瘦小得如同猫崽般的女孩。那女孩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枯黄的头发粘在小脸上。枯瘦女子像护崽的母兽,用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尽可能挡着女孩,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的光亮和晃动的人影,充满了原始的、濒死的恐惧与警惕。
“啊——!阿娘……阿娘救我……” 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女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仿佛要将什么可怕的景象从脑子里抠出去,指甲在污垢覆盖的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她的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彻底崩溃。
“……” 另一个女子只是不停地、机械地用手抠挖着身下的泥土,嘴里喃喃重复着模糊不清的音节,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
眼前的景象,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令人窒息!这已不是人间,是真正的地狱!是人性被彻底碾碎后留下的、比死亡更可怕的废墟!
“呕——!” 这次,连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兵都忍不住弯腰狂吐起来,泪水混合着胃液不受控制地涌出。石周死死咬着牙,铁塔般的身躯微微颤抖,环首刀柄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双目赤红如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尉迟鹰……老子要活剐了你!!!”
祈安站在洞口,他脸上的血色褪尽,紧抿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风暴!愤怒、痛惜、杀意……种种情绪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一种沉静到极致的、令人胆寒的冰冷。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克制的手势。
“救人!快救人!” 千渝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第一个冲进了洞窟!刺鼻的恶臭和眼前的惨状让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她强行压下所有生理反应,医者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扑到那个尖叫抓挠自己的少女身边,不顾她疯狂的挣扎和指甲的抓挠,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急促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怕!别怕!我们不是羯狗!我们是北国军队!来救你们的!安全了!安全了!”
少女的挣扎在千渝坚定而温暖的握持下,奇迹般地减弱了一些,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汹涌的泪水,整个人瘫软下来,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医官!所有医官!立刻过来!” 祈安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小心轻放!动作要轻!石周,带人警戒外围,防止羯狗回马枪!其余人等,立刻清理外围,准备干净的水、布匹和担架!”
命令如同冰水浇头,让陷入巨大冲击的士兵们猛地清醒过来。压抑的愤怒和极致的悲悯,在这一刻化为了行动的力量!医官们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心灵的震颤,在千渝的带领下,如同最精密的齿轮,迅速投入救援。士兵们则像沉默的工蚁,开始清理外围,搭建临时营帐,烧热水,寻找一切可用的干净布料。
救援过程,是一场对意志和神经的极限考验。
千渝跪在污秽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为一个手腕伤口深可见骨、已经化脓生蛆的女子清理创口。她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对待最珍贵的瓷器,但额角的冷汗却不断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用银针封住女子的痛觉,用烧酒仔细冲洗掉腐烂的皮肉和蠕动的蛆虫,撒上厚厚的止血生肌散,再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小心包扎。女子全程毫无反应,只有在她触碰到伤口深处时,身体会无意识地剧烈抽搐一下。
“千渝,水……” 今今的声音带着哽咽,端着一碗温水跪在旁边,用干净的布片蘸湿,小心翼翼地擦拭另一个女子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污垢。那女子眼神空洞,任由今今擦拭,嘴唇干裂起皮,对喂到嘴边的水毫无反应。
今今看着她手腕上那圈深可见骨的勒痕,想到自己母亲当年的惨状,“喝点……喝点水吧……” 她声音沙哑地哄着,如同哄着当年那个无助的自己。
石周亲自带人抬来了担架。他们像搬运易碎的琉璃般,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几乎失去重量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抬起,放在铺着干净麻布的担架上。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可能引起幸存者一阵剧烈的颤抖或无声的痉挛。
那个护着小女孩的枯瘦女子,在士兵试图分开她们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孩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眼神凶狠如同护崽的母狼。千渝立刻上前,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用最轻柔的声音反复安抚:“别怕,我们不分开你们,一起抬走,一起安全……” 女子紧绷的身体才在千渝温和而坚定的目光下,慢慢松懈下来,但抱着孩子的手,依旧没有丝毫放松。
最揪心的一幕发生在角落。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被解救出来时一直很安静,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当千渝检查到她时,才发现她一直死死咬着舌头!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千渝大惊失色,立刻用巧劲捏开她的下颌,防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少女的口腔内一片血肉模糊!她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但那无声的、决绝的自残行为,却比任何尖叫都更深刻地揭示了她们所经历的非人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 千渝看着少女口中涌出的鲜血,看着周围这一具具如同被玩坏后丢弃的、仅存一丝气息的躯壳,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紧紧攥着沾满血污的纱布,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年前固阳堡的血色再次翻涌,与眼前的地狱景象重叠!奶奶、桃源境的乡亲、守夜的老伯、眼前这些无辜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道总有如此灭绝人性的畜生?!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救援现场,死死盯向西边——狼嚎涧的方向!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的不再是冰封的决绝,而是足以焚尽八荒的、纯粹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仇恨!
祈安站在临时搭建的医帐外,看着一具具被抬入的、不成人形的躯体,看着千渝跪在血污中、脊背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身影,看着她抬起头时眼中那焚天的怒火。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剑。剑鞘上冰冷的玄鸟纹饰,映着他同样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他没有再看那些惨状,而是将目光投向遥远的、被血色夕阳染红的地平线。那里,是尉迟鹰逃窜的方向。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营地的嘈杂,带着一种斩尽杀绝的、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意,“休整一个时辰。所有伤员,交由医官全力救治。其余将士,整装待发。明日拂晓,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中凿出,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目标,狼嚎涧。此战,不留俘虏,不纳降卒。凡羯族所属士兵……尽屠!”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积压已久的、源自这片修罗场的滔天血恨,即将席卷羯族最后的巢穴!
石周猛地挺直腰板,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喏!” 今今握紧了手中的刀。而千渝,在听到“尽屠”二字时,缓缓低下头,继续为那个咬舌的少女清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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