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殊途
意识自深沉的黑暗底部缓缓上浮。
宴九霄率先醒来。
眼皮沉重如铁,每一次眨动都牵扯着魂魄深处传来的、闷钝的痛楚。他花了数息时间,才适应了洞内昏暗的光线,辨认出自己是躺在一个干燥的洞穴里。
记忆如同退潮后凌乱的沙滩,充斥着破碎的片段——意识囚笼的崩塌,心口镜片贯穿的剧痛,山涧旁黑衣人冰冷的杀意,自己残魂叩问苍穹的决绝……以及,最后那席卷一切的、混乱而痛苦的前世记忆风暴。
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心口。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传来,触手所及,是已经结痂的粗糙伤痕,以及其下那个微凸的、仿佛与血肉长在一起的镜印。镜印一片沉寂,不再散发任何能量波动,也不再带来痛苦,如同一个普通的疤痕。
他还活着。
而且,魂魄虽然依旧虚弱,却奇异地稳定了下来,不再有那种随时会溃散的危机感。甚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魂力本源深处,多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清冷而坚韧的气息,正如同温润的泉水般,悄然滋养着他受损的魂魄。
是谢霜折。
是那“共生魂契”。
以及……在那场镜劫中,对方强行接纳、梳理了他那混乱暴走的前世记忆与力量。
宴九霄偏过头,看向躺在自己身侧,依旧昏迷不醒的谢霜折。
洞内微光勾勒出对方苍白而安静的侧脸,长发有些凌乱地铺散在枯草上,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微微蜷缩着,显出一种罕见的脆弱。他的气息很微弱,魂魄的波动更是如同风中残烛,显然为了稳住他,谢霜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宴九霄的目光复杂难明。
他想起前世记忆中,那个冰冷决绝、将冰剑刺入自己心口的白衣身影。
又想起这一世,这个多次与他生死相搏,却又一次次在绝境中护在他身前,甚至不惜自毁法器、叛出师门,最终与他立下魂契、共渡镜劫的谢霜折。
恨吗?
自然是恨的。无论是前世的背叛,还是今生最初的敌对,那刻骨的恨意早已融入他的魔魂,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恨了。
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刻,那些生死交托的瞬间,那些魂魄交融时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完整,还有那意外却挥之不去的唇角触感……如同投入血海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这让他觉得自己变得软弱。
就在这时,谢霜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眸子初时还有些涣散,映着洞顶岩石的粗糙纹理,随即焦距逐渐凝聚,对上了宴九霄凝视着他的、复杂难辨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
谢霜折显然也立刻回忆起了昏迷前的一切——镜劫的凶险,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以及他立下的誓言。他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尤其是在对上宴九霄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红瞳时,但很快便被惯有的冷静覆盖。他撑着有些虚软的身体,试图坐起来。
“别动。”宴九霄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伸出手,按住了谢霜折的肩膀,触手之处,是对方单薄衣衫下清晰的骨骼轮廓和微凉的体温。
谢霜折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抬眼看着他,语气平静:“你感觉如何?”
“死不了。”宴九霄收回手,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嘲弄,但少了些针锋相对的戾气,“倒是你,魂魄损耗过度,不想变成傻子就老实躺着。”
谢霜折沉默了一下,没有坚持起身。他能感觉到自己魂魄的状况确实糟糕,如同一个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崩碎。他重新躺好,目光却依旧落在宴九霄脸上,带着审视:“那些记忆……”
“看到了。”宴九霄打断他,红瞳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怎么?谢少主是打算替前世的‘自己’,再给本座道个歉?”
这话语带着刺,是宴九霄惯用的自我保护的方式。
谢霜折却没有如往常般反唇相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宴九霄,眼神清澈而坦诚:“前世是前世,我是我。”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一剑之仇,你若想报,待你伤好,我随时奉陪。”
宴九霄愣住了。他没想到谢霜折会如此直接地承认,并且给出这样的回应。这完全不符合他印象中那个恪守礼法、心思深沉的仙门少主。
谢霜折继续道:“但这一世,伤你、害你之人,并非是我。而护你、救你之事,我做了,便不会否认。”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丝毫闪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宴九霄盯着他,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算计,但他失败了。那双眼睛里,只有疲惫,有坦诚,甚至……还有一丝连主人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因他而起的波澜。
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忽然就烧不起来了。
他嗤笑一声,别开脸,望向洞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光,语气意味不明:“说得倒是轻巧。”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沉默,与之前那种紧绷的、充满猜忌和敌意的沉默不同,似乎多了一些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悄然流动。
过了许久,宴九霄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谢霜折看着洞顶,缓缓道:“幕后黑手未除,青云门内的隐患仍在,蚀梦之雾的威胁也未解除。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恢复,更需要查明所有的真相。”
“然后呢?”宴九霄追问,“杀回青云门,宰了清虚老道?还是去找那个藏得更深的杂碎?”
“或许。”谢霜折的目光变得锐利,“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确保自己能活下去,并且……变得足够强。”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宴九霄:“你的伤,我的伤,都需要时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宴九霄红瞳微闪:“安全的地方?这世上,还有能同时容下仙门叛徒和魔尊的地方?”
谢霜折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可以一试。”
“哪里?”
“万骸骨沼。”
宴九霄瞳孔骤然一缩。
万骸骨沼,那是三界闻名的绝地、死地,位于仙魔势力范围的夹缝之中,充斥着剧毒瘴气、空间裂隙以及各种诡异凶物,据说连上古真仙都不敢轻易深入。但同时,那里也埋葬着无数陨落的强者,遗留着数不尽的机缘与秘宝,是三界中最危险,也最可能找到一线生机的地方。
“你想去那里?”宴九霄语气凝重,“那里可是十死无生!”
“留在这里,或者去别处,同样是九死一生。”谢霜折冷静地分析,“敌人势力庞大,能调动蚀梦之雾,甚至可能渗透了仙魔两道。唯有万骸骨沼那种地方,规则混乱,天机遮蔽,或许才能暂时避开他们的追踪。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宴九霄心口的镜印:“那里混乱的法则和充沛的……死气与怨力,或许能助你更快炼化、掌控这镜印的力量,而不是被它掌控。”
宴九霄沉默了。他明白谢霜折说得有道理。他们现在如同丧家之犬,天下虽大,却难有容身之处。万骸骨沼虽是绝境,却也可能是一线生机。更重要的是,他确实需要力量,需要尽快恢复,甚至变得更强,才能去找那些算计他们的人,算总账!
“好。”宴九霄最终点头,红瞳中燃起熟悉的、带着疯狂意味的战意,“就去万骸骨沼!本座倒要看看,是那里的骸骨多,还是本座刀下的亡魂多!”
目标已定。
前路,是九死一生的绝地。
他们一个仙门叛徒,一个魔族至尊,本该是势不两立的殊途。
如今,却要携手,共赴那白骨铺就的……未知前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