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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亏
“你……”
孟佰因为营养不良常年发白的嘴唇终于添了点血色,他怔愣着看向季平生,看见他那双眼睛里不知何时漫起一层水雾。
“……怎么哭了?”
季平生狼狈地抬手抹了两下眼睛,扯起嘴角笑出来。
“没事儿,就是觉得有点儿像做梦。”
他倾身坐在孟佰旁边,双手支在身后,佯装轻松地向后仰:“我昨天来的路上还在想,要是你还是不愿答应我该怎么办……不管男的女的,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喜欢别人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可能就要一个人孤独终老了……”
孟佰半垂着眼镜,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上高中那年暑假开学,你陪我去报到,在学校里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季平生一恍神,两人的思绪不约而同地翩然飘回十年前的夏天。
那时他们的两个月约定到期,他摸不清孟佰是怎么想的,怕他退缩,更怕他后悔。
孟佰想,那时候的他比现在的自己要勇敢得多。
他信誓旦旦地跟季平生说,说不怕被人看见,不怕被指指点点,说他怕以后都活在遗憾里。
“我会努力,走出孟庄村,带着你,去一个能接受我们的地方,世界那么大,总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的。”
踩在变声期的尾巴上,音色忽沉忽亮有点奇怪,穿过漫长光阴,像蒙了层薄纱。
然而等到走出孟庄村以后才发现,立足之地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找。
“走到现在,非议和指指点点遭受的也差不多了,如果还要活在遗憾里,那未免也太亏了。”孟佰说。
提起“非议”,季平生蓦然想起,药厂里那些流言蜚语怕还没有完全消失,昨天钱主任又亲眼看着他强行带走孟佰,这下岂不是火上浇油?
“那你在药厂打算怎么办?钱主任他……”
“我不想继续在药厂工作了。”
孟佰一开口,惊了季平生一跳。在他的认知里,孟佰向来习惯提前安排好一切再做决定,尽量少留不确定因素,可眼下分明还有很多没来得及解决的问题。
“我在药厂这三年,见的人不少,有接触的人却不多,真细数起来,钱主任算一个,老陈算一个,甚至连齐小满都能算一个。可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们……”
孟佰的语气低落下来,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不愿多讲,叹了口气。
“我现在手里有点钱,正常吃喝能撑一阵子,辞职后房子可以保留一周,这一周我想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要做什么。”
季平生握住他的手:“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我都陪着你。”
现在的他和小时候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会了平心静气地认真说话。从前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天大的事,他都习惯性拿一种上扬的语调,咋咋唬唬地讲出来。
少年心气被现实和时间磨砺得不见踪影,当年最像小孩的小孩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成年人。
“你老是替这个着想,替那个着想,现在要好好替自己想想,有什么想不通还可以跟我说,我虽然没你读的书多,但这些年的社会饭也没白吃。”
孟佰手心传来温度,一根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顺着指节往上,能看到整只手手背上新新旧旧的伤疤。
“其实你打工比我现在做的工作累多了。你总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也是干过一个暑假体力活的,我知道那有多累,你这一手的伤……”
季平生咧开嘴笑了一下:“就是看着严重,你也知道,我本来就容易留疤,蚊子咬一下挠破了也能留一块。”
他捧起孟佰的手,轻吻了一下那修长的手指。
“我们之间,能有一个两只手白白净净,不长茧子不留疤,就很了不起了。”
那一吻分明落在手指上,孟佰却像被亲了眼睛,睫毛飞快地忽闪几下。
他动了动唇,想说的话似乎被亲得慌张逃走了。辗转半晌折回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听到门被敲响,便又缩了回去。
“谁?”季平生看了他一眼。
但孟佰也想不到会是谁来,正准备起身,季平生把他按在原地,自己过去开门了。
门外站着两个陌生人,但看气质不像是普通人。果不其然,其中一个朝他亮出证件。
“警察,这里是孟佰家吗?”
季平生猛地愣住,连带着屋里孟佰也愣住了,他一头雾水地走到门口,警惕地打量着来人,同时迅速回想自己和什么可能招来警察的事沾了边。
“我是孟佰,你们……”
“来找你问几个问题,现在有时间吗?”
孟佰迟疑刹那,点点头,让他们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两个警察的神色,见他们表情平静,不像是很严重的事,于是暗自松了口气。仅有的两把椅子都给他们坐了,他和季平生就并排坐在床边。
“你跟齐小满是什么关系?关系如何?”
警察没跟他们寒暄,利索地取笔翻本,打开录音带,开口第一个问题,就让孟佰定了身。
怎么又是和齐小满有关的事?
但当着警察的面,他没有表述太多,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简扼回答:“前同事。关系一般。”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孟佰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时隔七八天,再次提起这件事,心还是禁不住悬了起来:“一周前,在华药二厂的技术车间。”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在本子上写下什么东西,另一个继续问:“那天他状态怎么样?跟你说了什么吗?”
孟佰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去大半,兜来转去,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记忆一旦回到那天,齐小满那句“你是同性恋”就会像梦魇一般盘旋在他的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他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季平生的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如同安抚一般。
孟佰定了定神,压住了蠢蠢欲动的不安和心慌,从回忆角落里打捞起被他忽视的信息。
“他那天说他要出国,去加拿大,但是我不知道他最后去了没有。”
他担心对方继续追问,于是反客为主:“齐小满……是出了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警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齐小满的舅舅被人在家中杀害,齐小满本人不知所踪,目前他是最大的嫌疑人。”
这句话远比警察造访给孟佰带来的冲击更大,仿佛万里晴空骤然降下一道霹雳,直到这一刻他才蓦地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齐小满其实不是上周,想起那天和余之乐在饭店吃饭时,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果然。
孟佰深吸一口气,直说道:“我刚刚想起来,三天前我见过齐小满。”
两名警察反应明显:“什么时间?”
“下午五六点左右,在百货大楼附近临湖那条街的一家饭店里,当时刚好可以看到警车开过去,紧接着没过多久,我就看到齐小满从窗外跑过去。但当时我们只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竟然从我们的眼皮子底跑了。”记录的那名警察低骂了一句什么。
另一位再次看向孟佰:“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找他,收到消息说有人看到他在家属院附近出现过,查到这里只有你跟他有点关系,你没看到他吗?”
孟佰摇摇头:“我早出晚归,基本上没注意过附近有什么人。”
这时季平生突然出声:“警察同志,他是昨天在这附近出现的吗?”
那名警察的眼睛立马亮起来:“你见到他了?”
“这倒没有,”季平生摆了下手,指着孟佰说,“昨晚他在饭局上被人灌酒,有个我不认识的人带话叫我过去解围,我在这没多少熟人,听你们说直觉是他。”
“给你带话那人长什么样?”
“这我记不太清了。”季平生把今天给孟佰描述的内容又给警察描述了一遍,“不过也不一定就是他,照您说他在躲人的话,应该也没精力去调查孟佰参加了什么饭局。”
两名警察将他们的话记下来,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提醒他们联系到齐小满立即通知警方,之后便离开了。
孟佰关上门,心有余悸。
他看着季平生,自言自语似地念叨:“齐小满杀了他的亲舅舅,为什么……”
“他舅舅,是咱们那天在百货大楼外看到那个跟他起争执的男人吗?”季平生问。
孟佰思索片刻,点了下头:“应该是他。”
“那他们吵架是不是就是齐小满的杀人动机?他那样的人,说句话刺激一下就能炸,不会真是吵完以后气不过吧?”
“不,我觉得不像。”孟佰说,“我记得他们那天争执的原因是他舅舅以及他父母希望齐小满去什么地方,我猜就是出国,而齐小满不愿意离开这,但后来他还是说要去加拿大……所以最后他是答应了,不至于再为这个杀人。”
他记性太好,细想起来就能回忆出更多细节,甚至当时隔着一段距离,有些没注意的,回忆时反而看得更清楚。
他想起齐小满的语气,和看对面那人的眼神,似乎他本来就对那个男人有着很大的敌意。
分析到最后,孟佰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
其实无论原委,齐小满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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