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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
城门口,迎接的朝臣肃然让开道路,容琅寰使团先行,内城百姓夹道欢迎,礼乐奏起,引路官员按制行事,凤微趁此机会,悄咪咪窜进了人群里。
她扒了厚重的朝服搭在胳膊上,露出内里轻便素净的常服,在日头下站了许久,可热死她了。
凤微灵活地挤过人潮,转进城墙根下的拐角。不远处,一辆马车静候在垂柳荫中。车旁,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鸦青色身影临风而立,静默地望向她来的方向。
晨间出门前,楚际未言明会来相接,但她于城门口筹备仪程时,不经意瞥见了他的身形,知道他在这里等着,自然要跑快一点了。
浅蓝衣裙随跑动轻轻摆动,鬓边发饰泠泠清响,灵动又清丽,方才端着的亲王仪态霎时卸下,径直冲了过来。
“楚际!”
楚际闻声抬眸,窄袖劲装,衬得身姿颀长,墨发高束,清辉姿绝。一双苍凉的墨瞳在看见凤微的顷刻,先软了三分,似尾冬寒川迎来了一缕初春暖意。
凤微跑得急,大街上的喧嚣被远远抛在了身后,直直扑进他怀里,仿佛所有的倦意找到了归处,她气息微喘,要求道:“我累了,要你抱。”
话一传来,楚际便知她没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他无奈轻叹了一声,几乎没有犹豫,稳稳揽住扑来的女子,他的臂膀结实有力,掌心带着惯有的微凉,令人安心。
刚打算把人抱上马车,他忽然动作一顿,收紧了手臂,视线越过凤微的肩头,撞上了前方主街上那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乌苏格还未走远,她高坐马背,眯着眼,饶有兴味地望着这边,眼神里满是赤裸裸的探究,逡巡不去,像在打量一件囊中之物。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中似乎有激烈的火花碰撞。
阳光照进楚际眸底,无一丝光亮,深色的眼瞳阴鸷而森冷,充满了警告。他耳力过人,城门口凤微与乌苏格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对这个动辄给凤微下马威的女人本能心生厌恶。
他的手掌覆上凤微的后颈,力道不重,将她的头按进怀里,呈严防死守的护卫姿态。
乌苏格挑眉,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不甘示弱地回敬,片刻才调转马头,领着一众随从浩浩荡荡往驿站方向去了。
凤微浑然不觉这短暂的交锋,脸埋在楚际肩窝处打了个哈欠,闷声问:“你今日怎么这么黏人?真稀奇。”
往日楚际抱她,大多点到即止,跟完成任务没差,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哪会像此刻这般,无意义地久久拥住不放。
“……嗯。”楚际眼中寒意未褪,听见问话下意识应了声。
凤微讶异地扭头,认下了?他居然认下了,难道被鬼上身了?
楚际没察觉她的内心活动,抱起人进了马车,不忘对车夫说了句:“回府。”
一进马车,凤微整个人就瘫了下来,靠在楚际肩上,听着他平稳规律的心跳,在马车的摇晃中,彻底睡熟了。
楚际知她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礼部那边,医馆那边,夜里过目完礼部送来的迎宾章程,还要挑灯研读医书、辨识药材、练习针法,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僵着身子,缓缓抬手,极轻地为她拢了拢滑落的碎发。
车帘被风吹起,日光漏了进来,楚际扬手遮了遮光线,阴影温柔地落在凤微侧脸上,影影绰绰,静谧安然。
夏意渐浓,风里裹着柳木的清香,于无声无息间,悄然蔓延,滋长生发。
……
数日后,沄山行宫。
自入住京中驿馆,琅寰使团除按礼制入宫觐见外,便深居简出,再未露面。
迎使的差事刚了,沄山行宫的接风宴又来了,为确保诸事妥当,凤微携府中亲随与礼部官员先抵达沄山,赶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前,将行宫内外布置得当。
接风宴当夜,夜色正好。
殿中觥筹交错,琅寰使臣逐一呈上贡礼,多为惯常的皮毛香料,往年比比皆是,唯有一物颇为稀罕,是几株色泽秾丽的花木。
使臣介绍道:“此花名为'拘那',源自异域,花色灼目,却具毒性,其叶与树皮可入药,能镇痛祛瘀,亦可作观赏之用。”
拘那花?
正托着腮帮子打瞌睡的凤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看向那几株花苗。
不就是夹竹桃嘛。
看清模样后,新鲜劲儿转瞬即逝,她意兴阑珊地靠回去,咬了口案上的糕点。
细微的举动,恰好被上首的凤鸣看见,侧首便对身旁的听禾低语了一句。
少顷,听禾悄无声息绕到凤微身侧,俯身轻语:“王爷,陛下瞧您喜欢,说那拘那花,回头就送到您府上去。”
凤微一怔,她没说她想要啊!
单纯多瞧了两眼,就到手了?
还挺突然。
她侧首望向凤鸣,正对上姐姐了然又宠溺的含笑目光。
凤微心领神会,回之一笑。
行叭,来自姐姐的硬核宠爱。
待使臣将贡礼悉数呈毕,躬身退下,一阵清越的胡琴声倏然响起,盖过了群臣的交谈声,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袭绯红身影如流火般旋入殿中,足踝金铃脆响,衣袂舞动翻飞,怀中抱着一柄胡琴,婆娑起舞。
来者正是精心装扮过的宋文衿。
他边舞边歌,步履轻盈如流云飘转,眸光似水,始终停留在凤鸣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引诱。
丝竹管弦声盈满殿宇,百官家眷皆在凝神欣赏,偶有几人窃窃私语。
席面右侧,南荣晞特意和宋颜瓷坐在了一起,凑近小声道:“你这兄长,今日可真是出尽了风头,当众献舞,也不怕明日言官上书,参他一个'媚上'?”
将军府这一代人丁单薄,唯南荣晞一棵独苗,性子养得爽朗暴躁,有什么就说什么,她对朝堂局势倒是了解,但南荣家无男子在宫中侍君,于后宫之事的见识,自是不如宋家。
与南荣晞的直言不讳不同,宋颜瓷一向平淡稳重,她不以为意道:“花开堪折直须折。入宫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既选了这条路,奋力一搏,才不枉宋家栽培。陛下若愿垂目,是他的造化,若不愿……宋家子弟众多,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又不是非他不可。”
这话可谓是冷静透彻,绝情极了,宋家教导子女向来理性,在右相眼里,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常年耳濡目染,造就了宋颜瓷如今的心性,不光是她,她的长姐、兄长亦是如此。照理说,她与南荣晞性情理念迥异,绝无成为朋友的可能。
偏偏,世事如棋,总有几步棋,是落子时也未曾料想的。
南荣晞听得暗暗咋舌,她看着好友平静无波的神情,蓦地有个念头窜入脑海——
那我对你而言,也是吗?
话到了嘴边,难得没脱口而出,她拽了拽宋颜瓷的衣袖,低声抱怨道:“你这人,当真半点情面都不讲。”
宋颜瓷道:“你我身为官宦人家的子女,要那么多情意作甚?”
南荣晞不说话了,默然须臾,不由自主瞥向了前头跟楚际说小话的凤微。
也许,这世间,总有人是例外。
两人低语间,殿中舞姿已至尾声。宋文衿广袖一扬,一枚鸽卵大小的夜明珠托于掌心,莹莹生辉,将其奉于凤鸣面前。
“此珠名'照夜',敬献陛下,愿陛下睿明如昼,光耀大凤万里河山。”
奉承话一落,在座的朝臣纷纷附和,一派君臣和乐的热闹景象。
早在宋文衿进入殿内的那刻起,凤微一改颓废,支棱起来,摸出把瓜子磕着,目不转睛地看好戏,“啧啧啧,这身段这扭法,要是能拍下来,放短视频平台上,流量不得爆了?”
见宋文衿舞至御前,激动地用胳膊肘推了推楚际,悄声道:“快快快,重头戏来了。”
她沉浸在“吃瓜”的快乐里,丝毫未觉身旁的某人沉下了脸。
高座上,凤鸣姿态慵懒,单手支颐,她接过了宋文衿奉上的夜明珠,随意把玩,神色玩味,看不出喜怒,例行赏了些东西,挥挥手让人退下更衣了。
身侧的季宣离垂着眼,端雅雍容,方才宋文衿献舞时,他也只在对方试图靠得太近之际,温声对凤鸣道:“陛下,酒凉伤身,您龙体初愈,饮多了恐伤脾胃,臣侍为您换一盏温酒。”
举止自然,言语体贴,轻而易举地,将凤鸣的注意力短暂地拉了回来。
阶下,凤微看得特别起劲,谁懂啊!小说的争风吃醋具象化了。
可惜,她姐夫是个愣木头,吃醋都吃得暗戳戳的,要换作她,早该闹了。
至于她阿姐,不愧是原著女主,万花丛中过仍旧得心应手,倾慕与算计尽在股掌之间,永远游刃有余,永远气定神闲。
妥妥的人生赢家。
反正这等境界她是学不来,莺莺燕燕多了容易翻船,还是一个就够了。
凤鸣发现她的注视,抬眸望来,凤微立马正襟危坐,露出个无辜乖巧的笑容。
凤鸣勾了下唇。
这鬼灵精的丫头。
而凤微斜对面,乌苏格早已对歌舞失了兴致,手摩挲着酒盅,饶有兴致地凝视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凤微,那眼神,好似鹰隼盯上了有趣的猎物。
凤微恍若未觉,案上的瓜子壳堆起了小山。
几乎同时,乌苏格似有所感,一股阴冷的颤栗感沿着脊骨攀爬而上,那目光如影随形,不张扬也难以洞察,如同蛰伏在沼泽里的蛇类,冰冷黏腻。
她感觉到了危险。
楚际薄唇紧抿,周身的气息又冷了几分。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垂落的手动了,伸出两指,捻住了凤微腿侧落下的一小片袖角,重重一扯。
凤微感知到扯动,磕着瓜子的手一滞,侧首望去,瞧见了楚际拉她袖子的手指。
她愣了下,随即恍然,把手心递近,“你也想吃?”
上面躺着几粒瓜子。
楚际:“……”
“哎呀,想吃就说嘛,客气啥。”凤微掏了一大把塞进他手里,“还想吃什么?自己挑,管够!”
说着,她拉开自己衣袖的内袋展现给楚际看,里面鼓鼓囊囊,塞了不少吃的。
倒不是她怕宴席上吃不饱,纯粹是怕看戏没零嘴助兴,就把先前从星谶那顺来的零食拆了包装,分门别类地用油纸包好,塞进了衣服里。
楚际捏着瓜子,没吭声,继续冷眼盯着乌苏格,直到这时,乌苏格才意识到那道隐晦的视线来自何处。
乌苏格扯唇勾笑,对此无动于衷,她举杯朝二人的方向抬了抬,而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凤微后知后觉发觉两人间的暗涌,一看乌苏格势在必得的笑,再一看楚际眼底凝起的冰霜与杀意。
她心头猛地一跳。
不是吧,剧情引力这么强?这就恨上了?
她跟楚际朝夕相处,从未见他与乌苏格有过半分交集,怎么就剑拔弩张到这地步了?
莫非是天生纯恨?不讲究缘由的?
此时,她全然忘了,城门口那日的初见场面。
眼见楚际揪着她衣袖的指节越收越紧,凤微心思急转,果断丢下瓜子,直接握住他的手,插科打诨道:“楚际,这天儿也太热了,你手真凉快,快!给我降降温。”
现在可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鬼知道剧情一旦提前跑偏,会引出什么蝴蝶效应。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楚际一僵,他下意识垂眸,眼睛黏在了案几下两人交叠的手上,眸中戾气霎时淡去,没再关注乌苏格的动向。
凤微见他放松下来,松了口气,她抬起眼,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乌苏格一眼,顺手端起面前的杯盏,冲着对方嫣然一笑,仿佛在回应她方才的敬酒。
然而,笑意未达眼底,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收敛点,别找死”。
示意完,她也不管乌苏格作何反应,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清甜的味道萦绕舌尖。
是杯果酒。
滋味甚好。凤微还想再喝一口,下一刻晕眩感直冲头顶。
脑袋瞬间发沉,眼前事物也开始晃悠,脸颊唰地红透了。
她忘了,这是原主的身体,不是她原来的。
大意了。
同一时刻,对面的乌苏格也晃了晃,“咚”地倒了。
凤微醉酒的脑袋一愣。
咋了,她也……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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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花开堪折直须折”出自唐代无名氏的《金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