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的疫

作者:天贶渥砚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十姑娘庙


      阿天刚来就备受瞩目,两个派别的老大来班上压在他的桌旁追问他要加入哪帮哪派。阿天捂着嘴,分两次用同样的表情盯着他们的脸,不懂派别,更不懂加入哪一帮的概念。

      学校里大多数人各自加入了一些帮派,大都是条件不大好的人们,或者从外地搬过来的。银宝暄和许猷汉是没有在帮派里的那部分,老大过来均先跟银宝暄打了招呼再逼问阿天。

      你要加入小后山还是五厘米?没人得到确切的答案,他什么也不愿意说,老大们不好在银宝暄面前威胁或者动手。

      之前他们也围堵过这对朋友,和他们打了四五次仍然惨败以后握手言和,约定他们可以不加入。

      阿天看起来就不能打,病歪歪地,只有一张好皮囊。谁更加有本事,谁就抢得到,暗暗地做成一桩比赛。

      他向许猷汉求助,手掌伸过来就让人想答应,他竟然有这种楚楚可怜的气味。许猷汉因他对银宝暄说的话意味不明而没有明确回应求助,点了点他的手背,讲:“四眼(五厘米老大)人还可以的哦,毛毛(小后山老大)就是小孩子气。”

      银宝暄冷笑一声。阿天好似懂,好似不懂。下学,几个男生把他围在教室外,许多人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浪浪离开。

      老师路过他们,顿了顿脚,仍然装不知道离开学校。他见太多学生打老师的事情了,他还有老婆,还有孩子,他被打伤了他们怎么办呢?

      领头的是四眼,一头时髦的卷发,脸庞完满童稚,虽然叫四眼,但他并不戴眼镜,是他那个美丽双胞胎姐姐赋予他这个外号。

      他早已忘记自己是否对“四眼”有未有过抗拒和厌恶,记忆大喇喇地躺在成为老大的时光。

      他和毛毛一见面就不对付,毛毛是从大城市过来的,那边都讲英语,英格利西,从发音上就高他们一头的感觉。毛毛时不时露出不能适应和见过更加光明的世界的表情和姿态,立刻就从嫌恶仍然停留在旧时光里的城市转换主体,成为了嫌恶四眼这一类“原住民”。

      他们的气量和年纪一样轻,三两句话讲不清楚,立刻分帮立派,大打出手。有时候,你其实很难分清楚他们是单纯的因为不服在打,还是因为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和自我身份的转换感到茫然而打。

      “你,到底要加入五厘米还是小后山?”

      四眼没觉得他作为从外地来的孩子就天然地会和毛毛一帮,他念书,比毛毛念得认真得多,好好歹歹他知道是否为我所用比是否来自彼处更为重要。

      阿天注视四眼的脸庞,怯怯地说:“我不能不加入吗?我哥不让我和别人疯玩。”

      “你哥管你干吗?难道你上床还要哥哥在旁边守着?”四眼嗤之以鼻,觉得被家里管着不让做什么事情就是丢脸的一种表现。一种“小孩”作态。

      阿天不知道怎么讲了,问起加入五厘米要做什么?四眼说兄弟有事情受委屈要帮忙,打架不能推脱诸如此类的。

      阿天皱着脸,咬着唇边想了会儿问:“那许猷汉他们有加入吗?”

      “他们可以不加入。”

      “为什么?”

      “你管那么多呢?今天你必须加入五厘米,不然你就别走了。”

      四眼没了耐性,动手推搡阿天,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在近前,近得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庞。

      他忽然猛力眨了几下眼,不自觉松开阿天,踉跄几步向后仰倒,被小弟们叫喊着接住了。

      阿天的脸孔窗帘似的低下来,衣领缓缓被整理回原处的形状,然后躬身,双手按在膝盖上闭着眼睛讲:“抱歉,我真的要先走了。”

      没有人拦住他,他以平常的姿态下楼,走在重归沉静的校园小道,在校门口见到靠在门边等待他的阿裕哥哥。哥哥提出为什么这么晚后得到同学找我有话说的回答,便没再问下去,并肩离开学校。

      不久后,银宝暄与许猷汉手托手出现在他们刚站过的地方,望着那条蜿蜒的道路,问银宝暄:“你相不相信神明的力量?”

      “我对所有宗教的态度都一样。”他一壁说,一壁往前走,穿过大路,转入阶梯小路往下行。

      许猷汉看着地面,绕过坑洼和青苔:“一样的不相信?看见了也不相信?”

      “这是人造的世界,不是真的。”

      “人能造出想象的世界,还造得活生生的,真像神话。”

      银宝暄刹住脚,停驻在生着青苔的楼梯上俯视更下一阶的许猷汉。他眨眼,有点不明所以地看他。银宝暄谨慎地选择字词组,说:“科学完全解密之后和魔法高度类似。”

      许猷汉直视他,能够理解他突然停住的原因,觉得他崇拜这种搭建。银宝暄不喜欢许猷汉崇拜别人,于是,许猷汉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就是魔法师喽。”

      “不是,我是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快走吧,还要去码头呢。”

      许猷汉哼哼地笑,笑声滴进海洋,泛起丝丝涟漪,荡碎他们与船的倒影。他们站在引桥上,周围是大小不一的船只,随着风浪起伏摇动不止。

      他们选了艘小船就敢偷着松了绳索往外划,夕阳一部分融化在海面,一部分融化在船上。他们带着游玩的心情越划越远,引桥变成芝麻大小的小虫。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借着那些微的余晖,走到海岸尽头,无论再怎么划桨,皆在原地打转,他们干脆躺在船内,嗅闻到鱼腥气和咸味也没起身。

      “不能坐船离开了。”许猷汉翻伏到银宝暄身上,双手交叠压着他,担心手环硌到他,将左右手交换位置。

      “秘籍就在十姑娘庙里,怎样的离开才是离开呢?文字真是麻烦。”银宝暄搂着他,凝视天空,观察到弧形的变化笑了下,继续说,“但也不一定,如果游得过去也算呢。”

      许猷汉当他讲玩笑,朗声回:“游泳是我的弱项,只能你驮我走了。”没想到他真的脱去上衣滑入水中,许猷汉扒着船边和他说五分钟,五分钟必须上来。

      他点头,眨眼间便不见人影。

      五分钟后,太阳盖上地平线,海面平静,似乎世界全睡去了。许猷汉喊银宝暄的名字,没有回答,海面漆黑,尚未有月光为他照亮方向,他也得做出些什么事了。

      他脱掉鞋袜,抓着船沿往水中滑。他被捉住腿,顶回船内,看见银宝暄闪闪的脸庞和笑容。

      “吓死你了吧。”

      许猷汉蘸水甩他满脸:“这个时候起什么玩心,我真是想掐死你。”

      “别了,美人鱼,我们要回去了。”银宝暄回到船内,湿湿的脸颊在他的衣服上擦,他被他小动物的动作逗笑,掬起他的脸,如同掬起海洋,将所有的悲伤涤洗殆尽,只剩下平静再回家。银宝暄扬起脸,想要吻。

      许猷汉捂住他的脸,永远地低下头说回家吧。

      好吧,回家。

      银宝暄到家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奶母在大门口等他,看见他湿淋淋的样子就拽到自己身边,推到小浴室洗澡,不忘站在门外唠叨他。

      “昨天身上湿是下雨,今天是为什么?又跑到哪里去鬼混?也不看看时间,难不成买的表全程摆设啦?”

      他说游泳去了。奶母又惊心地说:“游泳?去哪里游泳?又到海边去了是吧!你怎么也不吃教训,之前小林家儿子怎么淹死的你也知道呀。会浮水的才会被淹死知不知?少去野,不然我就接去你放学。”

      银宝暄哼了两声当答应,差使她到厨房拿碗饭来,才暂停了一场教训。小岱顶上来暂替了奶母的工作,站在门外,等着吩咐。

      小岱嘴巴严,虽跟他是一处长大的,但没喂养过他,不敢随随便便跟他说体己话。他换了衣服出来才看见她,静静地低头站着。

      他坐在外廊招手叫她过来,她应声,站到银宝暄近前,喊了声“少爷”。

      “小岱。”

      她点头,等待下一步指示。

      “你对十姑娘庙有什么记忆没?”

      她回忆着,捡有价值的部分来说,声音如树叶摇动般细,银宝暄需要聚精会神才能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十姑娘庙到底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她并不知道,只记得以前祖母总是说,不要太依赖于十姑娘庙,人生不是靠两块儿木头的正反面来决定的。

      银宝暄问为什么?卜杯和抛硬币没区别,最后行动的还是人。

      小岱摇头继续说,卜杯只是大家自发的一种行为,最初是没有的。让十姑娘庙真正在这些人心里立起明确的形象的原因是许愿。

      无论是什么样的愿望,在十姑娘庙里都会实现。

      “你去许过愿吗?”

      “没有,我不敢。”

      “你怕什么?”

      银宝暄离她更近,从下往上看她的脸,却未搜寻到特别明显的情绪。

      她耷拉着眼皮,视银宝暄的目光如无物,思考片刻道:“我怕要我用别的东西来换,而我不知道那个别的东西是什么。我祖母说这世界只有看起来安全实际危机四伏的陷阱,没有捷径。”

      “你为什么觉得要用东西来换?”

      “陈生家的儿子就是去十姑娘庙许愿被吃的。”小岱讲到这里翻起眼看了银宝暄一眼,很快又恢复低眉顺眼的状态。

      银宝暄托着脸想了会儿问:“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他们家不让外传,只听我在陈家做事的朋友说死得很惨。手手脚脚分开抬出来的,断口上还布满小锯齿,看起来就像是被啃过一遍。人分成了十几块儿,但是没有找见头。办案没办几天就按意外结案,陈生家搬走了。”

      银宝暄想起妈妈对没能买到院子的遗憾和野望,又问:“那院子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吗?”

      “不知道,可能就是院子和十姑娘庙一起的,这一点好吧,能有一些香火钱。”

      奶母端着晚饭回来了,瞧着他们面对面说话,一面指挥小岱去取小饭桌,一面问在说什么。银宝暄耸肩敷衍了几句,吃过饭洗漱干净就被赶回卧室睡觉。

      隔天,他们下学后,阿裕没来接,邀了阿天一块儿走。谁也没急着回家,一路走走停停,拈花惹草地晃着,时不时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许猷汉问他关于十姑娘庙的事情,有没有特别的地方。阿天说没有,偶尔有香客过来卜杯上香,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每个人来做的事情都差不多。

      银宝暄接话道:“那你们能收到多少香火钱?”

      阿天摇头回:“不多,有时候几十块,有时候几百块,看我什么时候去开箱子拿钱。”

      “那就是你的零钱柜喽。”许猷汉笑着挨近他,他比许猷汉矮些,矮身就像在抱他。银宝暄不言语,偏过脸望道路两边的青黄色的草,牵着自行车路过的中年男人,穿短裤奔跑的小女孩。

      “哥哥们说我来管,随便我怎么用,所以也算我的零钱柜。”阿天顿了顿,扬起脸对他说,“你要吗?我可以给你一些。”

      银宝暄望向他,他注意到,马上补充说也可以给你。许猷汉捏他的脸,很认真地讲:“跟你玩不是为了交换你的钱,真感情通常不需要你给。”

      他翻出不懂的表情,许猷汉却不解释,抛给他一个如此广大的问题还不给他指明答案的方向,与银宝暄对视,然后笑了。

      真感情不需要给,你会情不自禁地给,给了没有回应也无所谓,为的是给这个动作而不是给了以后对方的反应。

      有时候,这种感情被称之为爱,有时候,被称之为恨。

      阿天追问,许猷汉不答就问银宝暄,还有些怕银宝暄,仍然问了。

      银宝暄歪斜着脑袋,合着眼睛走路,阳光把他的脸晒得模糊朦胧,声音暖融融地:“反正就是需要交换的全是购买行为,以物换物,真心换真心之类的,不需要交换的,只需要对方存在的,就是爱或者,欲望。”

      普育时期,银宝暄就意识到一个惨痛的事实,一切社会行为皆是购买行为,并不是用钱购买才是购买,更为原始的那种,交换。

      人对神明,对感情,对事物,对资源,统统怀抱着购买的心态。

      一旦看到有信仰者受苦即刻讽刺他的信仰“无动于衷”,以极其功利主义,消费主义的语言对其下定义。

      一旦自己期望和某人成为某种关系,而对方没有给予相同的回报时,就认定对方没有心。

      “不需要交换,只需要存在——那如果,他的存在让我觉得很痛苦呢?如果,他本来很幸福地存在,而我对他的爱或者欲望让他走向了另外一条充斥着伤害,悲伤苦痛的道路呢?这是爱吗?我并不对他要什么,我想要给他些什么,我想要帮助他,我想要保护他,但是光是我想给的这些就让他走向了更痛苦的存在呢?还是爱吗?”

      阿天困惑又似明确地凝视银宝暄,粉眼孔里装载着被问题引向另一个角度的银宝暄。

      如果是我想要给的那些,让他走向了更痛苦的存在呢?

      银宝暄望向许猷汉,这句话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写照,是我导致了你的形变,导致你不得不选择另一条道路。我觉得我是爱你的。我真的爱吗?

      许猷汉马上用力拍手,像枪响,强力地打断他们的思绪。

      “如果只能爱幸福的他,而没有办法接纳并且珍惜痛苦的他,支持他走向新的人生道路,那这个爱也不过如此,”许猷汉冷冷地说。

      银宝暄低下头,踢动脚下的石子,像是在踢动个人关于“痛苦”的感受。

      他们开始说其他的话题,小镇的风俗,食物,八卦。

      远处有几个小后山的男生围着一个瘦弱的男生说话,毛毛也在,瞥见他们马上跳到地面冲他们走来。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728910/3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四川
    vb:愿都都不要哭哭
    每周两更,时间不定,多更为补
    不用捉虫,完结之后会有大幅度的检查、修改、调整
    专栏可见其他完结、预收文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