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贺羽见薛宁垂头丧气，一副要哭的模样，不禁无奈扶额，心中有些烦。

　　他已经收起严肃，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了，她怎么又要哭？

　　难不成非得摸摸她的左手，闻闻她的头顶，她才相信他不会因鸟粪之事怪罪于她？

　　思及此，贺羽更觉烦闷，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也许将她留在身边以保护她的安危并非一个明智的做法。但他答应了薛宥，要确保她平安无事，自己日后可能也需要她的帮助，闭目沉思片刻后，他打消了心头的怀疑。

　　贺羽睁开眼睛，抬头想转移话题，好让她不必沉浸在难堪的情绪中，却见她正襟危坐，脸上的沮丧神色已经消失不见。

　　他再次暗叹此人神态转变得过于迅速，她似乎总有办法从纷乱的心绪中抽离，然后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说，她很善于处理自己的情绪，不需要他人的开解，就能恢复从容平和，无论是否真的想通，至少面上得体。

　　这点倒是让人省心。

　　“多谢公子宽宏大量，请公子放心，此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薛宁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仍是红红的，但脸上的红晕已经渐渐褪去，只余下淡淡的粉。

　　她虽然气恼今天屡次失态，但一想到自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保护阿兄，心头就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自己能够变强大，强大到能够护佑自己所爱的人，这炽烈的渴望，顷刻间便盖过了其他情绪。

　　她想找到失踪的阿娘，也看到了为爹爹洗清污名的希望，所以她得坚强，只要她还活着，这些事情就都有转机。

　　想起爹娘和阿兄，薛宁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她不愿自暴自弃，既然已经给对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就更要想办法挽回。

　　笑一笑，一切都会好的。

　　薛宁试着笑了笑，轻轻扬起嘴角，发现让眼泪回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方才涌出的泪水被逼回，反而将一双明眸洗得越发晶亮。

　　贺羽定定地看着那双杏眼，不自觉地想要看得更深，似乎里面有奇珍异宝，让他总是为之停留。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但无论看哪里，他都能感受到那双眼睛投来的温柔坚定的目光，吸引着他，于是干脆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算闭上了眼，脑中仍然浮现出那双眼睛。他不喜欢自己这样，先前莫名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他讨厌这种感觉。

　　薛宁见贺羽闭目皱眉，以为他是不想看见她，便敛起笑意，恭敬道：“若贺公子嫌弃，我现在可以立即下车。”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看来是气得话都不想和她说了。

　　薛宁也不自讨没趣，既然他嫌弃，她走就是了，于是起身准备出去，却被身后的人给叫住了。

　　“坐下。”贺羽语气冷淡道。

　　薛宁只得又坐回去，见他仍闭着眼，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细细打量起对方，反正他看不见她。

　　虽然她看不清他脑子里到底在谋算什么，但能看清他的脸，不得不说，这张脸真好看。

　　他的睫毛浓长且卷翘，其下的丹凤眼此刻紧闭着。她很喜欢他的眼睛，温和的时候美极了，像两只相对的凤鸟，可严肃的时候里面就多了冰冷，让人不敢直视。

　　薛宁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她永远没有机会尽情欣赏这双眼睛，他闭着眼，她看不见，他睁着眼，她又不敢如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看。

　　她撇撇嘴，将视线移到他的唇上，一双薄唇此刻微抿着，带有血色的粉红，她总觉得这颜色和他不相称，该是淡淡的粉白色才对。贺羽多数时候都很冷淡，一双薄唇让他看起来越显冷漠，若只看他的唇，便觉此人不近人情，可那红润的光泽又会让人对自己的看法产生少许怀疑。

　　她又将视线下移到他抚在膝上的双手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修剪干净的指甲透着粉白，真好看。

　　薛宁的目光在贺羽全身游走，不放过任何一处，最后停在他的脸上，渐渐看得出神。

　　贺羽一睁眼，便看见薛宁正愣愣地盯着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在偷看？

　　不，她在正大光明地看。

　　薛宁见他忽然睁眼，心中略有些慌张，但仍故作镇定，保持着微笑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衫，然后抬头坦然对上他的目光，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她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贺羽静坐良久，终于将心中的不安驱散，眼下见薛宁偷看他，还强装出一副坦然模样，心里好笑，眉目便也舒展了。

　　他看着那白皙脸颊上显眼的红，也不戳破，只是接着她起身前说的话，淡淡道：“我的确嫌弃，所以以后再有这种情况，请你先如实告知。”

　　话说出口，贺羽觉得自己太直接了，为了不让她感到难堪，随即温和补充道：“此乃小事，你不必担心，也不必自责。”

　　薛宁点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他现在不生气了，否则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不想请他相助的计划还没实施，就因惹他不悦而宣告失败。

　　“贺公子，你放心，我记住了。”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多谢公子不计较。”

　　“你一天要谢我几次？”贺羽这一天已经不知道听她道了多少次谢，他可不喜欢虚的，“你是真想谢我，还是只是嘴上说说？”

　　薛宁听到第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道谢还嫌多？听到第二句，她毫不犹豫道：“我是真心感谢公子。”

　　“那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薛宁看着贺羽似笑非笑的模样，有种他在给她下套的错觉。明华池的救命之恩还没报，她又得想另一个感谢的法子了？

　　她这个小人物肯定帮不上他的忙，他也什么都不缺，思索良久，她低声道：“我给贺府补衣不要钱，这样行吗？”

　　她的声音太小了，贺羽没听清，轻挑眉问道：“你给什么不要钱？”

　　薛宁知道贺羽不差钱，以为他在揶揄她，便低下头任由他嘲讽，没有回应。她实在是不知道应当如何感谢他，方才说出那句话也有些心虚。

　　贺羽见她沉默垂首，避开他的目光，这似乎证实了心里的猜想，顿时有些讶异，但很快便笑出了声。

　　“薛姑娘，我没听错吧？”

　　来了，开始嘲笑了，接下来就是嘲讽了。薛宁在心里无奈叹息，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贺羽见她仍是垂头不语，越发觉得自己没听错，又是一声轻笑。看来他贺羽在她薛宁眼里，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她可真会感谢人。

　　“你给我，不要钱。”

　　贺羽一字一顿，将方才听到的复述了一遍，随即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那张缓缓抬起的脸。

　　“薛姑娘，我感受到你的诚意了。”

　　薛宁原本在想其他可行的法子，听见贺羽说出那六个字，才回过神，一时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待迟疑地对上他的眼神，看清那双丹凤眼中的玩味，才恍然大悟，霎时气血上涌，一张脸涨得通红。

　　“薛姑娘的脸怎么这么红？没事吧？”贺羽脸上闪过一抹坏笑。

　　薛宁不知他怎会将她的话语曲解成那样，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那些羞人的言词和画面不断地蹦出脑海。她极力想控制，却收效甚微，好不容易能凝神思考措辞，可一见到贺羽露出那意味深长的坏笑，脑海里的香艳画面如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拉不回。

　　理智与混乱的斗争愈演愈烈，无形的战火从内烧到外，令她脸上的红越来越深，仿佛要滴出血来，表面功夫也破了功。

　　她结结巴巴地回道：“没……事。”

　　贺羽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从未见过薛宁如此慌张，以往无论她心里作何想，面上总是维持着一以贯之的平静，现在却是将自己的心事暴露无遗，连表面的体面也荡然无存。

　　有趣。

　　既然她敢提，他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胆。

　　“薛姑娘，怎么还结巴了？这看着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你有想说的尽管说，别憋着，我都会考虑考虑的。”贺羽故作关切道。

　　我请您别考虑。

　　薛宁在心里暗暗叫苦，她今天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上了这辆马车。

　　眼不见为净，为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干脆闭上了眼，不去看正凝视着自己的贺羽。

　　明明自己根本没有那层意思，如果不是贺羽，她才不会如此窘迫，现在这情形看起来倒真像是她对他有非分之想。

　　不行，得赶紧解释清楚。

　　没过多久，薛宁便睁开了眼睛，但并不看贺羽，而是盯着脚下的绒毯，脸上的红是一点儿没褪。

　　“我给贺府补衣不要钱。”她的声音有些哑，但听起来还算冷静，“贺公子误会了。”

　　想了半天，她也没能想出个好的解释，只能将自己的原话说了一遍。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方才直接说就好了呀，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呢？薛宁无奈轻叹息，觉得肯定是自己昨天没睡好，今天又太累了，所以脑子不灵便，才做出了许多失态的事。

　　贺羽闻言并没有感到很意外，仍然笑着，只是觉得有些无趣，他还想看她到底有多大的胆量。

　　“我误会什么了？”

　　脸红的人又不是我。

　　“薛姑娘这是想到什么了？”

　　贺羽一脸无辜，故作疑惑地看着那个不敢直视他的人。

　　他的语调慢慢悠悠的，尾音有些许上扬，漫不经心地说出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这嗓音落在薛宁耳中，让她差点就以为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贺公子没有误会，只是听错了。”薛宁对第二个问题避而不答，仍低着头，铁了心要等自己清除杂念后再看他。

　　他是否有那个意思已经不重要了，现下最要紧的是要让自己赶快恢复平静，薛宁实在不喜欢此刻想入非非的自己。

　　到底是个小姑娘，其他心事能藏，碰上这男女之事，心思全写在脸上了。贺羽知是自己听错，也不再逗她，收起玩味，温和道：“你为贺府补衣，该领的工钱得领。至于感谢，你可以再想想。”

　　说完，他就安静地看着薛宁，等她自行平复心绪。

　　薛宁闻言点了点头，良久，终于停止了胡思乱想，抬头看向贺羽，没想到正对上他的目光，眼睫不由得轻轻一颤，随即恭敬道：“公子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才能令公子满意。”

　　贺羽不改平静神色：“我倒有个想法。”

　　“公子请讲，只要合乎法理，我定会尽力去做。”

　　“待去杨宅办完事后再说。”

　　两人都没有戳破方才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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