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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
不知文柳心大还是胜券在握,他没太将这一批说不准有没有的私兵当回事。
他虽这样说,但关山越杯弓蛇影,不敢忽视任何潜在风险,还是准备过去邯城看看。
当然,离京之前还不忘将那一摞书信送进宫里。
关山越半点都等不及,陪着文柳过了上元节便独自离京,冰天雪地里一路向朔北,越走越冷清,连雪也愈发厚重。
此行为探查是否有人养兵于此,不亮明身份而是秘密潜入邯城,一不打草惊蛇,二来避免与贺炜见面。
说出口的话,关山越没有做不到的,他说此生不必再见,就会从自己这一方断绝所有可能,不让贺炜知晓他的行踪也是一种。
城中熟人不少,他得避着走。
帽儿巷给他送过水煮蛋的戴大娘,隔壁给他纳过鞋垫的崔婶子,无名胡同偷偷给他塞伤药的胡大爷,还有瞎跑差点死在夷人刀下被他救回来的土蛋……
这么一盘算,他能去的地方没多少,干脆想了个最便捷的办法,把土蛋叫过来,“我问你啊,城里有没有哪里是突然戒严的?或者突然入住了一大批生人。”
土蛋惊喜道:“关公公!你不是和炜哥去皇帝脚边当大官了吗?”
关山越:“……”
这小孩,小时候就不会说话,现在说起话来还是能气死人。
他一口气哽在胸口:“那是关公不是关公公——”
当初一群小孩找他单挑,关山越一时兴起应下,随口说了句“关公门前耍大刀”,原意如何已不能考究,那群小孩却把他的姓和这话连在一起在脑子里转了许多圈,衍生出了“胡公门前”“李公门前”“谢公门前”“张公门前”。
不仅如此,他们对称呼所知的厉害程度也变了,觉得“公”比“大人”听起来勇猛得多,而关山越是“公”里面最厉害的那个,被他们传颂成“公公”。
“关大人”一朝沦为“关公公”,这份憋闷心情不知向谁人说。
他也曾试图解释“公公”为何意,每次一面对那群小孩渴求新知的眼就不知如何来讲。
对男童他还能委婉地晦涩表达,可街头乱窜的小孩里除了小子还有姑娘,他能怎么办?也拉不下这个脸去说。
关山越就抱着马上擢升的希望被一群猴似的小孩喊了小半年的“公公”,以至于重返京城那两年他一进宫看见“真公公”就控制不住联想他们之间的区别,过得格外扭曲痛苦。
没想到几年过去,这群小孩还是没个长进。
他继续纠正:“不要把贺炜叫炜哥,叫贺哥贺大人都行;更不要叫京城的别称,叫就叫了,不要把天子脚下说成皇帝脚边可以吗?”
听听,这些话连在一起能入耳吗?
关公公带着炜哥在皇帝脚边。
关山越两句话带过,没在这个话题纠缠过久,说:“别光激动,听见我刚才的问题没?”
土蛋思索一番:“不知道啊,除了巡逻队新调来的几个,没见城里有什么生人,也没什么地方被提醒不让去。你急吗?急的话我替你问问瞎子李?”
见没见过生人这个问题,土蛋说要拿去问一个瞎子,关山越没觉得天方夜谭,只说:“行了。”
他扔给土蛋一包松子糖,“吃糖去,我自己想办法问,别告诉别人见过我。”
“你和炜哥……”关山越一瞪眼,土蛋麻溜地换了称呼,“你和贺哥吵架了?”
“嗯,绝交了。”有些涉及原则的事,只有情感纯粹的小孩最感同身受,“他偷偷放跑了我讨厌的人,就绝交了。”
不出意料,土蛋果然捏紧了拳头,替他气得满脸怒容:“啊啊啊啊啊!他怎么这样!一点义气都没有!”
“对啊,所以你千万别说漏嘴见过我,我可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放心吧关公,咱俩谁跟谁,我肯定替你保密。”
土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关山越也没纠正“关公”这个称呼,算了,比“公公”强。
看着土蛋捧着糖一蹦一蹦地跑远,关山越这才拐进一座空院子,在柳树下挖了坛酒带上,在李老门口咚咚敲门。
原本院子里寂静无声,在他敲过七下后传来一道声音:“进来进来。”
那声音假装不耐烦:“你还记得来?说吧,又有什么事找我老头子?”
关山越合上门也不言语,径直打开酒坛盖子轻轻摇晃,让酒香飘出去。
那老头一下乐了:“诶呦,玉泉酒,好货!”
“差东西怎么敢拿给您。”
关山越把酒放在院中的矮木桌上,“李老,这次是想向您打听打听,这城里有没有什么地方突然不让去,又或者有什么生人没有。”
“地方没有,生人倒是有几个。”瞎子李捧着坛口嗅着,陶醉在酒香里还不忘指挥他,“那窗边上有个大碗,给我拿来。”
“您就打算一个人喝?”那木碗里积了一层薄冰,关山越拿袖子擦净,故意用力在桌上磕出声。
“嘿!我是那种人吗?”瞎子颤颤巍巍摸着碗,看似孱弱的胳膊一把拎起酒坛,倒了大半碗出来往关山越面前一推,豪气地说,“拿去!”
关山越也不嫌少,捧了碗和坛子磕了一个,两人仰头大口喝酒,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说李老,您可快点说说吧,别吊我胃口,那几个生人是怎么回事?打哪来的,来干什么。”
“打哪?打外地来的,玟县一场蝗灾,那群吃不起饭的人不知道怎么被卖到这穷旮旯,来这就为了混口军粮吃。你还真别说,虽然这地方脑袋指不定什么时候分家,但活着的时候起码还能混口饭吃,是个好去处。”
瞎子李又闷一口,喝得高兴:“你要是想见啊,每天中午巡城的那几个就是。”
来投军的?
那大概是谁不想服役,买了人来替家里公子哥受罪,只要人数对得上,这些东西没人细查。
得了答案,关山越准备在城里细细转一圈便回京,再留也只是平白耽搁时间。
临出门前,关山越头疼地说:“李老,您平日里把这门打开,有孩子进来就好好教教,我看那群小皮猴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不说别人,就说那念过两月书的土蛋,见了我公公长公公短,这么大了连关公是谁都不知道……”
“他们眼里,关公不就是你咯。”
“别闲扯,您好好给他们讲一下关公和公公。”
瞎子李不干:“你怎么不讲?”
“我是小年轻,害臊,您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关山越试图利诱,“您要是答应,下次有机会再来邯城,我给您带京城的醉牡丹,那可是一顶一的好东西,一滴千金。”
“一滴千金?”瞎子李怪气地哼一声,勉强同意。
关山越松了口气,继续提要求,“您讲的时候顺便讲讲为什么贺炜不能叫炜哥,为什么天子脚下不能叫皇帝脚边。”
“嘿我说,你还真就赖上我了!我一风烛残年的老头,对着那群小孩就讲这些?你真觉着合适啊?”
关山越自知理亏,一个劲地重复:“一滴千金一滴千金……”
瞎子李哼唧两声,算是没意见。
他问:“怎么突然注意起这些东西,之前不是挺能忍?”
能忍归能忍,总不能让小孩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地叫。
“刚才见过了土蛋,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关公公,你不是和炜哥去皇帝脚边了’,不是念过书吗,怎么跟文盲一样。”
“就念俩月,能知道自己叫什么就不错了。”瞎子李老神在在,“你给人家纠正了?”
“嗯,纠了。”
“这次来邯城不想被发现?”
“嗯,连戴大娘她们都瞒着的,等我见过那几个生人就回京。”
“土蛋一天到晚在街上乱窜。”瞎子李靠在躺椅上,像是说了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劝你现在走,还能避开贺家小子。”
关山越眉头一皱,也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他刚纠正了土蛋的“炜哥”,只要这小孩与贺炜一见面,张口第一句对方就能知道自己来了。
毕竟这朝不保夕的地方,还会纠结一个孩子口癖的人也只有关山越。
他跟瞎子李告别,“叔,走了。”
瞎子李最后嘱咐他:“下次敲门别像个土匪似的,一上来当当给门来七下,也不怕给捶个洞出来。”
关山越还是那一套说辞:“七上八下,寓意好,多敲敲指不定哪天我就能升官。”
瞎子李朝他挥挥手:“升你的官去。”
关山越拿了瞎子李的斗笠戴在头上,“对了叔,您知道的活得最久的人叫什么?”
“彭祖嘛。”
关山越应了声,闪身出门。
他跟着人潮不停变换方向,将城里几个空旷地方都看过,既没有重兵把守,也没有生活痕迹。
回忆着以前巡逻的路线,关山越估算着时间提前隐入巷子,在巡逻队来时抬头确认。
这些人确实面黄肌瘦眼神无光,像流落来的灾民,应该与好好操练过的士卒搭不上边。
他准备等这群人走过后,出城牵上马当天离开,结果身后有人叫住了他:“大人。”
是贺炜。
关山越头也不回,照着原定路线走,贺炜就像往常一样跟在身后汇报。
“土蛋和我说第一句话,属下就猜到您来了,后面见到树下那坛酒被挖出来才敢确定。您肯定会看那些能藏兵的地方会不会有人私自练兵威胁到城中百姓安全,还会看一眼新来士卒的底细。
“属下估摸着转完那些地方的时间,再结合那些巡逻兵的脚程,提前在这条巷子里等着,您果然来了……”
吵。
关山越加快脚步闷头向前,跃马扬鞭疾驰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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