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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苦果
我惊厥醒来,只知才刚有一场噩极梦魇,梦中所见闻,皆已不记,只是隐约知道我在梦里犯了个大错,痛失一样极其要紧之物,于是梦中惊恐痛苦,徘徊停滞,如同牢笼一样将我罩住。
甚至于望见我主眉目时,依旧不能镇静下来。
他显然一直未睡,就把我搂着守着,一手将我手腕一直捉在手里,神色忡忡,见我惊醒,捋了捋我背心,拨了拨我被汗水打湿粘在鬓角的头发,看一眼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分明我就在他怀里,可是,为何心里依旧如此害怕忧愁,悔愧万分;为何浑身盗汗黏腻,气息不匀?
为何,下腹,比丹廷更深处,有一样温吞的疼,不是很厉害,大约比行经不畅时更疼些,只是一梭来一梭往,密密不停,搅得我浑身全无力气。
我心有何悔,我身有何伤?
不行,若我有事,他必与烛龙成仇,先前一切争取,全都成空。
“阿言,我好得很,”我勉强笑了笑,“就是做了个噩梦。”
「梦了什么?」
“不记得了,总之是梦非真,不要紧的。”
不应该啊,女娲之力本非我物,入我身体也尚不久,怎会如此难受。
腹中之痛,心头之慌,体力之损,身上又寒又热,心前闷胀,汗不停出,而手足冰凉,说不清哪样更讨厌些,只是搅得我身心不安。
「还诳吾。」他只是掌上生徽,柔柔拍我背心,一面长太一息。
我没想到,他等的人是祝余。
祝余进来时,手上端了一碗药,腕子上旧伤未愈,依旧缠裹着,却一改前态,对我主毕恭毕敬,深圆一揖,且用的是大荒礼姿。
药都煎好了,想必我睡着时,已经与我诊治过了。
“我真的没事,”我心烦意乱,浑身狼狈,正不愿见外客,埋怨道,“要喊也该喊中殷,喊她来做什...呃...”忽然,一阵凶狠的痉挛自下腹深处炸出,痛得我不自由猛地一缩身体,若非被我主及时扶住,几乎跌下床去。
尔后立即便觉得什么东西一涌而出,两腿之间一片濡湿潮热。
行经也痛过,但我知我身,远不至于如此。
我心底蓦地浮出一个念头,该不会...
此念既出,忧喜参半,我不知力气何来,一把挣脱了我主捏我一手,猛地捉住祝余,“祝余,我是否是...怀孕了?”
我明显觉得被我攥得发白那手,哆嗦了一下。
她看了看我主,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我抬头,用眼睛问我主,灵犀寂寞,他只慢慢点了点头,握着袖角为我攒去额角新冒的冷汗,仿佛心中有了什么决断。
而天大的欢喜倏然淹没了我浑身不适,我几乎想立即再见双碑,指着碑灵的鼻子大呼:
什么驴屁的众叛亲离!
你看!烛龙我留住了!
我同他,还要有孩子了!
我偏要他友达两界,儿女绕膝!
但当我见到身下血迹洇透淡青被褥,在我两腿之间渐成一滩深色暗渍时,无限恐惧也立时追随上来,我诚不知孕中事宜,但眼下这样,显是不妙之极,我把祝余的手捏得更紧,“这是为何?”
祝余依旧不发一言。
我主只是柔柔拍我。
什么意思?
下腹又是一阵猝痛,这一下凶猛,可我顾不上许多,只欲更知孩子安危,本想咬牙忍过,却瞒不过我主,身上僵直,手上攥拳,俱被他察知;他撇了一眼我腿间狼藉,眉头微蹙,一面将我怀中锢牢,一面接过祝余手中药碗,「太伤你身,留不得。」
我痛中智钝,足足用了三个凌乱的喘息,才明白,他什么意思;才觉察,那碗药,是拿来做什么的。
那药正热,蒸腾药气已经钻入鼻息,氤氲雾了药碗上小片空间,将他俊挺无双的五官,拉得狭长逼仄。
我从未向今时今刻般害怕过眼前之灵,浑身每一寸都想要远离他。
我在他身边太久了,不,不是太久,是我自化形就在他身边,一向不曾离开过他;而他待我一向,太宠爱温柔了,以至于,我几乎忘了一码事,一码同那残酷命运一起见刊于碑的事--他是个杀神。
命书十六字,我只顾忧愁后头一句,怕他前路孤独;却忘了理会,前头一句,底下多少累累白骨。
从浩渺东方,到昆仑山阳,再到泱泱大荒,死在他剑下、败在他手中的,光我也叫得上名字的,就有那么多个。那些名字前头缀的衔,章尾山君,青国尊主,禁廷卿相,东方之帝,礿枝盟主...哪个又是无能之辈来?
偏我有恃无恐,从来不曾把他做得那些杀伐中事同我有所联络。
仿佛我主是我主,在外头剖丹划界的,是个旁的。
可...可这是他的孩子啊,亲子同别个,又岂可同日而语?
我惊恐万状,看着他沉寂深邃的眼睛,我想看出一丝为难,一点怜惜,一缕左右,一抹哀伤;可是没有,无喜无悲,只有坚决,仿佛集上定策,不容质疑,无有转圜。
我不自由把两手死死护在小腹上,将头颅杯水车薪地尽量撇开,远离那药碗。
“阿言...”不知是痛的还是怕的,我声音抖地厉害,“你...你不想要他?”
「乖一点,」他将那碗药递到我的嘴边,「吾在这里,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你知不知道,这是你亲子,你今日若杀他,那么碑上谶言,便立即应了!
那我巴巴跑去同烛龙废那许多力气,岂不徒劳荒谬!
我拼尽全力抽出手来,将那药碗一掀至空,可惜他早料得我会有此动作一般,手指一捏,隔空将那药碗拦了,又一滴不漏将药汤盛了起来。
这孩子好像也知道父亲不要他,在我腹中拼命挣扎起来,我身体被锢得很牢,一时死意哀鸿遍野。只觉我仿佛一片本抻平在织机上的重锦,心魂摧断的疼痛仿佛片片拉刀,将我钉死,将筋脉骨血根根挑断,再根根缠绕,一经一纬,一横一竖,密匝如阶线针脚,将我拆开,缝出猩红的纹样,再赌气用刀裁个小口,尔后一把扯开,由下往上,绣烂纱崩。
声声裂帛,在身在心。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又紧,注目于我死死攥在腹上的双手。
“阿言...呃...”我实在太慌,太怕,太疼了,语中已无轮次可言,将他袖角捉了,哀声央求,“你想一想,这孩子,模样一半像你,一半像我,应是...应是很好看的...”
他一仰头将汤药灌进自己口中,「可吾决绝不能再害你一回」,一面俯下身来。
“求你了!”我拼命挣扎,大声哭喊,“你若不要他,我就...呃...我就不嫁你了!”
他动作有一瞬凝滞,我抱腹更喊,“我会恨你的!”
「那也须活着恨吾,在吾眼前恨吾。」他双目之中燃起赫赫明焰,我大呼不好,连忙闭目,然而为时已晚,对视一瞬,已经定身滞形于神威之下,被他撬开唇齿。
那药一口一口,不由挣扎的经过口喉胸腹,铁水一样灼得我五内如焚,每不得已咽一回,泪水就横出两撇,那药全都送完时,我鬓边汗泪,嘴角药渍,已簌簌然将他托揽在我头颈下的袖子洇透,咸凉苦楚之味道,萦满鼻息。
单论药力,这药其实上佳,我几乎立即就陷入半睡之间,仿佛在我身心铸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禁制幻阵,将身上痛苦,心中破碎,都虚虚屏蔽在感受之外;遥遥封锁进碎梦之中。
只是感只有痛,梦也不好,却也挣扎不了,醒转不能。
后来一切,我只剩约略残识,只能捉起许多矛盾记忆,如同许多玄色蝴蝶翩跹舞蹈,双翅一振时,身心一碎处。
祝余不停动作絮叨,始终在我腿间忙活。她一时要我主把我按住,一时又要他松开些;一时要我一动不动,一时又要我配合于她;一时要我稍用点力,一时又急吼吼要我别再用力。我昏昏沉沉任她摆布操纵,也不知她这许多指使里头,哪样听了,哪样没听。
一时,我仿佛一块弃置无用的顽石,有柄千金铁杵,不断高高扬起,蓄足力气,又重重砸在下腹深处,穿透皮肤,筋骨,直抵脏府深处,一下,两下,而我身硬如石,躲不得抗不了,只有臣服在反复而来的剧痛之下,直到碎裂,直到肢解,直到四散,滚入深渊。
锤钝之间,骨肉分离。
可是我一时糊涂一时明白,只是觉得身下腥热汩汩涌出,一面嫌脏,一面又十分要紧那一滩滩脏东西,一面又不知道,为什么要紧它。
一时我怕极了,只是捉着我主襟口呻吟,“阿言,我疼...”;一时我又要他滚开;一时我央求我主放过它,威胁我主留着它,可是究竟“它”是什么,却死活想不起来;一时我对他连捶带打,一时,我又痛哭着求他别看。
可无论我有何作为,他始终只听祝余的,不减我身挟持,不移背心手掌;我喊疼说怕时,灵犀缓缓「没事的,就好了」;我哭闹踢打时,便轻嘬我眼角红印;我要他滚,求他走时,灵犀果断「吾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一时我觉得他安稳可靠,幸好在此,若不在此,我立即就会死,故将他捉得更牢些,握得更紧些;一时我又觉得灵犀之力,从未如此苍白陌生,令我怨恨仇敌,死也不愿在他怀中,可惜踢打无能,挣扎失力。
一时,我又成了一株业已枯朽的巨木,青苔遍体、横死林间,面上绿意葱茏生机荡漾,内里湿满虫蛀,分崩离析,每寸纹理在每一个须臾,都在被毒物蛇鼠狂啃分食,大量烈性且缓慢的毒液浸淫着垂死的枝干,无数锋利而细小的獠牙刺过潮重的躯体。
噬而后咬,直至内里骨血尽失,身心成壳,魂魄剩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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