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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梦三
公子青猛地坐起来,向身旁看去,只见重三双目紧闭,七窍流下扎眼的血痕,气息微弱。公子青一把揪起矮子,失态道:“怎么回事,我已经告诉他那是梦中,他为什么没有醒过来?”
眼前的人类一身泥血,怒目而视,宛若疯子。矮子恐惧道:“并不是告诉梦主是梦,梦主就会相信。他不相信你,而是相信自己的梦是现实,不愿从梦中醒来。除此以外……若深信此梦为真,那么梦中他所受之伤,所历之痛,皆会如实映照其身……”
“所以,他现在是快要死了么?”公子青咬牙切齿道:“将我送回梦里,快!”
再次回到那片炼狱般的城池废墟,活死人群前赴后继奔向高塔。公子青发现,先前还稳固的塔,竟然出现巨大的裂痕,整座塔在活死人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公子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座塔是重三的心塔,若那座塔倒塌,重三就真的会在梦中死去。
公子青手中骤然一沉,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剑身狭长,无神兵利器的光华璀璨,反而呈现出一种古朴沉郁的乌青色泽。剑刃并不如何锋利,却透着一股斩断虚妄、劈开混沌的森然。
他再无半分犹豫,整个人化作一道裹挟着决绝杀意的青影,迎着那翻腾的、散发着恶臭的活死人浪潮,悍然撞入。
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最暴烈的劈砍与穿刺,乌青的剑身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剑锋过处,灰败的肢体摧枯拉朽,沉闷的爆裂声中,污秽之物四散飞溅。
公子青在血肉残肢中犁开一道短暂的的通道,他眼中只有那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重三带回来。
断臂残肢在脚下堆积,血浆几乎没过脚踝。公子青浴血前行,乌青长剑挥舞如轮,生生在汹涌的活死人群中撕开一条血路,终于艰难地突进到塔下。
塔身的震动更加剧烈,碎石如雨落下。就在那疯狂蠕动的活死人堆的中心,公子青终于看到了重三。
然而,预想中活死人疯狂撕咬吞噬他的场景并未出现。重三抱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低垂着头,如同暴风雨中一支微弱的烛光。一个身影,以一种殉道般的姿态,将重三紧紧护在了怀中。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的脸埋在重三肩上,双环抱着重三的手臂,枯瘦得如同冬日里的老树枝,却爆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就那样跪坐着,用自己单薄如纸片的脊背,迎向四面八方扑来的活死人。那些枯爪撕扯着她的身体,在她的躯体上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她的身体被撕扯得剧烈摇晃,甚至被枯爪洞穿,但她依旧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少年,用身体为他构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她是谁?
她为何会出现在重三的梦境里,又为何拼死守护重三?就在他公子青试图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刹那——
整个梦境空间,忽然泛起涟漪。起初,涟漪只是轻轻漾开,似有人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浅灰色的天空开始微微晃动,高塔浮泛、扭曲,像映在不安的水面上。
涟漪逐渐蔓延,竟开始撕扯起世界的边界。天空、大地、燃烧的废墟、嘶嚎的活死人、摇摇欲坠的高塔,如同被无形的手揉搓着,像蜡泪般软化着,慢慢消融,一点点熔进陌生风景里。
一边是血腥的地狱,一边是太平盛世,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景如同水与油,勉强粘合,却又彼此推搡着,显出格格不入的裂缝。
就在这强行拼接的缝隙间,人影开始浮现。他们从晨光深处钻出,鱼贯步入重三的世界。两个世界竟开始更蛮横地彼此楔入、挤压,空间发出无声的呻吟,世界在强行交融,粗暴的融合,让记忆的瓷片纷纷剥落,哗啦作响坠入虚空。
公子青立足不稳,踉跄后退一步,手中的乌青长剑发出不安的低鸣。他稳住身形,望向空间涟漪最剧烈的中心,朝着重三伸出手去:“重三……”
“衔书,我终于找到你了。”
女子凭空出现在公子青对面,她抬眼瞥过,扬手一挥,一股巨大的气流便将公子青掀翻在地。她望向地上的二人,斗篷一展,眨眼间,三人消失在公子青眼前。
梦境空间令人窒息的挤压与冲突渐次平息,被强行揉捏在一起的混沌沉淀了下来,一个全然陌生的新世界诞生了。
肩上扛着扁担的小贩,扁担两头竹筐里,青翠的菜蔬水灵灵地滴着露珠;是挑着担子沿街吆喝的货郎,拨浪鼓发出清脆欢快的“咚咚”声;是挎着竹篮的妇人,篮子里装着针线布头;是追逐嬉戏的孩童,手中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笑声清脆如银铃,在空气中跳跃;还有老人慢悠悠地踱步,手里盘着油亮的核桃……
断肢残骸化作了竹筐、独轮车。污血横流的街道,变成了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白、偶有车辙印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与焦糊味,被蒸腾的、混杂着炊烟、豆花香、油炸果子、尘土以及人畜气息的市井味道所取代。喧嚣依旧,却是鼎沸的人声、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牲畜的响鼻。
“重三!”公子青从梦中醒来。
往身边看去,重三依旧躺在那个藤茧中,露出苍白沉静的面孔,气息几近于无,真如死人一样。几步之外,墨老、梦魇及槐树干上那张人脸,都看着他。
公子青盯着梦魇,逼问道:“是不是你在搞鬼?”
梦魇直呼冤枉:“我什么也没有做!他们可以作证!”
公子青皱眉,将梦中景象告知他们,听到两个梦境融合的事,梦魇下意识转向古槐树干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窥探。槐树树干上那张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丝惊慌。
他们那无声的变化,公子青看在眼中,一股不祥的寒意,急速攀爬。
梦魇含混不清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这个事真不是我作祟……”它的视线一会儿落在公子青身上,一会儿飘往槐树妖,似乎在斟酌如何说话才不会让他们两个暴怒之下将它宰了,“那强行融合的梦境恐怕……恐怕是惊动了……惊动了这槐树林里的那位……”
“谁?”公子青看向墨老,询问它这林中是否还有他人。那团黑雾翻涌,似乎在回答他没有发现有其他人多存在。
梦魇道:“在这槐树林里原本就有一位梦主,做着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本来梦境也不会轻易融合,又无人打扰她,因此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怕是这位重三公子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恐怕这种力量引来了那位梦主的注意,她强行将重三公子的梦,拉入了她那场永无止境的沉眠之中。”
梦魇不安地说:“如今两个梦境重叠,会发生无限的可能。不过在梦的疆域,由精神更强大的那一个梦主宰权,另一位的记忆和其认知,必将被扭曲、覆盖、甚至抹去部分,支配的梦主也会下意识将自己的记忆灌输给被支配的梦主。”梦魇看向公子青,声音弱下来:“所以被支配的那个梦主,再想让他知晓这是梦,让他心甘情愿醒来,就更难了……”
公子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送我进去。” 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
梦魇急忙劝阻道:“梦境融合后,其混乱与凶险更胜先前十倍,何况槐树林梦主的梦真假界限最难界定,要是你也迷失其中,你们就再也没有办法醒过来了。”
公子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醒不过来就醒不过来吧,无非就是与他一同死在梦里。”
梦魇的再次仓皇地看向古槐却,却见那张树皮面孔,不知何时,竟已悄然阖上了双眼。梦魇的形体猛地一僵,眼中幽光闪烁了几下,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它不敢再去看槐树妖那张闭目的脸,更不敢心里的事告诉公子青。它在心里暗暗盘算一番,要是这伙人在梦里自相残杀,对它又没什么坏处。
梦魇窃笑,再度将手伸向公子青的眉心,这一次,没有悠长的低吟。公子青只觉得一股冰冷粘稠的潮水卷过来,裹挟着他,将他猛地拖离了现实。
天旋地转,意识被蛮横地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坠落,永无止境的坠落。身体猛地一震,似乎落在地上,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炼狱般的城池废墟,也不是阳光普照的市井长街,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散落无数破碎梦境残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每一片残片都藏着梦主人的记忆,公子青窥视那些残片,在一个又一个梦境的碎片里寻找重三的身影。成千上万的残片汇成一条长长的银色河流,公子青仿佛大海捞针,在那条记忆的河流中徒劳地寻找。
纵然是公子青,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重三啊重三,就当我求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就在这时,身边一块残片微微发出皎月似地光华,仿佛在提醒公子青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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