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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中)
“母亲母亲,您看这个唐国的胭脂,我挑的是桃粉色呢,您看看喜不喜欢?”荣子回家的第一时间就摇着无形的小尾巴,过来献宝了。
“喜欢,只要是你的心意,我都喜欢。”隐姬不住地帮荣子擦额头上细密的掺杂着灰尘的汗水。
“夫人快打开啊,让我们看看海外的好东西!”竹君玩够了手中其他的新鲜玩意儿,在欣赏礼物的阿丰无效的制止中也开始缠磨隐姬。
众人纷纷笑着打趣,阿丰因为“我家小姐懂事了”,抱着荣子买给她的其他礼物,也很是欣慰,不住抹泪。
就着这样的好气氛,隐姬和众人分享了这四季轮回也不会枯萎的新鲜桃花色。
胭脂被一精致瓷盒包裹,在包装的侧面绘制了明黄的月亮和一树娇艳粉花,似乎还有诗人把酒问月。精美的图案引来了姑娘们的惊叹,大家纷纷传递,有的摸着精致的盒子舍不得撒手。
“不许你们没完没了,快还给我!我还等着让母亲抹上看看呢!”
依偎着隐姬的荣子看侍女姐姐们拿起胭脂盒子就不还了,仗着老爹不在,大声抗议。她“嗷呜”一声地从隐姬身边发射,冲进侍女堆里开始打闹。
室内的隐姬只会摇头笑笑,叮嘱荣子一会儿换好衣服,迎接晚上父亲的归来。
而室外,这次破天荒没有通传就失礼地溜达到寝殿外的管家,回来的一路上都在不断思索。
这样的思索和怀疑在他偷听到屋子里女人们的“胭脂”夸赞声时,达到了顶峰。
他回想起去年中秋,山腰庄园惊鸿一瞥间和外面的游女重合的身影、想起市集流传的有些熟悉的曲调,还有在货摊前看到的灰扑扑的、和小姐身高相似的买胭脂少年……
面沉如水。
.
夜幕降临,当明石道人回到中门卸下车马时,荣子已然重新换好了衣服,熟练无比地摆出一副完美人偶的样子,即使相距不远也绝不动身,而是在女孩“应该”留在的竹帘旁伏身行礼、恭候家主父亲的归来。
这天的明石道人似乎和以前的每一次归来没什么不同:他先是走流程问候了隐姬的身体,问家中的大事小情;然后检查荣子的假名书法,两人和歌对答后又用琵琶进行合奏,隐姬也在一旁抚筝相和。
只不过今晚的奏乐格外长久,长久到,似乎明石道人一直在等荣子说些什么。
诶嘿,荣子就是不说。
“你也是大姑娘了,家里一直留着没让你着裳,而大江家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你怎么想?”
——“回父亲,此等大事,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女儿不敢他想。”
“这次的曲子练习得很好,不知你还有什么巧思?”
——“回父亲,古来先贤的曲目流传至今自有道理。前些年女儿实属小儿妄言才出言冒犯父亲,今后定当领悟技法、参悟自然,如此方不愧父亲一番拳拳爱女之心。”
明石道人:这孩子,油盐不进啊。
微微垂头、做出机械的羞涩样子的荣子就像一个合格的老油条,在既有的规定下满足了世人对淑女的最高要求:既不会直言不讳到全无风情,又不会大逆不道到将自己的思想和社会违逆一丝一毫。
她学会了怎么暂时折弯自己五颜六色的枝芽,将想要承接风霜雪雨的躯干包裹在了窄小的花盆四周,却又在那围绕着小树层层丝网的有限空间内,开出了符合规定了花盆大小的人们期待却明知难以达到的,虚假美丽的花。
看着气定神闲、仿佛真的问心无愧的女儿,明石道人呷了一口茶。
要不是她这把自己都瞒过去的阳奉阴违用在了老父亲身上,明石道人都想为这份沉着的厚脸皮喝彩。
真聪明啊,孩子知道女孩的样貌太容易引起怀疑,就用一层虚假的男儿皮囊在市井混迹那么长时间。如今换上了女儿的装扮,依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自己这个大家长说假话。
可—真—有—本—事—啊。
如果管家没有察觉,这个姑娘还不知要欺瞒他到什么时候呢。
还是那句话,要是这么优秀的孩子是男儿,明石道人一定会拉下脸拜访之前的上司、再拉起更衣堂妹的大旗,把孩子送上紫宸殿,在皇帝面前露脸。
不过女孩,也很好,甚至更好。
毕竟这几年的修行中,他已经完全参悟了上天的旨意,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了。
“最近海面很是平静,不少商人都在贩售海外的商品呢。”明石道人的茶杯在案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敲打声。
“也不知道我们荣子,有没有见识过海外的商品呢?如果有什么想要的,父亲都会为你买来。”
隐姬断断续续的筝弦戛然而止。
只留有一家三口的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庭院初夏连绵不绝的虫鸣,就着突然被放大的噼啪灯火声,敲击着每个人脆弱的耳膜。
“父亲您在说什么呢?”荣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一下,随后立刻平稳地扶好琵琶,依旧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若是父亲那里有珍贵的物件,女儿当然愿意一观。只是再多的,孤陋寡闻的女儿还需要父亲的指教。”
听荣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内心都想给这心理素质超绝的闹腾孩子鼓掌的明石道人:“哦?荣子想要见识什么呢?比如说唐国的胭脂?”
他忍不住图穷匕见了。
如果他和荣子是平辈,那恐怕再过几天几夜也依旧是和这个出乎意料看走眼的孩子打太极;
但“好在”,他们不是平辈,他是掌握权力的父亲。
隐姬睁大眼睛,迅速摘下弹琴的护甲和拨片,膝行上前准备说句话,就被拉住她衣袖的荣子,覆盖住她伏在在茵席上陡然冰凉的手背。
“父亲想说什么就指示吧。此时此刻,我如果再伪装下去,那就是令人发笑的掩耳盗铃了。”
荣子轻轻放好膝上的琵琶,不急不缓地将遮住侧脸的秀发拢到身后简单变成轻便的发髻。在没有琵琶与黑发的遮挡下,久违地对着明石道人扬起了下巴。曾经在父亲面前装作羞怯不安的星眸此时目光炯炯,紧紧盯着对方的脸色。
果然,这孩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你这些年也算是演技卓绝,竟然连我都成功欺瞒过去了。如今看见你这桀骜不驯的样子,我才能和小时候把《女诫》撕得稀巴烂、弄得纸片满天飞的孩子与你如今的模样对得起来。”
此时,室内的三人心思各异。
隐姬只祈祷希望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赶快消散,这几年女儿都没惹出来什么事,就这样轻轻放过是最好的;
荣子一边吐槽明石道人这神秘兮兮的老狐狸样子,一边想着他后面可能的招数;
明石道人作为上位者不急不缓。
已经参悟了“神谕”的他坚持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好:
她还小,作为一家之主,他应该为女儿指明正确的、光明的辉煌前路;这样他才对得起神明交给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在虔诚修行后有希望抵达美妙的神国。
“小时候那么多歪理邪说的孩子怎么成为了一位足不出户的淑女呢?”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本《女诫》对你有点启蒙,不过现在想来,恐怕在你眼中那些班大家的女子德行都是一堆废纸吧。”
在荣子像母狼一样越发警惕的眼神中,明石道人起身,在女儿的身侧蹲下身,用缠满了佛珠的成年男性大手轻轻覆盖住了这个时代“不允许”、“不建议”、“不提倡”出现的桀骜挑衅的女孩眼睛。
“这不是你该有的眼睛,好姑娘。”
荣子的眼前骤然落下一片以父之名的黑暗,父亲袈裟上经久不散的檀香从没有这么清晰,连带他的声音,也是这十年来距离她最近的时候。
十年来,相处的时候只剩教书学习的父女,连一句衣食住行都鲜有彼此问候过;而如今,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刻,却是明白了自己“使命”的父亲想要禁锢住女儿的双腿、遮挡住她明亮不屈的双眼的时刻。
荣子本能地不喜欢这一瞬间的昏暗,她伸出双手,用平时抱着琵琶在院子里四处溜达的力气握住了父亲悬空的手腕,想要将这遮挡住眼前一切的屏障一把扯下来,连同那正在俯视自己的目光,一同掀翻。
“这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想必你的那些市井朋友们也想要平平安安的,是不是啊?”
“我们的,明石姬。”
缩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呼出的隐姬听到这些暗含威胁的话语,几欲晕倒。这些年没少给荣子开后门的贵夫人不顾一向平整考究的衣裙被自己拉扯出的褶皱,一把膝行扑向丈夫:
“主君您不要对孩子生气,都是我没有做好!”
“我没有生气啊,夫人。”明石道人的声音很是平静。
“你坐好就是了,我怎么会伤害我们的亲生骨肉呢?”神佛有眼,他说的可是心里话。
他真的没那么生气。
荣子出生的时候,他做的那场堪称天降异象的神梦萦绕在心间十数年,一刻不敢忘。
一开始,他只觉得女儿是天定的贵人,他要给女儿找到尊贵的女婿,才对得起那场梦。
之后的数年,他一边学着别人家“推销女儿”的手段,给女儿打造“明石姬”的名号,一边在山上的寺庙不断领会禅意。直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那场大梦既是预言了女儿光辉的未来,更是对他的考验。
他,明石道人,就是上天的使者!只有女儿成为凤凰青鸾一样的神鸟飞出明石浦,他一生的课题和使命才能正式达成!
等到了女儿富贵荣华的时候,他就会不再贪恋凡尘的一切、遁入深山隐居,整日与鸟兽鱼虫为伴、以清风雨露为食,等待着神明的召唤。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参悟出这个“真理”的明石道人曾经在山上的寺庙不住地虔诚叩拜。
所以如今他真的不那么生气:
汉书都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见想要完成使命一定不容易,怎么可能就一切顺利呢?(注)
教导、训诫这个不听话的小凤凰,让她不要走歪路,这不就正是神明的考验吗?
“这是为父的使命,也是你光辉的未来,我们的明石姬。”明石道人不会对亲人说自己的心理,但是他做的一定是自以为正确的事情。
感受到手腕上小凤凰逐渐放轻的力道,明石道人继续施压:“出海的渔家、四处游走的戏团,都是命如浮萍一样呢,稍微有狂风大浪,就可能无处搜寻了。”
“一阵狂风吹过后,无从追怀逝世人。”(注)
明石道人感觉到手腕上轻不可察的力道还有女儿微微的颤抖,他不舍地长叹一口气,率先放下了自己的手掌。只见手掌之后,倔强的少女明明杏眼含泪,却还是努力睁大不让泪水落下。她红彤彤的眼睛依旧不甘又愤怒地盯着父亲,牙关紧闭,本来气血充足的不点而红的鲜艳嘴唇此时被紧抿得一片煞白。
“何必呢,明石姬?”明石道人伸手抚摸女儿的头顶,在她刚刚束起的发髻处停留。
是啊,现在的她,有什么能反抗的力量呢?
荣子的内心一片悲怆。
父亲经营了数十年的名声、父亲拥有的广阔人脉,随时都能将阿珠和阿姜她们摧毁,而她,甚至以后连走出家门都不被允许。
在权贵眼中,她们生如草芥;在荣子心里,她们是她的青春欢乐。
她永远不会欺凌下面的弱者,也永远不会允许她们因为自己被牵连。
哪怕她也无错。
“您说得对,父亲。”荣子咽下了那一重接一重的不甘、一层又一层的愤怒。
她微微侧过脸,用左手一把扯下束发,将散下的柔顺青丝轻轻靠近父亲的手心,向他彻底臣服。
右手也没闲着,她拿起了旁边案桌上的桧扇,熟练地挡住了面庞,发丝垂落下的脸颊温柔恭顺,与刚刚的样子判若两人:
“有女好妇德,终日安且娴。静坐绸绢下,哪得见风浪?”
“今后,女儿也不过是不问外面凡尘的淑女,哪里听说过什么骇人的事情呢,您说对吗,父亲?”
扇子遮住的地方,一滴颤动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滑落。
“是啊,我们的明石姬,典雅高贵,是庄园的娇花,怎么会看见那些风浪呢?”
“这明石浦,一向风调雨顺,不会有风浪的。”
得到满意答案的明石道人很是欣慰。他接受了荣子的臣服,捻着佛珠甩着衣袖准备起身。
“父亲。”
荣子拉住了明石道人的袈裟,只觉得那绣在袈裟上的宝石磨得她手心钝钝得疼。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写信告别,不然,也怕她们闹事啊。”
行吧,明石道人依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
“您不要这样,求您稍微让她快乐一点吧。”看着高举桧扇的荣子,隐姬不用想都知道她一定是在后面蓦然落泪。
她前段时间还高兴地在自己身边团团转的孩子啊……
都是自己太过懦弱……
隐姬追上了正要掀开竹帘离开的明石道人,拉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
“夫人,我是为了她的未来。”
明石道人明明是在温柔地安抚隐姬,可被“安抚”的对象却感受到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
“那个管家,虽说忠诚,但也冒犯了荣子。我会送走他之后亲自管家。”
“在明石姬出嫁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了。”
明石道人这回下定了决心。
“还有这个,刚刚差点忘记了。”
他从衣袖中掏出了画着月亮的瓷盒。
“这个就别用了,以后我给你们买更好的。”他将胭脂盒子交给隐姬后转身离去,大步走向夜色。
守在外面的阿丰竹君等人看见主君离开,纷纷哭着小跑过来。阿丰冲进了内室,一把抱住了仍旧坚持举扇子的荣子。
即使手腕酸痛,荣子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此刻因弱小因不甘而恣意妄为的泪水。
哪怕那蜿蜒的河流已经湿透了不止一层衣襟。
竹帘外的隐姬直觉不妙,这个夜晚,她经历了过去三十余年人生都没有的事情。
她去世的母亲只告诉过她顺从夫君,她早逝的父亲让她听母亲的话。可是母亲没有告诉过她,一个只想让孩子高兴点、一个从来都被幸运地保护得没有经受过风雨的母亲,如今应该怎么办。
隐姬茫茫然地打开了丈夫轻而易举地从她的妆奁取走的胭脂盒。
下午的时候还平整光滑的桃粉色,如今成为了粉齑,细细摸上去,似乎还带着明明距离不远,却只能在庄园遥望的海浪的潮湿。
原来是她的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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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宝宝们,今天是我写文一周年,我的第一篇《女官生活》就是2024.12.23发表的



谢谢小天使们的陪伴支持



1.“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出自《孟子·告子下》;
这句话也是荣子和鸣音奋斗历程的写照;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们会从年少有限的逆境中锻炼心智,获得更缜密的思维、更无畏的勇气,更健全的人格,然后迎接新的征程。
“一阵狂风吹过后,无从追怀逝世人。”改编自《后撰集》,下面注释也有。
2.明石道人的心理很难评,就像原著他根本不和明石姬还有明石皇后一起生活,就在明石的山沟沟里修仙。
可能他真的觉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吧(捂脸)。
本文丰富了他这种拧巴的脑回路,这个思维表现的人格理所当然的难评,就像他的同事都看不惯他。。。
又是比烂大会;
他不会打人骂人,物质上不会苛待老婆,“清高”的他没加载这种低俗行为;但他也瞧不太起亲人,不会和她们交流内心,在不顺的时候依旧会用自己的家长地位在精神上压迫。
本章卷标“戒律训规命难违”,其实就是千百年来的父命难违。
鸣音再怎么不受宠,在假马甲下,都比荣子和姐姐们自由很多很多。
而即使再受宠的公主,也还是会被关在锦绣绫罗之中,无法行走。鸣音妈妈太害怕这样的处境了,所以鸣音才在谎言下有发展的机会。
荣和音会改变世界的。
明石道人不会阻拦住荣自由的意志的,她从不是甘心被驯化的人。
【原创诗歌】
“一阵狂风吹过后,无从追怀逝世人。”
明石道人对荣子威胁朋友安危的暗示。
改编自《后撰集》:“若非剩有遗孤在,何以追怀逝世人?”嗯,我在我前一篇《女官生活》也写过这句。那篇写的时候是应景“遗孤”,这里是应景“狂风”。
“有女好妇德,终日安且娴。静坐绸绢下,哪得见风浪?”
荣子对父亲的妥协:我以后安安静静的,你就别折腾风浪了,我妥协。
“绸绢”是说她们装饰房子的布料,也可以说是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