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惊弦
“慕神医,出事了出事了!”
翌日,安济寺的晨钟还未敲响,凌宵如一阵风般冲进刺史府,在屋外疯狂拍门,边拍边喊,直到楼远黑着脸拉开门闩。
“大清早的,嚎什么?”
凌宵喘着粗气,急道:“老大,安济寺的病患闹翻天了!说喝了慕神医配的药,一个个上吐下泻的!”
里屋慕笙清正系着外袍的束带,听到禀报,他取披风的手一顿,抬眼与楼远对上视线,捞过披风就往门外走,袖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急促的风,“走。”
三人匆匆穿过回廊,凌宵凑近楼远低声补道:“老大,还有件事,负责城外药队的弟兄这几日接连失踪了四五个……”
楼远拧眉,回道:“暗中去查,别打草惊蛇,最后失踪的地点在哪?”
“说来蹊跷……”凌宵挠着头,脸色古怪,“皆在安济寺附近。”
刚踏入寺门,寺前的空地上已乱作一团,吵嚷声不断。
十几个面色青白的病患推搡医吏和药童,最前头的壮汉抡起药罐砸向堂前石阶,陶罐在砖石上碎裂,褐色的腰汁迅速流进砖缝里。
慕笙清正欲上前安抚,楼远扣住他手腕,同时朝檐下阴影处打了个手势。几道黑影应声而动,凌夙领着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封锁各处出口。
“诸位且听我一言。”
见人群越发失控,慕笙清情急之下拂开楼远护着他的手臂,衣诀掠过石阶,他已站在离人群几步之遥,可清润嗓音很快被淹没在咒骂声中。
“我儿今早喝了药就昏死过去了!”有个老妇疯了似的扑上来,一手抓向他的衣摆,另一只手狠狠掷出个药碗,嘶哑着哭喊,“你们这些丧良心的——”
“啪”的一声响,粗陶碗在慕笙清脚边摔得粉碎,木屑四溅。楼远箭步上前将人拽到身后,腰间疏狂刀铿然出鞘,“放肆!”
“都给老子闭嘴!”
暴喝如惊雷炸响,场中霎时鸦雀无声,只余下零星的抽气声。
众人面面相觑,蜡黄枯槁的脸上,一双双眼睛里翻涌着愤怒与绝望。他们大多病得厉害,连站立都勉强,仍死死紧攥拳头,愤怒是真的,恐惧也是真的。
未服药者三三两两挨着,有的撑着木杖,有的相互搀扶着,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绷起,可再倔强的姿态,也掩不住眼底的惧色,怕这该死的瘟疫夺了性命,更怕被生生抛在这绝境里。
慕笙清被楼远挡在身后,侧首瞧见这人冷着脸,知晓他动了怒。慕笙清反手回握楼远紧箍自己的手,安抚性地摩挲着。
随后上前一步,朗声道:“各位请放心,在下所开药方绝无问题……”
“他说谎!”一个瘦高男子突然打断,“我亲耳听见他对太医说此药能根治瘟疫,结果呢?多少人喝了药反而更重了!”
“而且——”
就在这针落可闻的当口,人群后方又响起另一道粗犷嗓音:“太子殿下也染了瘟疫!安济寺根本无药可医!”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楼远脸色骤沉,目光森冷扫向声源,萧沚染疫的消息他亲自下令封锁,连陈季符都只知是普通风寒。
“诸位稍安。”慕笙清指尖在袖中轻叩,面上却作惊惶状,拉着楼远快步下阶,高声将安抚之词说了个周全,“在下所言不假,汤药之所以会令病者上吐下泻,甚至昏厥,实则是排毒之效。”
他侧身让开路:“不信,诸位现在便可去前堂瞧瞧,服药的患者是否已然苏醒。”
众人将信将疑,窃窃私语,直至有人踏入前堂,惊呼“真的醒了”的叫喊声,其余人才陆续跟入。
慕笙清立于阶上,望着如释重负的百姓,不由想起五年前的虞城,今昔相较,如鉴照影。这世道总能把人性嚼碎了咽下,引诱出阴私诡诈,将恐惧无限放大,面对死亡与疾病,他们无可避免地滋生阴暗、虚伪、卑劣的念头。
既为求生,便没人在乎粉饰太平的真相。
“老大,慕神医。”凌夙在楼远眼神示意下,趁人群散去的空档,迅速擒住那带头喊话的络腮胡,连带几个起哄的喽啰。
“放开,你们凭什么抓人!”络腮胡挣扎着吼道。
慕笙清垂眼审视,这出戏,总算开了锣。
他们早就算准了,总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闹事。
“凌夙。”楼远一脚踹上那人肩头,桃花眼布满寒霜,“带下去审。”
“是。”凌夙手起刀落,将人劈晕拖走。
周遭重归安静,楼远猛地转身,伸手捏住慕笙清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视,“下次再敢故意往人堆里凑……”
“阿远待如何?”慕笙清凤眸轻扬,顺手抚平对方衣领的褶皱。他仰脸的模样像极了山间饮露的鹤,眼底漾着浅浅笑意。
“你啊……”楼远哼唧一声,未尽之语化作拇指不轻不重地碾过那淡色的唇,蹭得泛起血色,“贯会撒娇……”
慕笙清瞧他着实孩子气,放在他衣襟处的手一拽,将人拉得更近,凑上去落下一个吻。
蜻蜓点水般,转瞬即离,混着他身上特有的药香,犹似从前在停云山上饮过的竹叶茶,温凉但足以抚慰人心。
“不气了?嗯?我有分寸,不会以身犯险的。”
“阿清哪回不是这么说……”楼远哪肯让他轻易退开,追着那要撤离的唇,啄吻渐渐变成厮磨。
相较之下,他是迫切的,慌乱的,犹如焦躁的狼犬确认所有物。他太需要这样的亲近来确认安全感,即便情难自禁,仍记得克制隐忍,只是那眸底深处,藏着想将人彻底嵌进骨血里的晦暗心思。
楼远抚上慕笙清被亲到薄红的眼尾,一寸寸轻揉,这人生着一张冷心冷情的脸,谁知这唇色极淡的嘴,骗了他一次又一次,偏偏对此他也甘之如饴,半分办法也无。
他的指尖卷起对方的一缕青丝,将人按进怀里。青丝缠绕间,他埋头在怀中人颈窝深深嗅闻。近来他总会没来由地心慌,难以自控的惶惶不安,唯有把人锁在臂弯才得片刻安宁。
慕笙清温顺靠在男人怀里,双手环上他的背,轻拍着安慰,他敏锐地察觉到楼远异常低落的情绪,嗓音闷在衣料里,“阿远……你要哭了么?”
“胡扯!”楼远恶声恶气地反驳,铁臂力道加重,勒得慕笙清的腰一阵发紧,“老子早不是哭鼻子的年纪了。”
慕笙清淡淡笑了声,抬手抚过楼远的鬓发,声音放缓,跟哄小孩似的,“是,我们阿远最是沉稳可靠。”
“哼。”楼远把脸埋在慕笙清的颈侧,鼻尖蹭得肌肤发痒。
“那……”慕笙清拍了拍他的脊背,“楼大人可好些了?”
“没有。”他声线郁闷,手臂仍纹丝不动。
“咳!”凌宵不知从哪窜出来,握拳抵唇掩饰扭曲的嘴角,显然在拼命憋笑,“那什么……慕神医,慕小公子找您。”
“你怎的没跟着凌夙?平日里不是最粘他吗?”不待慕笙清应答,楼远倏然抬首,像被抢了肉骨头的恶犬,充满怨念地瞪着凌宵。
“你凶什么……”凌宵缩着脖子往慕笙清身后躲,戳了戳手,小声嘀咕,“我又不是存心坏你好事……”
慕笙清失笑,捏了捏楼远的手心,踮起脚在他下巴轻啄一记,“阿远不如去审审方才闹事的?兴许能问出线索?”
指尖在他的掌心轻飘飘一勾,果然感觉楼远不虞的气息松弛下来。
“那我去了。”楼远桃花眼弯起,他清楚,能让慕笙清在大庭广众下亲自己有多难得,他家阿清素来端正己身,经不起逗。
他有意凑近些,得寸进尺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又低首私语道:“等我回来,阿清可要好好验看我的'供词'。”
末端二字咬得极慢,颇有些另有所指的意味。
慕笙清抬眸不解,他接着道:“那壶没喝完的碧螺春,也得接着泡。”
慕笙清又是一愣,想起晨间两人共饮时,他嫌茶味太浓,楼远话里话外说“回头给兑点新茶,淡得刚好”。
此刻重新提及,他面色腾地就热了。刚要别过脸,楼远趁机又亲了他一口,促狭着笑道:“阿清可别跑了,不然茶凉了,就得用别的来温了。”
一旁的凌宵听得云里雾里,捂着眼偷瞄着看,适才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现下就见慕笙清重重拍开楼远的手,似怒非怒地说了句:“……混账东西……快滚!”
说完甩袖就走,那背影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
楼远凝着人痴笑,摸了摸被拍红的手背,转眼间笑意便敛了去,仅剩肃杀之色。
州府衙门大牢里,潮湿阴冷,血腥气混着霉味,织成一张黏腻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楼远踩着石阶一步步往下,绛紫色衣摆随动作拂动,靴底碾碎地上的枯草根,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走得很慢,看似闲庭信步,神情却冷得像结了冰,眼底温情尽褪。锦衣卫指挥使是手段残忍的阎罗,这话从不是虚传。
若见过楼远两面的人,便知那浪荡风流的皮囊下,藏着何等阴狠冷戾。
这样的暗面,他不愿,更不敢让慕笙清知晓。
那闹事者被凌夙用铁链锁在刑架上,肩骨穿了铁钩,血顺着黏结的胡须向下淌,在颌下积成了干涸的血痂。听见脚步声,他费力抬头,双眼因充血肿胀,完全看不清来人。
楼远逆着烛光站定,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他扫过那血淋淋的人形,眉峰微蹙,“怎么搞成这样?”
随即转向凌夙:“问出什么了?”
凌夙摇头,双手奉上一枚玄铁齿轮,“老大,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似乎是墨家堡的东西。”
“他嘴硬的很,只反复说想见墨泫。”
楼远握着齿轮在指尖转了转,“墨家堡的人?”
听到“墨家堡”三个字,刑架上的人忽然有了动静,撑开一只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喉间挤出破碎的闷音:“我要见……少主……”
楼远撩起衣袍,大马金刀地坐进太师椅,漫不经心掸了掸袖摆的灰,不疾不徐道:“姓名?”
对方垂首不语。
“不说?”楼远嗤笑,“名字都不敢报的鼠辈,也配跟锦衣卫谈条件?”
他作势起身,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状似真要离开,“既如此,本官也没功夫陪你耗着,凌夙,杀了。”
有这时间磨蹭,还不如回去多抱会阿清。
“樊……大魁……”络腮胡终于绷不住,粗哑出声。
楼远再度坐定,眉梢挑得老高,“墨家堡护法?本官倒记得,当年墨家堡那场大火后,清点的尸册上可有你樊大魁的名。这是从坟里爬出来了,亦或是当年就没打算跟着堡主共生死?”
樊大魁剧烈咳嗽,哑声道:“……一介武夫,忠人继志,纵苟且,焉敢或忘……”
“谁指使你来安济寺闹事的?”楼远缄默须臾,打断道:“朝廷钦设的医寮都敢搅扰,是活腻歪了,还是嫌剩下的根苗烧得不够干净?”
“我……不能说。”樊大魁抽着冷气,“但他说……只要我能闹到你们跟前……就能找到少主……”
“找墨泫?”楼远叩着案几,道:“你想杀他?”
“不!”樊大魁倏地挣扎起来,铁链撞得刑架哐当响,“我怎么可能杀少主!”
楼远打量他激动到扭曲的神情,眼底的寒意淡了。看这模样,不像是来寻仇的,更像是有什么急着交托的事。
“凌夙。”楼远站起身,“带他回刺史府,让大夫好好治伤,派人看紧了,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他走到牢门口,又回头看向樊大魁,“墨泫在来渝州的路上,你要真为他好,就先把伤养着,有什么旧情,见了面自己跟他说。”
刚迈出门槛,樊大魁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楼大人……他说……墨家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楼远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出了大牢,走了几步又停下,对凌夙道:“去查樊大魁这几年的踪迹,还有,给墨泫传个信,让他路上当心点。”
“属下明白。”
凌夙领命退下。楼远踏出牢门,暮风扑面而来,他皱眉拎起袖摆嗅了嗅,一股子难闻的血腥味。
等他回到刺史府时,慕笙清正低头研磨药材,忽地拢来一双温热的手,带着清爽的皂角香,圈住了他的腰。
“回来便罢了,怎的还从身后闹?”慕笙清放下药碾,指尖搭上楼远环在腰间的手腕,“……去沐浴了?”
“牢里腌臜,哪敢熏着你。”楼远将下巴抵在他发侧,鼻间尽是浅淡的草木香,笑着黏糊道:“阿清闻闻,我是不是很香?”
慕笙清转过身,仰首凝睇他,被那点黏人劲儿逗笑,“是,香的很,比停云山巅的雪松还清冽。”
他笑意犹存,伸手捻起男人半湿的发梢,“那人交代了什么?”
楼远拿出那枚玄铁齿轮,递到他面前,“供称是墨家堡旧仆,叫樊大魁。我已让人看着他,等墨泫来了便知真假。你瞧瞧这个。”
慕笙清接过齿轮,仔细端详,这齿轮比寻常机括用的更沉,边缘还留着磨损的痕迹,是个老物件。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细银针,指尖微捻,“咔哒”一声卡进齿轮缝隙,轻轻一挑,簌簌落下些屑灰,齿轮内侧刻着的字赫然显现。
亥时三刻,天工阁。
“故弄玄虚。”楼远冷哼,“他既敢在安济寺生事,倒还有胆子玩这套。”
慕笙清将齿轮收进锦盒,眼底多了审慎,“这出引蛇出洞,如今蛇已入瓮。”
“樊大魁说那人在墨家堡遗址等着。”楼远语气沉沉,“我今夜得去一趟。”
慕笙清不假思索道:“我同你一起去。”
“不成。”楼远立时拒绝,“你身子尚未痊愈,怎能去那荒僻地方?先前你答应过我,不再以身犯险的。”
慕笙清没急着反对,只扯他的袖角,眉眼含笑,融着少许狡黠,“阿远不让我去,是怕我累着?”
楼远正要点头,就见他贴近,浅笑着,“可若是我悄悄跟去,等你到了墨家堡,才发现我也在……阿远难道就不担心了?”
“你——”楼远气得牙痒痒,却偏生没辙,他最吃不住慕笙清这般软着语气讲条件,最终也只咬着牙憋出一句,“出尔反尔,还不讲道理。”
“那阿远应是不应?”
“……依你。”楼远败下阵来,又举起三根手指,“但得约法三章。”
“第一,路上不许琢磨这琢磨那,到了地方,你只许跟着我,不准劳心费神。”
慕神医乖巧点头。
“第二,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需得躲在我身后。不准不管不顾,自己往前冲。”
慕神医再次乖巧点头。
“第三。”楼远一眼看穿他在敷衍,手指夹住他的脸颊,态度软了些,却不容置喙道:“前两条,阿清必须全做到。”
“自然。”慕笙清眨了下眼,勾唇朝他笑。
楼远被他搞得没了脾气,倾身拥住人,没好气道:“就你会讨巧。”
慕笙清眼眸微弯,抿唇轻笑,指尖勾住对方的一截指骨,视线转向窗柩。
窗外暮色更浓了,最后一缕夕照漫进渐沉的夜色里,远处巷陌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亥时将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