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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8.2)蠹国
午后,兴庆宫。
殿内香炉里的残香燃尽,香灰掉落,化作一团灰白。
榻上檀木小几上展着一卷边角泛黄的佛经,午时过后已翻至末尾。
榻上正团坐一人,她挽着素髻,花白发髻外罩一珍珠嵌蓝宝冠,鬓边簪有一对墨玉凤头衔珠簪,衣着绿豆褐宝相花纹外衫。
她手中捏着鹡鸰香念珠,逐颗捻着,眉眼低垂,唇齿不动,却有缕缕诵经声从唇缝流出,神色恬静慈柔,宛若佛堂上垂眸怜悯众生的神佛。
良久,诵经声止,太后裴宣悯将念珠搁在案上,睁眸,眸色安然地看向垂首捧着文稿入内的宫娥。
数名宫娥踩着莲步,静默地将集贤书院吏人送来的诗作一列排开,行云流水地仔细放置整齐,压上镇纸。
除却纸页翻动声,无一杂音。宫娥们行事未有一处拖沓,随后一行人退出殿内。
见太后诵经结束,一旁侍奉的燕嬷嬷悄声上前,捧上一盏新沏的寿眉,放在太后手中。
素手取下小几上的佛经,依次放回黄花梨木书架上。
盏里茶汤浅黄清透,荡起一圈圈涟漪,似是这方室内的唯一波动。裴宣悯垂眸啜饮一口,而后搁置在小几上。
“太后,时辰到了,周老先生应已在泼墨书写。”燕嬷嬷缓言道。
裴宣悯默言,眼中安然退却,凛冽的目光落在案上在风中微微飘动的宣纸上。
燕嬷嬷靠近,抬手托着她的手肘,扶人下榻,又取下雕花檀木架上的凤头杖放在她手中。
“这是崇文馆的孩子们作的诗。”
裴宣悯抬手取下一张诗作,其上署名是六皇子李轩祐。她扫了一眼,而后递在燕嬷嬷手中,用着略有些衰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嗓音道:
“皇帝,是怎么安排的?”
燕嬷嬷接过,一面又取镇纸压住,一面道:“圣上取用馆阁中的稀世孤本手抄册以及周老先生的字,向众大人换得赈济湘水的银钱。”
今日曝书会有四用。
其一最浅,为馆阁曝书。
其二次之,为安抚朝臣。
其三略重,为向外展露广开书院广纳人才之圣意。
其四最重,为之民生,其为最重。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怀保小民,惠鲜鳏寡。
近三年来,西北有戎卢,东北有乌桓,数次滋扰。西北派有镇国大将军张州定威慑藩镇,东北则命有皇后兄长节度使王堞镇压。
由此,数次滋扰皆不足为患。
也是因此,大雍朝廷这三年来不得不用着超出用度数成的粮草养着兵马。
而,现今供给大雍四成粮食的湘水却遭受疫疬,反复横行,久久不消。
古时便有“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以致仓廪凋敝,流亡载道,饿殍遍野,赋税难征。”的亡国之像。
如此,内忧外患,兵疫交加,国本动摇。
现下六月六,到收早稻播晚稻的农忙时节。
然夏雨繁多,粮必减产,仓廪不实。
如若再任由湘水疫疬这般下去,最后无粮无民,兵多民少,沸反盈天,怨声载道,是为民反之兆。
粮也,命矣,古今皆然。
然,这湘水疫病非天灾,而乃人祸。
其心当诛。
思及此处,手中诗作已翻了数页,裴宣悯的眼眸自手上写着隽秀字迹的诗作流转,最后停在殿中神龛中供奉的白玉佛像上。
佛像坐卧垂眸,隐匿在飘渺的青烟中。
不可再放任不管。
妄动必定不可。打草惊蛇,就会同现下一般。
陈伯庚那奸佞老贼在狱中吞服藏在后牙中的毒药,毒发是真的快,死得也是干干净净。
如此自投罗网的作为,倒像是刻意投死,将背后的人隐匿得是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破绽。
而孟则会这蠢笨如猪的废物嘴倒是好撬。
原以为此人总归可察觉些许异常,然这腌臜货也仅知陈伯庚有异心,接头为何人一概不知。
嘴里吐出的左不过都是些影卫早已查明的线索。
现有用的线索仅有这李旌祐自肃州截获的西夏文密信,以及久病未愈的湘水。
孟则会,孟则会……
魏王李辕祐属实妇人之仁,任用尸位素餐的废物。若还是这般念及旧情,难当大任。
思及此,裴宣悯眸子微眯,捏着诗作往旁一递,声音平和沉稳道:“比对下字迹。”
“是。”
燕嬷嬷接过诗作,目光落在其上署名,是陆银华,心下了然,躬身福礼,转身隐入殿中。
半刻后折返,手中还捧着一沓装订成册的文稿——《西夏风俗志》。
“太后,字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文稿确为一人所作。”随即捧上文稿,于裴宣悯眼前展开。
闻言,太后面容松了些许,嘴角有了笑,继而又抽出一张诗作,瞧了瞧,搁于一旁,三两下翻过阅完,指着其中一沓诗作道:“赏。”
顿了顿,“宣,华嘉郡主入殿。”
“是。”
燕嬷嬷捧起诗作,将其上人的名字整理完毕,装入信封中,封上蜜蜡,退至门外,交由殿外的宫娥,让其将信封送至集贤书院。
燕嬷嬷交代好之后,再次入殿时见太后站在窗下,手中握着剪子,眉目低垂,专心绞着略微发黄的松枝。
她打量着盆中苍翠康健的松树。
出宫修行数月,缺少监察,宫人多有怠倦,未察觉松木暗处已有病害,蔓延至主干上了。
太后手中的剪子犹疑地寻着病源向下,停在下方尚且是康健的枝桠上。
而后不待一丝犹豫,锋利的剪子嵌入枝干,一利落的咔嚓声响起,粗壮的残枝落地,啪嗒一声。
仍鲜亮翠绿的松针躺在金砖上,颤了颤。
燕嬷嬷上前,捡起地上断枝。
裴宣悯抬眸,瞥了一眼,目光落回松木上,问道:“皇后的病如何了?”
“近些时候,皇后头疾加重,已闭门谢客,立政殿未将消息传出。陛下已命淑贵妃协力六宫事务,并命淑贵妃在皇后身边侍奉。午间宴席时,乐昌殿下带着华嘉郡主去了皇后的立政殿侍疾,方才回了书院。”
“太医如何说?这个病也过于缠绵久了些。”
“太医令已看过。听闻近来一月,病痛频发,却未见什么病因。从脉象上看,说是心脉郁结加重了,怕是月前刺杀惊吓到了。”燕嬷嬷垂首道。
“乐昌殿下听了出宫采买的内侍的闲谈,起了心思,欲托华嘉郡主去为法华寺为皇后祈福。”
燕嬷嬷将断枝置在托盘中,本应退下的,她却抬眸瞧着修理枝丫的太后,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察觉有异,裴宣悯问道。
燕嬷嬷顿了顿,这才吐言:“派去徽州的羽卫返京途中遇到南下的定国公家的公子,宋仰山。他此行去的是,徽州。”
“继续。”
“羽卫多事探查了他目的,是为同一事,十年前徽州上元大火。”
握剪子的手动作一顿,太后抬眸。
弘元九年上元节,徽州等地依循旧制,扎五彩巨型鱼灯,凤箫声回荡,鼓乐阵阵,鞭炮齐鸣,烟火绚烂。
粉墙黛瓦间,流动着绵延数里的火红五彩鱼灯。
鱼在人上游,人在岸上跑,影在水中流。
徽州百姓戴着傩面,高举着鱼灯,从祠堂鱼贯而出。在白云碧嶂间,绕着田埂,向着高悬的明月,唱诵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祝祷。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然,风瞬间转急,肆意的火舌转瞬间吞噬一切欢声笑语,化作火龙窜天。
百姓四散逃亡。
是时任歙州别驾的陆时敏临危不乱,率一众官兵有序阻断火势,并将慌乱的百姓引至旁处。
只是风太大,火烧数里,房屋尽毁,伤亡百余人。
后弘元帝将醉酒玩忽职守的歙州太守问斩,提拔了陆时敏为新任的歙州太守。又因其政绩斐然,五年后提拔至礼部任礼部员外郎,两年后任礼部侍郎。
据羽卫文书称,陆银华在灾情前一年落水后就神志不清,整日说着胡话。陆府请遍名医,皆无救。一游历至徽州的方士,上门说是她落水被水鬼夺了魂,有鬼占了她的身躯,妖妖调调地就要布阵驱鬼。
在陆家骗了银两便隐遁,无处可寻。
自此,陆时敏不再信那些方士谶纬。
因常说着非五岁稚童所能说出的话。此后,陆大人将郡主关在宅院中,只许陆夫人和她的师长探望,如此有大半年。
只是,偏偏在上元节那日看守宅院的小厮贪玩,溜出去观鱼火,宅门松落。
而陆银华推开了门,朝着梦中那场大火的地方跑去。
小小的身躯挤进摩肩擦踵的人群,发了疯般地撕扯着喉咙呼喊着“大火!救命啊!不要过去!会死人的!救命!!!不要过去!!!”
“郡主疯病已有数月,当时徽州人皆知。有人信了,有人未信。火灾发生时,郡主仍在大火中呼喊。
虽多数人得救,但那些失去亲人的徽州百姓皆以是郡主所言不详才致灾祸,是灾星附身,数年唾骂久经不消。”燕嬷嬷递上巾帕。
“魏王妃听了疯言疯语,便派宋仰山去了徽州,得知了这场大火与华嘉郡主有关。今天一早,赏书时对郡主发了难。”
裴宣悯甩手,将剪子掷在托盘中,接过帕子,擦着手,缓声道:“所以,魏王妃受何人蛊惑?”
燕嬷嬷垂首道:“是孟则会府中的娇妾。”
“查清此人来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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