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出没—伺神

　　窗外的天光忽明忽灭，碎裂的高空时而挂着明月，时而挂着艳阳。转瞬，猝不及防落入黑暗，无法补全的空洞边缘有电光闪烁。

　　业火骤然腾升，四周围一片灼热。倚靠着落地窗台的少年，面色白得不像话，心口处微弱地起伏随温度变得剧烈，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从手腕蔓延至指尖，从颈后爬向脸颊。

　　少年隐忍着，如一只奋力抵抗命运撞击的瓷娃娃，明明脆弱不堪，却又无比强硬……

　　无听紧紧抿着嘴唇，通红的双眸一转不转。

　　正如那个初雪的午后，在走廊转角，背依着满墙涂鸦的少年，脚下洁白的球鞋浸着水渍，裤子上不知何时被小朋友贴了卡通贴纸，怀里搂着扫雪用的大笤帚，柔和到毫无攻击性的脸就那么靠着，发红的鼻尖、湿漉漉的睫毛，窗外满眼的银白将少年映得发光。那一刻，世界安静无比，除了少年鼻间传出的轻微鼾声，剩下的便是无听不规则的心跳……

　　此时的少年同样紧闭双眼，若他无意间张开，便能轻易看到，无听眼中同样的波涛汹涌。

　　“嗯……”

　　忍痛的声音从少年口中泄出，胸前的大窟窿又开始泛起潮湿。

　　“零。”

　　无听低唤一声，身子刚探上去，就见零紧皱着眉拼命摇头，那是在示意她不要靠近。

　　从刚才开始就是如此，不知所属的回溯或循环，会引发零的剧烈反应。若不是她执意要留下，也许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倔强的少年便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这无名之地了……

　　看着零快要碎掉的样子，无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碾压一般，几次上前想要抱抱他，或者拉拉他的手，哪怕就是靠得近一些……却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无听知道，业火不明来处，零不想牵连她。

　　眼见黑色的纹路逐渐收敛，随即变得浅淡，无听再次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零湿漉漉的睫毛轻颤着，睁开眼正对上无听红彤彤的双眸。

　　“没事。”

　　声音喑哑，苍白的嘴唇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无听立马别过头，眼角忍不住泛红。

　　零，“羽小姐。”

　　无听依旧歪着脑袋不看他。

　　“对不起。”零低声开口，“又害你担心了。“

　　无听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胸闷得很！

　　好一会儿，狠狠叹气着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撩开零满是血污的上衣，胸前的伤口因为激烈起伏再次裂开，反复被沁透的布料湿哒哒的根本就不能再用了……

　　“没事的……”

　　“闭嘴！”

　　无听低吼一声，指尖摩擦，几支赤红的软羽凭空漂浮在掌心里。

　　反应过来无听的用意，零赶紧抬手，挡在她即将落下的腕间。

　　“别……”

　　无听愣住，随即脸色更沉，好半天才闷声甩了一句。

　　“我很健康，没有鸟瘟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零慌忙解释，话未说完，手已经被无听挥开，轻柔的软羽扑簌簌落在心口，很暖有些痒，也有些疼……

　　看着无听赌气却又认真的模样，零浑浊的眼中泛起涟漪，就连不小心触碰到无听手腕的指尖都温热不少。

　　直到赤红的软羽彻底掩盖住狰狞的伤口，无听才无意识地长舒一口气，抬眼正对上零的目光。

　　“羽小姐。”

　　零轻声开口，平静中带着些许歉疚，“谢谢你毫无保留地善意，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可以回赠之物……”

　　“回赠？”无听眼中难掩失望，“我……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吗？还是你觉得我非要留在这里……是因为想从你这个神族手里换取点什么好处？”

　　零，“我知道你很善良，不图回报……”

　　“错！”无听恼怒地径直打断，“我并非善类，用莫似堇的话说，我……压根就不是什么好鸟！”

　　“不是的。”零低声反驳，“你很好，我也一直都这么认为。”

　　夕阳余辉铺洒在少年的眼中，真诚却又胆怯。

　　“因为你很好，所以我也希望能回赠你一样的好，但……”零缓缓垂眸，心口的赤红软羽微微晃动着，“我不是你喜欢的神族。”

　　无听一愣。

　　零继续低声开口，“我曾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现在，也注定没有未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羽小姐，你真的很好，谢谢……”

　　零低语着，眉头猛然拧成一团，四周围的光线和温度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黑色纹路再一次朝着他疯狂袭来。

　　“零？”无听呼喊一声，“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零紧闭双眸，手指死死扣进掌心。

　　无听满眼焦急，她能感觉到，这一次的影响特别剧烈，黑色纹路蔓延过的地方开始逐渐发白……涡流中被业火燃尽的一切如雪花片般落在眼前……

　　“说话啊！”

　　不顾一切抓住零的肩膀，强烈的灼烧感瞬间席卷掌心！

　　原来，所有试图抵抗神族清理的人都会被业火焚烧……

　　“放手。”零低吼一声，试图挣脱无听死死攥着自己的手。

　　无听双眼猩红，从来都没有什么全身而退，是少年拼尽全力的抑制，才让她误以为神族……心存悲悯。

　　“别管我，走！”零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一个没有心的实验品，不可能躲过神族的清理。”

　　无听怔住，手也在瞬间松开。

　　没有心的……实验品！

　　无数线索疯狂涌入空白的大脑，汇集在一点后让人骇然。她知道，零会被影响一定与他的过去有关，但她并没有想到，他的过去会与这里有关……

　　不可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情感不停告诉她不可能，理智却已经开始疯狂思考男孩、少女还有窗外那个……他们是如何被判定为灵，是如何逃过神族清理的！

　　少年的脸颊炸开一朵红色的花。

　　无听伸手想要抚上，零却猛地撇过头，“走……”

　　“零……”

　　“走……”

　　“零！”

　　“走！”

　　走？

　　无听手指颤抖着，看着零再次炸开血花的后颈，每一滴飞溅的鲜血都像岩浆滴在她的心头，烫得她要烧起来了！

　　他究竟要她往哪走！

　　“零。”

　　看着已经蜷缩起身体的少年，无听再次呼喊一声。

　　赤红翎羽疯狂生长。

　　“你错了……错得离谱！我并不善良，也不喜欢神族！会留在这里，就是另有所图！”

　　巨大的翅膀张开，昏暗中红得炫目。

　　下一刻，双臂拥住频临破碎的少年，双翼紧紧包覆成茧，任由业火熊熊燃烧……

　　“阿烟。”

　　贺岚的声音在昏暗又狭长的走廊里响起，步步后退的少年停住步子，而藏着尖刀的男孩身形猛然一顿。

　　贺岚正了正身子，“你是阿烟对吧。”

　　男孩脸上是黑暗也遮掩不住的震惊，猛然伸出手，少年上身微仰正好躲开。

　　探寻无果的男孩，随即回转身体。

　　“你是谁？”

　　贺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高处一级一级缓缓走向男孩，在相隔一级台阶的位置停住后，才冷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

　　男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直背在身后的刀子缓缓垂下，显然是不装了。

　　“不是想我带你走吗？为什么又要杀我？”

　　贺岚攥紧手中的信……阿烟，老实又听话的弟弟，因为被挖去了双眼，在清理发生前，用一把尖刀刎颈自杀了。

　　“你一直在骗我。”

　　贺岚语气阴沉，身体微微前倾，试图通过施压来套出更多有效信息。

　　然而，男孩垂头片刻再抬眼，白色眼瞳中的竟是凝视！

　　来自一个瞎眼男孩的凝视……失焦却更加可怖，嘴角是弯的却笑不达眼底，整张脸诡异又阴森，贺岚瞬间汗毛直立，身体也忍不住挺直。

　　“被发现了……”

　　早已不复之前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成年人的阴阳怪气。

　　“可是……小哥哥，不是也一直都在骗我吗？你说你是来从外面来的，可以带我离开这，我就傻傻地信了，还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可你呢？”说着，扬起来脸，指了指空洞的眼睛，“都是因为帮了你，才被挖出来的！”

　　贺岚凝眉。

　　“呵~还真是不公平啊……”男孩怪笑一声，“我们每次都要生疏地喊她‘父亲’，要日复一日的努力学习，要按照她的喜好画画、弹琴，还要像哈巴狗一样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而你呢？”

　　语调怪异却莫名地似曾相识。

　　“可以肆无忌惮地喊她‘妈’？‘母亲’……都算得上挑衅的称谓，不过是被责备了几句，就可以像疯狗一样把她特意为你布置的房间砸个稀巴烂……凭什么！”

　　男孩的笑容瞬间收敛，手中的尖刀也忽然扬起，距离贺岚的下巴只有一拳的距离。

　　“你吼她，用这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可她……却还一再叮嘱那些人不要伤害你，不能伤害你……我呢？我们呢！”

　　刀尖猛然向前几分。

　　“我不过就是想要一件生日礼物……我们不过就是想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可结果呢？母亲消失了……海哥被折断了双腿……而我也彻底失去了光明……凭什么？”

　　贺岚愣怔，虽然在他意料之中，但听当事人亲口讲述，还牵涉到了别人，多少有些惊骇。

　　“到底凭什么呀……”男孩脸上的愤怒很快又被虚假的笑所取代，“明明都是实验品而已，凭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能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没有歇斯底里，空洞地白瞳却猩红一片，颈间的创口也因剧烈起伏的情绪开合着。

　　“你错了。”

　　贺岚低声开口，即便脖颈被尖刀抵着，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们不一样……”

　　男孩的眉目瞬间立起，攥着尖刀的手指紧得发白。

　　“我们的区别在于，你有名字，而我……根本就不配。”

　　男孩的眉心一跳，但不过片刻脸色便再次阴沉，显然是不相信。

　　“你说过的，忘掉自己是谁很可怕，那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是自己呢？难道不会更可怕吗？”贺岚语气故意带上自嘲，“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特权……那房间是她特意布置的，却不是为我……而她不想伤害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我……”

　　男孩未语，只是脸色更加阴沉。

　　贺岚，“没有什么不公平。你，我，我们都是她实验的一部分，你至少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实验品，拥有自己的名字、独立的人格，而我……可能连实验品都算不上，更准确的说，我只是一个容器……一个活着，承载思想的容器，而是那个装在我躯壳里的灵魂，才是她唯一赋予特权的‘孩子’……”

　　“唯一赋予特权的……孩子？”男孩呢喃，随即冷哼一声，“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就算只是个容器，也是个活在爱里的容器，不管因为什么，她对你的偏爱都是真实的，是我们永远也求不到的！”

　　贺岚嗤笑，就算男孩看不见，他还是忍不住摇头，“当容器发现了自己的用途，尝试反抗，试图用觉醒的意识来消弭承载的灵魂时……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男孩愣住。

　　“根本就没有什么偏爱，更没有不可取代，像我这样的容器，在楼梯的尽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贺岚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越过男孩，看向他身后不远处，隐匿在黑暗中的少年，“你被清理的是记忆，而我，我们，被清理的是全部……我们会被彻底绞碎，像肉泥一般被装进大大的玻璃罐子里，成为一坨只有编号的不明液体……”

　　男孩彻底哑声，举着尖刀的手腕不知道是因为酸了，还是别的什么，开始微微发颤。

　　贺岚挑眉，“如果是因为嫉妒或者憎恶，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想告诉你的是，结果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撒谎。”男孩极力控制着情绪，但有些沙哑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此时的动摇，“如果你只是个可以被替代的容器……为什么她要那么对我们！”

　　“因为实验被人发现了，她不得不舍弃这里……舍弃你们。”贺岚冷声开口，“你不知道吧，在你自杀之后，这里遭到了清理，所有的实验品……包括我在内，也都被永久的困死在了这里。”

　　男孩白色的眼瞳瞬间睁大，握着尖刀的手更是止不住地发抖。

　　“你在自杀的一刻，最后悔的是什么？没有杀死我，但我从来都不是逆转结局的关键。”贺岚刻意放缓语气，“你藏在内心深处的画我看到了，牺牲自己换取一场幻梦的延续……真的有意义吗？”

　　男孩呼吸骤然停滞，下一刻刀刃收起，指尖摩挲上颈间狰狞的创口，“意义……”惨白的唇轻轻吐出一句呢喃。

　　真相固然残忍，但少年说的没错，在现实面前，善意的谎言根本毫无意义。

　　男孩忽然笑了，贺岚不禁愣怔，那笑容他见过，在人头大小洞里，听到自己说会带他离开时，男孩的笑就是如此的，满含期望……

　　“你说的对，没有意义！”男孩低声开口，“但即便没有意义……我也还是，要杀了你！”

　　瞬间，男孩的躯体陡然畸变，咽喉的创口撕裂，鲜红的血液飞溅，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接过男孩手里的尖刀径直朝着贺岚刺去……

　　“废物！”

　　不知何时悄然靠近的少年已经张开五指死死扣住男孩后仰的脸，手臂骤然发力，将男孩连带着即将从他咽喉处爬出的东西一起扯入黑暗。

　　贺岚僵直在原地，还是齐妲先反应过来，几步便想追上去。

　　“在这里等我回来。”

　　少年利落地交代，如第一次相遇……

　　贺岚迟疑，少年眸光一瞥，匆忙到来不及分辨其中的情绪。不屑？厌恶？那声“废物”不像是在说他，但对于他暗自的揣测，少年到底作何感想……

　　“贺岚学长。”

　　齐妲低唤一声，拉回贺岚的思绪。

　　“要追吗？”

　　贺岚再次蹙眉，“你觉得我猜对了吗？”

　　齐妲侧目瞟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沉吟片刻，“对了，但也许只是一半。”

　　“为什么？”贺岚抬眸，眉头蹙得更紧。

　　齐妲，“一个甘愿牺牲自我的人，会执着于一件无意义的事吗？”

　　“但从阿烟的反应来看，应该都被我猜中了才对……”贺岚略显烦躁，男孩突然地反扑确实让他始料未及。

　　齐妲，“你觉得，他是阿烟口中那个骗人的‘小哥哥’吗？”

　　贺岚，“可能性很高，虽然跟正常人略有不同，但从他的表现来看，绝不是普通的实验品。而且他刚才的反应速度，明显是预判了阿烟的动作，说明他不仅认识阿烟，还对当时发生的事知情，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当事人。”

　　齐妲若有所思，“他是从外面进来的，又这么特殊，学者最后为什么没有带他离开呢？”

　　贺岚陷入沉默，他刚才之所以会跟男孩说“自己也被永远困在了这里”，一方面是想引发男孩的情感认同，另一面则是为了试探少年，进而验证自己的猜想。现在看来……

　　“同样是在黑暗中徘徊，阿烟的记忆很可能也有缺失。之所以会执着于杀死‘小哥哥’，并把这定义为牺牲，说明阿烟明确知道‘小哥哥’的生死与结局有因果关系。而他遗忘的很可能就这里被清理的结局。”齐妲说着，表情逐渐凝重，“因为是所谓神族的行为，所以出现即合理，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神族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贺岚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那他……”

　　目光幽幽转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从少年拖走阿烟之后，就再没了动静，他们甚至都没能看清俩人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如果少年不是阿烟口中的“小哥哥”，他要如何解开这属于阿烟的循环时空呢。

　　见贺岚不再做声，齐妲转身往高处走了几步，选了个光线还算可以的台阶坐下，随即掏出纸笔，比起少年和阿烟，她现在更关心那个被自己遗忘的笔友……

　　她的循环时空到底是什么样的，在被她遗忘的岁月里，她到底又经历了什么呢？

　　正认真写着，信纸猛然罩上一层阴影。

　　齐妲立即回头，光源处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是你。”

　　小心翼翼地呼喊声响起。

　　不待贺岚跟齐妲反应，入口处便是一阵骚动……

　　“哥！”

　　贺岚的瞳孔骤然收紧，是莫似堇，正如一阵热烈的风，扑面而来。

　　张开双臂将人抱了个满怀，柔软的金发在下巴上不停磨蹭着，贺岚忍不住担心，这小家伙不会下一刻化作兽型开始摇尾巴吧~

　　“我们都要担心死了！”秦放一声哭嚎。

　　“嗯。”莫似堇从怀里钻出来时眼尾通红，声音更是满满的委屈。

　　贺岚轻笑，“我也很担心你。”

　　“对了！”莫似堇慌忙扯起贺岚的胳膊，一抬眼，长长的伤疤便映入眼帘，“哥……”

　　眼见莫似堇的泪水马上要决堤，贺岚赶紧把人再次扯进怀里，低声哄道，“已经长好了，不疼了。倒是你……”说着，将人扯开一点，看向他满身的血污。

　　莫似堇立即压低声音，“不是我的……待会儿解释。”

　　“岚哥，你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孙钊扬告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莫似堇一眼冷横了回去，“呵……没事就好。”

　　“齐妲，你怎么样……”

　　狭长的楼梯瞬间被重逢的喜悦填满，只有站在最高处的女孩停着原地，看着身边人的擦肩而过和紧紧相拥，明明只有自己站在光里，却像被黑暗和时间遗忘的过客。但她无甚在意，因为即便被簇拥着，依旧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双被照亮的双眸，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和欣喜。

　　女孩不明就里地笑了，在过往不知多少的岁月里，她从未像此刻般觉得真实。

　　“是你。”齐妲高声开口。

　　所有人这才猛然回神，齐刷刷看向女孩。

　　女孩歪着脑袋，“你……还记得我？”

　　齐妲静默着，抬步朝向女孩走去，十几级台阶，每一步都像是在横跨时间和空间，即便周围是一成不变的黑，两个女孩眼中却仿佛有夏日花海，长到望不尽的沙滩被洁白浪花轻轻拍打……

　　李振下意识想要跟上去，却被莫似堇拉住，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是在等我吗？”齐妲语气温柔。

　　女孩被墨镜遮挡的眉眼微微垂下，口罩下的嘴角更是忍不住的上翘。

　　“但是……很抱歉。”齐妲语气真诚，“我……不记得你了。”

　　女孩点点头，轻笑声泄露出来，听起来带了些许无奈。

　　齐妲低下头，片刻后再抬眼，“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

　　见女孩没作声，齐妲犹豫着伸出手，在触及墨镜的一刻，被女孩闪身躲开。

　　“对不起。”齐妲慌忙道歉。

　　女孩僵着身子没有动，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毕竟，我也不怎么记得你了……”

　　齐妲愣怔。

　　女孩，“无所谓的，我只是看到你的字迹，才隐约想起一些事罢了……想着也许你认识我……”

　　“认识的。”齐妲忽然开口，“我很确定认识你，只不过是不记得了……”

　　“那和不认识有什么区别呢。”女孩笑着，声音却没有了温度，“如果一个人的存在无人知晓，那她……”

　　“存在。”

　　不等女孩发问，齐妲已然回答。

　　“存在是客观的，没有人能在客观世界里否定另外一个人的真实。脚下的土地，空气里的尘埃，哪怕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代码，他们都可以真实存在。不能因为不认识、不记得，就简单的定义为不存在。”

　　女孩没做声，只是一动不动的朝向齐妲。

　　“当然，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主观的。”齐妲再次低声开口，“他们把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称之为真实，把感受到的快乐、喜悦、悲伤、痛苦也称之为真实，但人们口中的真实往往只拘泥于自己的世界。”说着，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回信递到女孩跟前，见她不动，便塞了她的手里。

　　“你能看到我、听到我，认得我的字迹，我能看到你、听到你，也认得你的字迹，那我们就是的的确确地存在于对方的世界里。哪怕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记住彼此，哪怕在彼此的世界里只是一缕无法被解析的潜意识，但存在就是存在！在乎你的人，就算没有姓名和称谓，也永远会在心底的某个地方给你留下位置。”

　　女孩愣怔，呆呆地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信。

　　“那些自称父母、自诩造物者的人，他们并不想爱你，甚至主观的想要抹杀你的存在。那你……又何必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他们留下位置呢？什么创造、什么恩赐、什么慈悲……不过都是他们的自以为是，刻意扭曲的思想，不要也罢，曲意逢迎的躯壳，更是不要也罢！”

　　齐妲再次抬起手，缓缓朝着女孩的耳后摸去。

　　“没人能否定你的存在，相信我，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你自己才有权定义什么是真实！”

　　女孩捉住齐妲的手，但下一刻，又牵引着齐妲的手一起将遮住面颊的墨镜和口罩同时取下，就连罩在身上的厚实衣物也被一并褪去。

　　白皙的泛着不正常粉红的躯体暴露在沉寂的空气中，红色、粉色、白色一块一块的斑纹漫布全身，如扯开后重新缝合的布料，紧紧地绷在一起，从从发际线到眼睑、从耳根一直延伸至脖颈、肩头、手腕、脚踝……

　　所有人都尽力克制住眼中的惊讶和口中倒吸的凉气，唯有齐妲目不斜视，用前所未有的郑重直视着女孩诡异至极的躯体。

　　“不是不记得了吗？”女孩的眼睛依旧明亮，微笑牵动了紧绷的嘴角，看着有几分阴森。

　　齐妲回以微笑，但片刻后上扬的嘴角下压，平静的呼吸紊乱，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抱住了女孩，情绪被死死压抑回胸中，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落……

　　在那个满布黑暗的场景中，被剥掉的血红皮囊和绝望的呼喊，并不是她第一见到。曾几何时她把那当做避之不及的梦魇，每每惊醒，她都无法自控地泪流满面，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重复陷入这样一个场景中。几年来，她试图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探究原因，但都没有结果，最终不得不将它死死塞进潜意识的最深处，直至彻底遗忘。

　　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那是女孩的求救，也许在她卧室的某个柜子里，还躺着一封没来及寄出就被遗忘的信，而那是女孩迟迟没有等到的救赎！

　　“对不起……”

　　女孩愣了，直到后背温热一片，才缓缓伸出手臂回抱住齐妲。

　　在漫长到不知年月的时间里，她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曾几何时她期盼着渴望着那封来自远方的回信，她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剥去皮肤，又为什么鲜血淋漓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但又在无法醒来时想要证明自己的真实。当她捡起被泥土掩埋的铁棍，当她再也找不到上面的小小邮箱，等待再无意义，曾经的乐园已被痛恨和恐惧彻底侵蚀，心中的真实世界成了必须要抵达的应许之地……

　　而此刻，我已经抵达。

　　“我原谅你了。”

　　就算你还是会再次把我遗忘，我也原谅你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