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茶室里，只剩下安神香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地上碎裂的瓷片，以及岑桑失去意识、瘫倒在红木沙发上的单薄身影。

　　左婆静静地站在原地，俯视着昏厥过去的岑桑，脸上那悲悯温柔的假面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她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重，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青枝。”
　　左婆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苍老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开口出声。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侍立在茶室门口的青枝，无声地走上前来，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碎裂的茶杯和昏迷在椅子上的岑桑，眼神沉寂。

　　“把她带去静室。” 左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寻常物件，“看好了，不容有失。”

　　“是，左婆。” 青枝垂首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她弯下腰，动作熟练地将失去意识的岑桑扶起，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片，然后稳稳地将她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左婆的目光追随着青枝背着岑桑离开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茶室通往内院的幽暗门廊深处。
　　之后才缓缓地、沉重地坐回那张宽大的雕花红木沙发里，枯瘦的手重新捻动起那串冰冷的佛珠。

　　咔哒……咔哒……
　　佛珠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茶室里缓慢地、规律地回响着，沉郁的香气弥漫，愈发浓郁。

　　咔哒……咔哒……
　　岑知撑着伞，在胖球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胖球身上背着岑桑给它挂的小布袋，袋子一甩一甩地发出咔哒的声响。

　　倒腾着腿，胖球跑进蒸汽湖。
　　湖面上腾着热气，蒸汽缭绕，从外边看过来影影绰绰的。
　　湖面中央已经站了两人在那里，显然等待了许久。

　　“来了。” 罗意安敏锐地捕捉到动静，低声提醒身边的同伴岑褚。

　　胖球最先抵达，它圆滚滚的身体在两人脚边停下，然后低下头，用嘴拱了拱身上背着的小布袋，姿态亲昵。
　　罗意安立刻蹲下身，动作利落地解开布袋的系绳，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密信或物品，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普通的白纸。

　　罗意安皱眉，疑惑地抬头看向岑知的方向。
　　岑知撑着那把黑伞，此刻已停在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蒸汽边缘，伞面遮蔽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那是浸了特殊花液的纸，遇水显字。” 岑知的声音透过蒸汽传来。

　　岑褚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蹲下身。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那张白纸的一角，将其轻轻浸入脚边温热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湖水中。
　　原本空无一物的白纸上，迅速浮现出清晰流畅的字迹，如同无形的笔在书写。

　　罗意安也凑近观看，两人借着蒸腾的微弱光线，快速阅读着纸上显现的内容。
　　字里行间是岑桑熟悉的笔触，简洁明了地解释了现状：她被变相软禁，行动受限，无法亲自前来传递关键信息，只能委托她最信任的兄长代为转交此信。
　　岑知是岑桑的兄长。

　　罗意安直起身，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敌意已大幅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探究。
　　她锐利的目光穿透蒸汽，试图看清黑伞下的面孔。

　　“你们就是联邦军。” 岑知再次开口，这次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他的目光在罗意安和岑褚之间扫过，就在目光触及岑褚脸庞的瞬间，岑知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几乎要将那木柄捏碎。
　　伞沿微微上抬，露出了他紧抿的薄唇和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岑褚也感受到了这道目光，他抬起头，隔着朦胧的蒸汽，迎向黑伞下的视线。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岑知的视线中时，岑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那张脸……

　　“你……” 岑知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个字被强行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感觉，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之前有在纳塔瑞星待过吗？”

　　罗意安和岑褚立马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岑知。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岑知收了伞，让岑褚他们看清自己。
　　伞骨收拢，水汽顺着伞面滑落，砸在湿润的湖岸石上。

　　透过那氤氲的热气，岑褚的瞳孔在看清岑知脸孔的一刹那骤然放大。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溺水之人徒劳地渴求着空气，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

　　“小褚？”
　　岑知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
　　无需多言，那两张隔着温热硫磺气息相对的脸孔，已然言明一切。

　　时间在粘稠的蒸汽中凝固了。
　　如出一辙的、仿佛蕴着春水的桃花眼，在两张脸上找到了完美的映射。
　　相似的眉骨轮廓，同样的鼻梁弧度，甚至连那抿紧时透出的倔强线条都如出一辙。

　　罗意安也有些震惊。
　　纳塔瑞孤儿院的院长给岑褚的那个黑盒子，里面有一张岑褚与父母的合照。
　　照片上戴着眼镜，身着考究的男子……与对面几步之遥的岑知，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照片上的他，眉宇间尚存温润书卷气，眼角的纹路未曾深刻。而眼前的岑知，那份温润依旧，只是眼尾刻着岁月的痕迹，但骨相轮廓，尤其是那双凝视而来的桃花眼，完全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间切片！
　　“你是……”

　　“岑知，岑桑的哥哥。”
　　岑知的声音响起，平静地做着自我介绍。但他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岑褚那张写满震骇与空白的脸上。
　　紧接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艰涩的东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岑褚的心上：
　　“小褚，我是你的父亲。”

　　轰——！
　　时间彻底静止了。
　　蒸汽湖的沸腾声、远处隐约的风声、甚至心跳声，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世界被压缩成眼前这张脸，这张跨越了死亡与时间、带着熟悉又陌生痕迹的、自称是他父亲的脸。

　　岑褚的身体猛地一颤，大脑一片空白。
　　父亲……
　　他不是当年在纳塔瑞孤儿院门口昏厥然后送到医院不治而亡了吗……
　　怎么会……

　　“如何证明？”
　　察觉到岑褚混乱的心绪，罗意安侧身站在岑褚跟前，握紧了他的手。
　　“阿褚的父亲，当年已经……”

　　“没有死。”
　　岑知岑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罗意安的话，声音有些急迫。
　　他看向岑褚，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楚，有愧疚，还有一种急于让儿子理解的焦灼。
　　“我昏厥倒在孤儿院门口，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蒙科托星。后来我才知道，是被族人及时救走了。”

　　“族人？”
　　岑褚的声音终于从□□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亲眼看着你被盖着白布，从我眼前被手术床拖走，医生宣布了死亡。”
　　那尘封已久的、血淋淋的童年创伤画面瞬间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清晰得刺眼。
　　冰冷的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那块覆盖全身的白布……
　　每一帧都在他眼前晃动。

　　“白布下的人，不是我。”
　　岑知一边出声解释，一边伸手探入自己黑色长衫的内襟，掏出一个极其古旧、边缘已经磨损得圆润的怀表。

　　咔哒。
　　他拇指用力一按机括，怀表盖子弹开。
　　表盖内侧，没有指针，没有表盘，只有一张被小心塑封保护的、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幼的岑褚，被一个年轻许多、戴着眼镜、笑容温煦的岑知抱在怀里。旁边，站着一位面容温和的女子，那是岑褚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母亲。

　　“这个怀表……”
　　岑知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将打开的怀表朝岑褚的方向递出，“是你母亲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小时候你经常拿在手里玩，这里还有你把怀表磕到桌子上的痕迹。”

　　岑褚接过怀表，摩挲着怀表上的划痕，“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家医院的医生，也是破盟党的一员，他们看到了昏迷的我，于是临时起意把我也带走了。”
　　岑知苦涩一笑， “我醒来之后，曾经多次想借着虫洞去寻你，但是虫洞只能定点在蒙科托星邻星附近，我在那里根本找不到你。没想到阴错阳差间，小桑她投诚的联邦军对接人，竟然是你们……” 。
　　他的目光在岑褚和罗意安之间扫过，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宿命感，最后落在岑褚身上，“难怪她和我说，这次见面会给我一个‘惊喜’。”

　　岑褚依旧沉默着，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怀表上那道熟悉的凹痕。

　　“一时接受不了也没关系。”
　　岑知苦笑，看着儿子沉默而紧绷的侧脸，深呼吸之后收敛好所有情绪，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罗意安和岑褚，冷静开口，“现在进入正题。斯莱尔虫虫后三年前产下的那批虫卵，这几天就要孵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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