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翌日，辰时过半。

　　莳萝在深秋并不刺目的日光中缓缓苏醒，睁着双眸瞪了头顶上的藻井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

　　下一刻，她心惊胆战地翻身坐起，紧接着做贼心虚般环顾四周，瞧见了香漏上的时辰尺后，暗中松了口气。

　　不幸之中的万幸，这个时辰陛下应当还在上朝，不在勤政殿，那么她便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走。

　　想到此，莳萝立刻起身，将榻上被她躺得凌乱不堪的软枕和被衾一一整理好，而后转身寻找离开的法子。

　　此刻殿外应当有宫人值守，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直接从殿门离开，可勤政殿又没别的门，思来想去，莳萝决定翻窗。

　　斟酌了几息，莳萝选中了琴案后的那扇直棂窗。她对这扇窗外的情形最为熟悉，窗外是两棵龙爪槐，已经有百岁了，树冠长得宽大的，夏日里枝繁叶茂的，能遮住半扇窗，这个时节叶子还没完全枯萎，运气好的话也能遮住她的身形，只要从窗子爬出勤政殿，她就能顺着墙根一直往后，回漱月阁。

　　谋划好离开的法子后，莳萝立刻开始行动。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子旁，侧耳伏在窗子上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外头没有宫人巡逻后，轻轻将窗子开启一条缝，透过缝隙，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外头的地形，又比着自己的身量大致估测了一番，最后确认此法可行。

　　头一回翻窗子，还是翻天子寝殿的窗子，莳萝心下忐忑不安，甚至伸出去的手都在发抖，但同时，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激动。她循规蹈矩惯了，这种出格的事儿还从来没做过呢！

　　为了不惊动殿外的守卫，光是开窗就开了一盏茶的功夫，窗户几乎是被莳萝一点一点推开的，待窗子打开到能容纳她一个人钻出去时，她将支撑的木棍架在了窗棂与窗户之间，然后先试探着往外跨出一条腿，而后一点一点往外挪，直到这条腿差不多足以够到地面后，她才将另一条腿也跨过窗棂，双腿落地后，只需稍稍矮下身子，便能成功越过窗户。

　　这个过程十分顺利，莳萝站在两棵龙爪槐后，将支撑的木棍抽出，而后缓缓阖上窗扉，为了谨慎起见，她还在原地抱膝蹲了片刻，确定周围无恙后，才摸着墙根钻了出去。

　　一路头也不回地回到漱月阁，云昙正急得在阁中团团转，听到开门地动静先是一愣，待看到莳萝从门外钻进来，顿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迎上去将莳萝上下左右狠狠打量了一番，见她除了狼狈了些，浑身上下一点事儿都没有，差点喜极而泣。

　　“云昙，你怎么了？”莳萝被云昙一番行云流水的查看唬得满腹疑虑，“可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云昙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娘子一夜未归，婢子担心来着，您无事就好，回来就好。”

　　莳萝愧疚地望着云昙，“令你担心了。”

　　云昙将早就取来的早膳摆到高桌上，一边招呼莳萝先用膳，一边疑惑地询问，“娘子不是去给陛下抚琴了吗？怎的一夜都没回来？”

　　莳萝没什么胃口，将点心都推给了云昙，自己只取了半碗麦粥，浅浅喝了一口润润嗓才开口道，“陛下命我给她念书，结果，结果不小心睡着了。”

　　云昙闻言一口馒头差点噎在嗓子眼，莳萝吓得急忙给她倒茶顺气，云昙喝了茶，将馒头咽下去，诧异地问，“娘子在陛下的寝殿睡着了？那陛下睡在何处？”

　　“不不不，”生怕云昙误会，莳萝急忙解释，“我，我是坐在书房的榻上给陛下念书的，念着念着就顺势睡着了，至于陛下睡在何处，”莳萝越说越心虚，“大约睡在龙床上吧……我，我没瞧见。”

　　云昙捏着半个馒头，面色一言难尽，“昨夜外头的惊雷，娘子可听见了。”

　　“听见了……”莳萝小声说道。

　　“娘子一贯害怕打雷，陛下她，可有说什么？”云昙试探问道。

　　莳萝停下手中的勺子，仔细回忆了一番，而后将梁毓昭嘲弄她的话尽数告诉了云昙，云昙越听越觉得怪异，但一时又想不出何处怪异，拧眉沉思，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馒头。

　　“云昙，陛下她，应当没有生气吧？”莳萝小心翼翼地问。

　　“陛下既然放娘子回来，应当没有生气。”

　　莳萝一听，霎时神色僵硬，云昙觉察到情形不对，立刻问道，“娘子醒来时，没瞧见陛下的脸色？”

　　“云昙，我，”莳萝不知所措起来，“我醒来时陛下已经上朝去了，我是自己偷偷翻窗离开的。”

　　云昙瞪大了双眸，眸中满是震惊，手中尚未吃完的馒头重重砸落在桌上，她结结巴巴地同莳萝确认，“娘子您是，翻窗出来的？翻的是陛下寝殿的，窗户？”

　　莳萝赶紧丢下手中的勺子起身往阁门走，“我，我现在就回去。”

　　云昙上前将人拉回来，无奈道，“娘子翻窗的时候怎么不怕，这会儿倒是怕了，掐着时辰算，陛下怕是已经回来了，娘子还是省省吧。”

　　“可，可陛下那里怎么办？”莳萝急得欲哭无泪，“都怪我方才脑子不大清醒，若是陛下怪罪，可如何是好？”

　　“即便陛下怪罪，也不会要了您的命。”云昙安慰莳萝，“您还是安心用完早膳吧，陛下真要怪罪，也是将您传召过去刁难您一回。”

　　“当真？”莳萝忽然觉得被梁毓昭刁难也算不得什么，同失去性命比起来。

　　“真不真的，您等会儿就知晓了。”云昙镇定地将莳萝按回桌边，将喝了一半的麦粥塞到她的手中，“在此之前，您还是填饱肚子吧。”

　　方才乍然听闻这个消息，云昙也是一时没想明白才会如此心急，线下仔细一想，她倒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勤政殿是天子寝殿，若是真能被人随随便便就翻窗自由出入，那么陛下怕是夜夜都难以安眠了，她并不认为自家娘子有神不知鬼不觉避人耳目的本事，所以她能翻出勤政殿且不被捉住，怕也是殿外守卫事先得了吩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想到此，云昙用余光瞥了瞥心事重重喝着麦粥的莳萝，忽然觉得可惜。可惜了，陛下是位女帝，否则就陛下的种种作为，定是看上了娘子。

　　这样的念头只是从云昙的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她压制下去。就算陛下是个男人，那也不成，那样的话，不久成了强夺兄嫂？

　　书房之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梁毓昭站在琴案后，盯着被移动过的窗架，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胆子倒是越来越大，还真就翻窗离开了。

　　林大监候在一旁汗流浃背，试探道，“陛下，可要奴去传召乔娘子回来？”

　　“不必，”梁毓昭转身往榻边走，正要坐下，瞧见被整理的纹丝不乱的枕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胡乱指了一通吩咐林大监，“将这些都撤换了。”

　　“那撤换下去的东西该如何处置？”林大监问，“是烧了，还是，送去漱月阁？”

　　梁毓昭冷冷地撇向林大监，林大监暗道自己多嘴，急忙说道，“奴命人将这些都烧了。”

　　“呵，”梁毓昭抱臂冷然道，“宫中有多少东西禁得住这般糟践，都拿去丢到漱月阁，让她自己处置！”

　　这个她，必然说的是莳萝。

　　林大监连连称是，忙不迭唤人撤换榻上的枕被，“手脚轻着些，这些都是要送去漱月阁乔娘子处的。”

　　宫人给坐榻换完新的席垫后，梁毓昭忽然又不想坐了，她在殿中来回踱步，心中越发烦躁，这时，蔡司正入殿通禀，“陛下，尚药局娄奉御前来送新制的香。”

　　去岁到了腊月里头梁毓昭才点覆山雪，今岁从春日开始，覆山雪几乎就没断过，一下子便将存香用完了，娄奉御加急赶制了一批，今日才送来。

　　“让他进来吧。”

　　娄奉御入殿后，先给梁毓昭行了礼，而后才奉上一方木匣，“陛下，这是臣赶制的覆山雪。”

　　林大监上前欲取，娄奉御却捂着木匣不放。

　　“怎么了？”梁毓昭问。

　　“陛下，臣来向陛下请罪，”娄奉御叹息了一声，才开口，“这一批的松木提炼出的松香气味不纯，臣试了许多种法子，结果都不能尽如人意，因而臣手中的覆山雪不如之前那一批，臣才疏学浅，请陛下降罪。”

　　“朕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只是因为松香不纯，无妨，”梁毓昭吩咐将娄奉御扶起，“娄奉御不必担忧，只是香料而已。”

　　娄奉御松了口气，将木匣打开取出一枚，“臣请陛下试香，若是陛下不喜这味道，臣回去后再重新调配。”

　　梁毓昭点了点头，娄奉御燃了一截覆山雪置于香炉中，不一会儿，香炉中有袅袅香气传出，梁毓昭仔细辨了辨，“却有不同，较之从前，清寒不足，还似乎，多了一丝，花香？”

　　“是。”娄奉御解释道，“臣原想用白梅增添香中清寒，但却始终无法将白梅与甘松的两种香气融会贯通，合二为一，臣回去再翻一翻古方，看看是否有法子。”

　　“松木生长因天时地利而异，有些差别也是情理之中，”梁毓昭命林大监接下那一匣覆山雪，“娄奉御不必再为这一点细微之处废心神了，这香朕闻着也很好。”

　　“臣，多谢陛下。”

　　“闻得久了，这白梅香也别有一番趣味，”梁毓昭随手取下笔架上一支紫豪笔，“娄奉御费心，这支笔便赏你了。”

　　娄奉御倍感意外，“这，陛下，臣受之有愧啊！”

　　梁毓昭将紫豪笔递给林大监，“朕说你受得起便受得起。”

　　“臣，谢主隆恩。”

　　娄奉御走后，梁毓昭靠在凭几上，眸光幽幽，望着殿中那方青铜四兽香炉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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