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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3)
渡船在傍晚靠岸。
登岸后,三人就在渡口分别。
苏籍捧着灵芝一溜烟就没了影,而霍无归也未作久留,姜别估计他大概是要向赵清宵复命。
姜别则独自回了守京槐小院。
他挑灯翻看了一晚上,从夜明集中摘出几种符合赵安状况的毒,记在纸上,待天亮后往天极殿去了一趟,又从赵安的各种细节里这几种毒里缩小范围,最终锁定了两种毒。
这两种毒太过相似,仅有一味药不同,如双生兄弟一般。可惜赵安昏迷不醒,没法详述毒发时的感受,故而饶是识遍百毒的姜别也陷入了两难。
所以姜别说,行医解毒这些事,从来都是三分尽人事,七分看天意。
但当姜别从药罐壶倒出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时,老天说赵安为人中之龙,命不该绝于此。
因为他遇上了姜别。
……
姜别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入口的一瞬间,苦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有人揪着他的舌头一样,整个舌根都苦到发麻。
他有百毒不侵之魄,对于毒药的耐性非同寻常,所以他尽可能将这壶毒药熬得极浓,又连灌了五碗,药力这才隐隐烧灼起来。
起先是烧在肺里,后来又升出一股诡异的寒气,姜别便猜测赵安所中八九不离十就是这毒,却依旧不敢大意。
这会刚刚晨光初透,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霍无归又来给他送早点了。
从流觞洲回来后,霍无归忙得一直没见人影。大概是刺杀成功让赵清宵的谋划进展顺遂,竟连半日休沐都没给他。可即便如此,霍无归总会雷打不动地送早点过来。
此时纸门上渐渐映透出一道修长身影,那人照例在门外静立着。
“多谢,我一会就吃。”姜别开口,嗓子干哑,因为药劲的关系,尾音还有一点发颤。
纸门上的人影微微颔首,轮廓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渐渐淡了,直至消失。
姜别收回目光,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他整个人蜷在棉被里,裹得像个粽子,只从被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在案头的草纸上潦草地记着药性反应。
直至待霍无归走远,他才吸吸鼻子,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出去一看,今天又是他最爱吃的蟹油包子。
鲜香味钻入鼻腔,姜别捧着包子小口吃着,竟觉得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都被驱散几分。
吃完饭后,他又喝了一碗药。
这是慢性毒,药性来得慢,姜别要一直不停地喝,苦香就从他的房中逸散出去,弥漫着整个小院。
次日霍无归来的时候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缕药香。
他很自然地以为是姜别病了。
这次他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很久才听到姜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放着吧,我一会吃。”
今天姜别的声音比昨天更哑,带着几乎难以忽视的颤抖,尾音挤得像上紧了的弦,像在极力压抑着咳嗽。
话音未落,便听茶杯摔碎发出的“砰”的一声脆响。
霍无归心中一紧,掌心抵上门框。
“别进来!”只听姜别陡然拔高了声调,紧跟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霍无归眉头紧锁,他什么时候病成这样的?
满屋子都是药味,是喝了药还不管用吗?
“我没事,”屋里又传来姜别的声音,虽勉强稳住了语调,却仍如干枯的树枝在地上划拉,“明日……不必送早点了。”
霍无归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站了很久。
他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推开面前这扇门,看清里面人此刻的模样,但他终归慢慢垂下手。
不能再僭越了。
至少……不能在姜别明确拒绝后还一意孤行。
至少在看明白一些东西之后,他就该学着收敛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他努力了,他每天都在努力,可这世间总是事与愿违,太多的事不是努力就能努力得来的。
——越是努力遗忘,记忆就越是鲜明。
那双唇柔软冰凉的触感是那样清晰,仿佛还停留在上一刻。
那本该不带一丝情欲的,二人在怒涛卷云的沧海深处相拥,互相依存,互换着同一口空气。
但一切都在姜别无意识的噬咬下变了味。
在那一瞬间,被霍无归强行封存的妄念终于被唤醒,从落满尘灰的柜子里破门而出,叫嚣着逃窜。
……和初识情窦的那年盛夏一样。
当年他还不知道那份悸动代表着什么,直到再与姜别重逢,直到腥甜的铁锈味盈满口腔,所有的所有都在警告他,这一切究竟是多么不可宣之于口的罪过。
霍无归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就这么堵在心口,久久未曾疏解。
似乎是因为他在这里站了太久,姜别再一次出声催他离开。
这次霍无归没再执着。
他退开几步,却转道去了膳厅。他不放心就这么放任姜别一个人,可他从清晨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姜别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于是霍无归又去敲了敲门。
卧房里寂静无声。
霍无归将耳廓贴在门板上,依旧没能听到里面传来半点声响,反而是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
莫非是昏过去了?!
霍无归再顾不得礼数,一掌震开房门,姜别仰面躺在榻上,脑袋悬在床边,一头青丝逶迤而下,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最后生机。
霍无归心头一紧,呼吸在这一刻骤停。
他箭步上前,只见姜别面色潮红,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此刻像两潭死水一般,空洞地大睁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停颤抖,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乎没法连成句子的字。
霍无归在他脸上拍了拍,又去掐他的人中,可姜别一直维持着半昏半醒的状态,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可眼神也一直没能聚焦。
霍无归心焦如焚,在他掌心连叩数下,可姜别压根感觉不到这微乎其微的触碰,更是连最微弱的回应都给不出。
他浑身凉得吓人,霍无归一把扯过棉被将人裹紧,转身倒茶时一摸茶壶竟是冰的,于是他开始满屋子找炭炉,恰好看到了炉子上坐着的药壶。
夜明集摊在一旁,房内散乱着潦草琐碎的手书,霍无归俯身拾起几张,上面记得全是毒发症状,只消一眼,便如坠冰窟!
——姜别竟是在以身为皿,为赵安试毒!
霍无归呼吸骤然一轻。
他颤抖的手指慢慢收紧,难以置信地看向榻上那个人,突然意识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满屋狼藉之中,竟没有一张写有解药的药方!
他三步并两步至榻前,双手捧住姜别的脸,强迫那涣散的目光与自己相对,再一字一顿地比着口型:解药在哪?
他足足问了十几遍,姜别的眸光才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霍无归趁机再问:解药在哪??
姜别却突然笑了:“哪有什么解药……不然……姜越早放我下山了。”
霍无归一怔。
……怎么可能没有解药?
那姜别……怎么办?
这一刻他好像五雷轰顶,瞬息后又突然回神。他猛然捞起姜别,握着腰将人翻过来,让他面朝下,继而运功至掌,重重拍在姜别后心。
他好像魔怔了一样,满心都是:吐出来就好了,把那些喝下去的毒药吐出来就好了!
可那些毒早已走遍四肢经脉,哪里还吐得出来?
姜别剧烈地痉挛几下,接连吐出几口黑血。
因着这几口血的缘故,姜别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依旧冷汗直流,额头湿津津的,黏着鬓角的细发。
霍无归倾身贴上姜别的心口,心跳依旧微弱,好在比刚才沉稳太多。
他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姜别此时好像有些错乱,不时会冒出一句“谷里来客了,要是索命来的就好了”,一会又说“是我害死了刘伯”,霍无归听得心里酸涩不堪,想把姜别从那些迷幻的梦魇里捞出来,又始终无计可施。
姜别仰面躺在霍无归的怀中,盯着他看了许久,好像终于认出眼前人是谁了,眼尾越来越红。
“好……疼……”
他眨眨眼,一滴滚烫的泪就这么顺着眼尾滑落。
霍无归把他的头揽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冰冷的额头。
姜别的面具掉落下来,随意地丢在床边。
霍无归把它捡起来,端正地摆在案头。
姜别就是靠着这东西隐姓埋名了十几年。
面具之下,他叫赵凉。
他从没告诉过霍无归他的真实身份,但霍无归为了给刘伯报仇,也为了找到他,多年调查间早就查明一切:
那个曾教他读书写字的漂亮哥哥原是当今天子赵安和皇后梁瑾的亲儿子。
他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却偏偏和太子赵澄生为双龙之胎,自出生起就成了弃子,被还是王妃的皇后养在偏远的别院,多年来母子从未见过一面,仅由一位宫女照顾。
……后来,宫女大概也被灭了口。
霍无归能想象,小小的赵凉是怎样孤独地理解一切,是如何接受照顾自己的宫女意外离世,却连为她立个坟都做不到。
赵澄被封太子那年,别院烧起了一场大火,所有知晓赵凉存在的人都被大火吞噬,唯独赵凉侥幸逃出生天,浑身被大面积烧伤,几乎饿死街头,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小赵凉被小阿朗救了下来,两个人一同被好心的刘掌柜收留,经过了三年多无忧无虑的岁月,还是被皇后派来的杀手找上门来。
要想替刘伯报仇,霍无归得杀了皇后。
他并非没有下手的时机,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不得不偿还赵清宵的恩情。
所以他拼了命地做任务,只求早日攒够那一千件的功绩,报仇,退隐,找到那个小哥哥,二人一起浪迹江湖,从此清风明月寄余生。
姜别问他,有没有什么心愿。
这便是他最大的心愿。
自从遇见姜别起,他的每个心愿都有关于他。
小时候,希望每天见到他,和他一起玩,哪怕连挨打也要一起。
希望他吃饱,穿暖,找到回家的路。
重逢后,他又希望和他以朋友的身份重归于好,回到那些无话不说的日子。
那里没有腥风血雨,不用刀尖舔血,没有做不完的任务,没有近在咫尺却不能杀的仇人。
那时姜别面上还没有那张银面具,还能尽情地享受阳光。
只可惜这些事没有一件成真了的。
“好冷……”姜别低声嗫嚅,浑身都在打着寒颤。
屋里的炭盆早已熄灭,霍无归添了些炭,又烧好热水,暖好手炉拿过来后,姜别已经睡着了,又或是昏了过去。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上新覆着一滩粘稠,泛着触目惊心的黑色。
霍无归再三试探姜别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他在床边看了姜别好久,待姜别睡梦中发出呓语,哑着嗓子又说了一句“好冷”时,他才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连人带被拥进怀中。
姜别咕哝了一句什么,彻底沉睡过去。但他睡得很不安稳,霍无归便笨拙地在他背上拍起了盹,像在哄惊梦的孩童。
拍得很慢,很稳。
如果心愿真能实现,他希望姜别能好起来。
……如果能再贪心一点,再求一个心愿,那他便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自己不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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