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渡

　　月上梢头，众人坐躺调息，幽静的夜里偶有窃窃私语未停。
　　修行之人倒也不怕吵，全当是磨砺心境了，实在受不了的便起方结界，捂住耳朵。

　　分散的人堆稀疏处，一立一坐两道身影相隔一尺，靠在一棵粗壮的树边。
　　“楚姑娘似乎也睡不着。”
　　温和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李昭与她搭话。

　　江云织睁眼侧首，“李公子的体质也不易入眠？”
　　她应他话茬，李昭便颔首：“我儿时瞌睡多，如今年岁越大，反而越不易入眠，每每睁眼到天明，人也不觉困倦。”
　　江云织收回目光，正过头，“我以为像李公子这般豁达乐观笑口常开的人，该是日日好眠。”

　　李昭从灵囊中取出一物什，抬臂举起，恰好够到江云织视线内。
　　透过月光，江云织看到这一玉坠外观滑润柔光，应是被人长久地握在手中，常常抚摸。
　　仔细一看，她发现了玉坠表面似乎有细小的裂痕，贯穿中央。

　　“这是我家中留给我的一物。”李昭道，“本没什么特殊，我一直带在身边，从不怕磕着碰着，直到有一次，我被别人撞到，它从我身上落下，不小心摔裂了。我那时发了好大通火。”

　　江云织不自禁转过视线，看李昭被月光勾勒的侧脸，他和今晚的夜般平静。
　　“既不在意，为何它碎了你却着急？”

　　李昭望月的眼瞳微动，黑色鸦羽眨了眨，“或许有的东西注定快要失去才知珍贵，也恰恰需要真的失去，才懂得珍惜。”

　　江云织盯着玉坠许久，在他话中品出几分意味，明白过来，唇瓣轻启，也望月。
　　“睹物思人，李道友珍惜的是一份情，而非身外之物。”

　　李昭摩挲玉坠的动作停下，他将玉坠收回掌心，眸中之光也不动，许久沉思后，他忽然问她：“若我一开始便珍视它，是否旁人也会珍视它，便也不会将它摔碎。”

　　“会。”这话落罢，江云织没有犹豫，只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没有任何意外的答案。
　　“你不可以如今心境去看待当时自己，重来一次，你依然只会有一个选择。注定的结局不可更改，万事万物，终有缘法，强求不来。过去已然过去，你若从中有体会，便是你的成长，你若仍对过去存疑，那便是你毕生的课程。”

　　江云织感受到落到自己脸上的视线，侧头对应上他的双眼。
　　“你若固执地将自己束缚在内，便成了心魔。”

　　她定定注视他，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感情，偏偏说出口的话义正言辞。
　　“你我修士，前路漫漫浩荡，若为心魔所困，必将道途受阻，难证大道。”

　　李昭阖上唇。他以为她会说些安慰之语，这么一大段话，却是教他要早日走出阴霾，否则会影响修道一途。
　　他定了定，颇为有趣地问：“若我偏要强求呢？”

　　江云织张了张唇，想到许多旧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转了个弯，变为：“作茧自缚罢了。”

　　他视线深深。
　　她道：“若重来一次，选择珍视它，你就不会意识到它的重要，因为你不曾失去。你如今的珍视，不过是事后的悔。你想要珍视它，不是因为它有了裂痕，而是你想回到白玉未碎前。你想要珍视的不是玉坠，想强求的也不是玉坠，是你心底那份去而不返的情。但世界上有千万种情，没有一种可以重来。”

　　一字一句砸到耳朵里，砸到心里，他觉得，她这张嘴好似如刀般锋利，言辞如鹰眼犀利。

　　“李公子。”江云织唤他，“我原以为李公子是通透之人，现在看来还须告知李公子一个道理，有些人有些事过去就只能过去，人不能天真一辈子，你我修道之人，求的是问心无愧，长生之道，万不可将自己绕进去了。”

　　她认真而宁静。
　　他无言且沉默。

　　“楚道友还真是……”李昭斟酌半晌，一字未出，最后只落得句：“在下受教了。”

　　前者话出口，后脚江云织一侧耳边，蓦地炸响一声：“你教他什么啦？”

　　江云织手中佩剑一紧，立时回首一看，竟是玄嵩与长安，不知何时悄悄蹲在她身侧，偷听“树”角。

　　李昭随江云织也起了身，瞧见玄嵩与长安，许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木然无话，沉沉的表情显得有些冷。

　　“我们，是不是打扰你们说话了？”骤冷的气氛令长安尴尬地扣了扣手。
　　江云织问二人：“有什么事吗？”
　　玄嵩与长安摆手，同声道：“没有。”

　　“我们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聊聊天，方才你身边这位道友举着手，我们一想这位置楚姑娘在呢，这才过来寻你。”玄嵩讪笑，“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江云织提提衣摆，腾了个位置坐下来，李昭则是原地不动，却接了话茬：“楚姑娘和我都有些失眠，聊了些人文地理打发时辰。”

　　江云织不动声色，玄嵩和长安瞧了眼李昭，“什么人文地理？我们也听听？”

　　李昭没应是，径直席地而坐，占了江云织旁侧位置，才展露友好的姿态，对后来的二人道：“自然可以。”

　　于是，四人背靠着树，江云织两边肩膀都夹着人，玄嵩搓搓手，表现得十分兴奋，身子向李昭倾斜，做足了作为一个倾听者的最佳姿态：“好了李道友，你快讲故事吧！”
　　长安在江云织身边附和：“讲讲有意思的。”

　　江云织手指摸索着佩剑神游去了。
　　李昭则是没法，玄嵩长安二人要听他讲故事，那便讲讲无关紧要，又失传已久，他从不曾向旁人说起的——奇闻怪事。
　　“两万年前，上古灵兽尚未销声匿迹……”

　　“诶，李公子。”长安插话道：“这两万年是天上两万年，还是人间两万年，还是冥界两万年，还是……”
　　李昭：“天上两万年。”
　　长安“喔”道：“这么久啊！这故事保真吗？还是世人编撰的？”
　　李昭：“真假难辨，我也不知。”
　　“那……”
　　李昭：“请先听我讲下去，这位玄道友。”

　　长安噤声了，李昭将故事讲了下去：“上古灵兽品类繁多，其中地位最高的众兽之首，是一头白龙魔蛟。”
　　玄嵩：“魔蛟？那时的天地，不分神魔妖凡类？”

　　“不分。”李昭道，“白龙魔蛟有开山通海之能，两万五千年前，正是因为在他的带领下，兽群开辟一界，名为灵界，是所有灵兽的栖息地，此界存在五千年，才被抹去。”
　　玄嵩：“也就是说，两万年前，就是灵界被抹去的时候？”
　　李昭应：“是。”
　　长安：“那后来为什么灵界没了？”

　　李昭抱起手臂，“凡人开疆垒土，不慎闯入灵界位面，侵入一金虎领地，一人葬身虎腹。金虎尝过凡人的血肉之躯，动了思凡下界之欲，便领一家几口同去。顺其凡人来时路线，进入凡界，却在见之凡界同族虎兽被人力驱赶，飞禽鸟兽被折翼，牛羊圈养，于是金虎怒不可遏，同诸虎兽一起将村落屠了精光。”
　　玄嵩与长安面部扭曲，发出唏嘘。

　　“金虎叼着凡人尸身返回灵界，选择将发生的事情告知好友，白龙魔蛟。后者听闻怒不可遏，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在另一个世界以它族人为食，便亲自带领兽群进入凡界一观，待发现金虎所说不假，口中喷出一团火，将凡人十几座城池烧了干净。但它也因此触怒管辖凡界的天神，被抽取龙骨，夺了姓名，连灵界也被迁怒，一朝覆灭。”

　　玄嵩与长安听得悲愤交加，一开始他们可怜那名不慎闯入灵界的凡人，后来唏嘘万年之前，兽类也是地位崇高的存在，今时却沦为坐骑，被驯养臣服，听到最后，二人沉默不语，道不出个好坏。
　　玄嵩问：“那最后那些灵界的灵兽们都去哪了？”

　　李昭手指在臂膀轻点，“没有灵界，还有神界，魔界，仙界，妖界，冥界，凡界。”
　　去哪都好。
　　他似回忆般，“除去跟随白龙魔蛟屠杀凡人的众兽被剥夺法力，打入无间深渊，托起来生桥，供灵魂行路，其余众兽则四散逃走，不敢面对天神之威，四散于各界。”

　　长安：“那时神界，与仙界有何不同？为何现在不曾听闻神界存在？”
　　李昭道：“神界是更高层次的存在，那里是上古神明的居住地，天族所居，闲等仙族进入不得，即便修为达到神的层次，也要有万年的资历，方才能进入神界，入神籍。那时的仙界与如今的仙界并无不同，不过二者对比起来，前者强过太多。”

　　李昭贬损现在的上仙界，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前段时间上仙界可是在整个三界闹出幺蛾子，私自偷盗，背信弃义，说来令人不耻，堪称伪君子。
　　即便未亲临从前仙界，天族史记每每读来却仿佛能见当年天光，而今世仙族……一言难尽。
　　玄嵩后知后觉，说起：“李公子的故事中曾经的天地，灵兽自成一界作鼎一方，却轻易被天族抹杀，若站在凡人的角度自然乐见其成，可若站在灵兽们的视角，是否天族迁怒无辜，做得太过？以至后来灵兽都被磨灭了灵性，沦为马车工具，听来唏嘘，这还是以仁爱之心大爱众生，无私奉献的神明吗？”

　　李昭未答，久不开口的江云织则道：“立场不同不相为谋，李道友的故事，应是在讲万物顺其自然，变迁是常态，须以平常心对待吧。”

　　玄嵩与长安纷纷看向后者，李昭默声须臾，扬笑道：“楚姑娘看得通透，原本我只是讲个故事，听楚姑娘一说，在下恍然明悟，原来故事里头还有这样番道理。”

　　“诶，李公子你就不必谦虚了。”玄嵩拍了身边李昭肩头，“你若不知所云，那干嘛要跟我们讲这个故事呢？你有心点拨，我们当赞你一赞，怎么还自贬呢，太谦虚了哈哈！”
　　“……”李昭表情一噎，末了无话。
　　二人打了个哈欠，齐齐临走前招呼了一声，便回自己的地方了。

　　玄嵩与长安走了，江云织将手中剑置于身侧，掀了掀眼帘，状似不经意问：“不知李公子这些故事是从何处觅来，杜撰哪位名士之手？”

　　剑悄无声息横在两人之间，李昭调整了番坐姿，没有表现不自在，“一些不入流话本读过，倒没去记这些，你若喜欢，往后有机会我将它们带给你。”

　　“如此，先多谢了。”江云织靠树应道，渐渐阖目，许久浅浅的呼吸才随着她舒缓的眉宇展开。

　　翌日清晨，无量接到了讯号，便急忙打开了传送阵，招呼众人进去。
　　因着昨夜大半人都没睡好，今日就是无量催促，众人也不大跑得动，楞是磨了一个半时辰才回到灵山。

　　“总算回来了。”
　　长老席上数道声音感叹。

　　这次回来，众人明显感到周围灵山弟子长老宗主，多了五倍之数。
　　不必多想，他们皆是来看这些考核弟子有没有出事，好在有惊无险。

　　无量对高堂之上作揖，身后众人也跟着作揖，“竹长老，孩子们都没事，不知长老们何时再开启考核，亦或是更换其他考核内容？”

　　被无量称之为竹长老的老者“欸”道摆摆手，语重心长：“先叫孩子们下去歇歇，有什么事午时餐食过后再说，无量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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