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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灯落
林楚容看着病床上这张陌生的脸,半晌无言。
时间是个神奇的怪物,有的人因此焕发新生,有的人却是枯槁而去。
他记忆中的林家盛,留着一头特别漂亮的半长头发,眉眼是逢人不夸的漂亮,就像现在的他一样,媒体总爱大肆渲染他的男生女相,然而林楚容眉骨里有尖利的峰,要比林家盛更俊朗。
林家盛长着一张更容易受人垂怜的脸。
从很小的时候,林楚容每回跟着自家小叔叔,总会被人问,这是不是林家盛亲生的。
他俩长得很像,连性格也是如出一辙。
然而他比林家盛要幸运很多,他们都是犟骨头里敲出来的,而他遇见了良人,林家盛没有。
后来林楚容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听自家父亲打来电话,林楚容敷衍完,状似不经意间提起他那再也没有见到的小叔叔。
家中人对林家盛一直三缄其口。
那时候林楚容年纪稍稍大了,对于那年发生的事情其实记忆在慢慢模糊。他记得小叔叔喜欢一个男人,两人浓情蜜意,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也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可那之后不久,那男人的父亲却带着照片,直接找上了太平山上,敲开了林家祖宅的大门。
爷爷被当场气进医院,再往后,他就被父母强硬地从小叔叔家带了出来。
再往后走,他已经跨了大洋,离开了港地。
小孩子心思,以为分别总能再见。然而数次梦回,醒来时,他一人在张牙舞爪的漆黑里,寻不到那具温热的怀抱,听不到林家盛轻柔的歌声,林楚容渐渐感觉到不对。
他想起离开那日,他的小叔叔,从来都是温和没有脾气的人,像是发疯一般,猩红着眼,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要去灯塔寻他。
父亲说,小叔叔被送到疯人院了。
“为什么?”小林楚容一惊,“那里的人可都是疯子!”
“你叔叔就是个疯子!”林生南愤懑地说,“他害死了你爷爷!让我们林家名声扫地!”这段时间,处理自家父亲后事、对公司大洗牌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难得向林楚容吐露了点心声,“他就是个贱人!不要脸的!”
这一声发自肺腑。
林楚容指尖绕着电线圈,一圈,又一圈,他知道自家父亲是真的恶心小叔叔。
可是,为什么呢?
他看着落日大街上,海岸线狭长,金发碧眼的两个女郎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对着嘴。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人,对于这种正常的事情,会看得如此邪恶与扭曲?
多年之后,当他也迈入某个时期,不受控制地泛滥着某些遐思时,他才渐渐明白,是因为观念。
可是,这世上观念不同的人那么多,每一个人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尚且不易,为何总还要去左右旁人的想法和喜好?
不是每个人都会尊重和理解他人。
至少,他那刻板威严的父亲,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他从不知道尊重是什么。更不会知道爱是什么。
可惜的是,他和林家盛,从前是爱着对方的家人,却因为隔着的年岁太过于久远,远到林楚荣今日和他对视着,对视着,始终没有人先开口。
病房内,只有林家盛浅浅的呼吸声,仪器指标上下起伏着,林楚荣默了半晌,问他:“累吗?”
简单两个字,林家盛已经麻木多年的心忽然有了一丝悸动。
他想,他应该是清醒的。
因为他认得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长大后,他分明和年轻时候的自己更像了。林家盛嘴角浮起一抹笑,又想,要不是他林家盛是个同性恋,怕会被人误以为林楚荣才是他亲生儿子吧。
他是挺累的。
虚浮的世界早已经跟他做了告别,他想见林楚荣,本以为是临别前的痴心妄想,不曾想,自家十几年没见的大哥这一次竟是破天荒的同意了。
他记得好像几年前,他偶然间得知林楚荣从国外回来了,那天他也曾想着要见见这小孩。结果,任凭他如何撒泼耍闹,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冷肃,说:“林家盛,你别想了,我不可能让他见你!”
他发疯的要跳楼,要跳人工湖,闹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又被送进去那电疗室,刺了满身的红,自那之后,他就把林楚荣忘了。
然而现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居然又活生生出现在他身边。十几年过去,林楚荣过得还算不错。
他经常会看电视,看见那片世界之外的璀璨星光,他家小荣笑面嫣然,手里的话筒折射着光芒。
那是他画中世界从未调配出来的色彩。
林家盛心满意足的合上眼。
他没有回答林楚荣累不累的问题,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讲过一句话。
当那些波动起伏的线变成“滴滴”嗡鸣声,有飞机轰鸣压过,太平山在林楚荣眼前成了一团巨大的绿色帘幕,它盖住了林家盛。
像盖住了某些存在。
自从陈锵送给他那颗观音垂泪之后,他便跟着断了念想。
林楚荣早就做好了一辈子再见不到林家盛的准备。他的父亲要他断情绝意,忘掉一个垃圾一般存在的家人,他做到了,他不能因为一份念想,再度激发起残暴之人对那人的施虐欲。
既然林家盛希望世界忘了他,那他便会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听他的话。
于是,林楚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然而有些事情是扭转不过来的,他最终还是走了他的路,步履维艰,小心翼翼,生怕他父亲再去找林家盛。
可他也绝不会像林家盛那样,变成灰色调的画。
林楚荣握住面前这双已经没有了脉搏的手,将那条挂了二十来年的吊坠,重新放进他已经僵硬的掌心。
二零零三年,林家盛死于港地疯人院附属医院,时年三十七。
出殡那一日,来送他的,只有林楚荣一人。
他一身黑色的西装革履,抱着骨灰盒,在山边坐到了夕阳西下。
林楚荣其实没有太多关于林家盛的记忆。比起家人,他更像是林楚荣的一个执念。他为了林家盛而活,为了他对抗父亲,对抗整个家族,甚至是——
既然在这个家,他已经没有软肋。
他还想对抗世俗。
那晚忽然暴雨如注,林楚荣没有回家。他顶着刺骨的雨,终于如愿的穿行过那条隧道。九九年,《念生》的最后一幕,流浪歌手也是在隧道内唱歌,这里是此世唯一的一处避风港。
林楚荣被地面一块碎石不小心绊了脚。
跌倒在地的那一刻,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他还活着。
林家盛说过,小荣,你会疼,就说明你还活着。
林楚荣双手捧住脸,泪水汨汨钻过掌心,掉进肮脏的井道口,混杂着黑臭的雨水。他终于知道,彻底失去一份念想,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他疯狂地跑起来,跑过烟雨,跑过叮叮当当的人来人往,来到一家便利店门口。
也是从那日,林楚荣开始学抽烟。
尼古丁能短暂麻痹掉他夜里会疼痛难忍的神经,让他在烟雾缭绕的某些时刻,能和林家盛说说话。
像去年那样,陈锵这一回变成了默默陪着的那一个。
他不喜欢烟味,却从来没有嫌弃过林楚荣越发频繁吸烟这件事。他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也知道林楚荣挂念林家盛已经很多很多年。
那晚,林楚荣跑走后,陈锵本来急着要追出去。
却被老板一把抓住,“别去——”他叹气,“他应该是有那个人的消息了。”
陈锵抓了抓头发,语气急的不行:“哪个人?”
他记得那条吊坠,更知道林楚荣心中藏着很多秘密,更藏着一个人。
“他小叔叔。”老板跌坐在位置上,摸出烟包,看了眼,又收了回去,“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天,就是因为他小叔叔。”
那是九七年年关,林楚荣刚从广州城回港地不久。
他回来这,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的,他要见林家盛。
他十五岁,算是半大的人了,心中对父母有埋恨,但还不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他以为只要自己回来念书,父母就会给他见林家盛。
想法天真又可笑。
他被林生南指着脑袋,十几年未见的父母,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自家的亲儿子,说他是个白眼狼。
“我是小叔叔带大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港地,不去看望他,那才是白眼狼!”
“他是个疯子!”林生南还是那句措辞,“你没事要见什么神经病!”
“他是我叔叔。”林楚荣咬着牙,软了声调祈求,“我就见一面,看完他就走,不行吗?”
江崎摇头,“小荣,我和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她向来情绪十分稳定,从容不破得像个事外人,“我们这么做,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林楚荣这次没有上套,他不觉得当年的事情有什么可耻,甚至脱口而出的话和当年一模一样,“小叔叔不过是喜欢男人,哪里错了?”
这话却是彻底激怒了林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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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P-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