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宋南风不喜欢春天。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就是不喜欢春天。
　　从小到大，宋南风对春天的评价，就是无聊。
　　早在他小时候，宋女士就曾经问过他，意意喜欢花，为什么不喜欢春天呢？小宋南风皱起眉头，严肃又困惑地问道，喜欢花为什么要喜欢春天？宋女士笑着说，因为春天会开好多花。小宋南风反驳道，花又不只是在春天开，四季都有花开。而且，春天又不是花。
　　宋女士于是换了个问题，问他知不知道一个词，叫“爱屋及乌”。小宋南风是知道的。他不仅知道这个词，还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还是不想因为春天有很多花就喜欢春天。但这样一来，他就不是一个“爱屋及乌”的人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花的爱不够多呢？
　　小宋南风搞不懂这个问题。
　　而对于二十四岁的宋南风来说，呵，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屋及乌也好，“恨”屋及乌也罢，全都看他心情。
　　这几天他的心情就很不好。
　　因为他不想在春天和付西洲重逢。
　　在他看来，他已经有了此生最完美的初遇。即使当时付西洲并没有注意到他，那个场景依旧完美。
　　但是不见面又是不行的。他们之前的过往，已经被付西洲抹去了。宋南风必须在崭新的白纸，重新写下他们的未来。
　　可他要怎么落这第一笔，才好教付西洲以后回忆起来，发觉这开始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该上帝写的剧本，落在了他手里。
　　真可气。云端的神如此漫不经心，就造出一个又一个传奇。他在人间慎之又慎，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惊艳的开局。
　　好烦。想了好几天，宋南风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去见付西洲。再这样下去，他又该直接去堵付西洲家门了。他真的好想见付西洲。
　　就在宋南风烦躁的时候，言肃正好打电话过来，说他正在酒吧和别人喝酒，要是宋南风没事的话可以一起去玩。宋南风确实闷得要命，便开车出了门。
　　到了酒吧之后，宋南风发现，言肃竟然亲自在门口等着他。言肃这时也看见了他，立刻扑了上来，抱着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小声地说道：“里面有人。”
　　“里面没人的话，你来这里干什么？”宋南风反问道。
　　言肃一下子放开他的手，“哼”了一声，面容高冷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后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进了酒吧。
　　宋南风没什么意思地跟了进去。

　　清幽的酒吧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
　　“这么会说话，我也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周季明抬起头，看着站在他们桌子边的男人。
　　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周季明在心里说道，哪里跑来的公子哥，这么烦人。这种人最麻烦了。天上地下，总以为他们最大。讲理讲不清，动手还不行。真是有病。
　　坐在周季明对面的付西洲完全没有理会这道声音和声音的主人。他将酒杯送到唇边，浅尝了一口杯中的酒。
　　在酒吧刻意营造的昏暗灯光下，付西洲依旧白得动魄惊心。像一颗深海里的珍珠，吸引着盗宝者的目光。
　　“确实很好喝。”付西洲放下杯子，对周季明说道。
　　周季明呆愣愣地回道：“你喜欢就好。”
　　站在一旁的公子哥轻笑一声：“果然是个美人。”
　　然后，公子哥将手拍在桌子上，弯下腰，离付西洲近了一些，调笑道：“这位先生，这么廉价的酒可配不上你，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付西洲看着眼前这人头上暗红的头发，面无表情。
　　周季明放在桌面下的手，暗暗攥了起来。
　　“不用。”付西洲冷声道。
　　公子哥笑了笑，说：“不再考虑一下吗？我——”
　　“他说了不用。”周季明出声，打断了公子哥的话。
　　公子哥直起身来，缓缓转了过去，像是才看见周季明一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道：“小弟弟，虽然你长得还可以，但是家境不好的话，就不要学人请客装阔气。”
　　周季明不想把事情闹大，忍着没有说话。
　　“这位先生，”付西洲突然出声，“原话奉还给你。虽然你长得还可以，但还是家教不好的话，就不要学人请客装客气。”
　　公子哥在付西洲说话的时候已经转过了身。
　　周季明一边在心里暗呼“好爽”，一边在心里可惜，看不到此人吃瘪的表情。同时，还有点隐隐的担心。
　　公子哥闻言先是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净。不过很快，他又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将服务生叫了过来。
　　“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全部拿来，给这位先生尝尝。让他知道，我家境确实好，客气也不是装出来的。”
　　周季明在心里大喊“神经病”。
　　服务生很快把酒拿来，摆满了一桌子。
　　周围倒是有人想看热闹，但都被其他服务生劝了下去。
　　“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吧。让他好好认识认识。”公子哥吩咐道。
　　长相清秀的小哥神色有一瞬间的难堪，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听话地介绍了起来。
　　“这是本店最贵的酒，路易十三，700毫升，价格两万五。”
　　“没有更贵的吗？”公子哥有些不满地问道。
　　“抱歉先生，我们这儿只是个小店，更好的酒，得去其他地方拿。”服务员赶紧解释。
　　公子哥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不屑道：“算了，继续吧。”
　　大约三分钟后，服务员终于介绍完了一桌子的酒。周季明已经在心里问候了八百遍公子哥的父母。
　　“谢谢。”付西洲对服务员说道，“我想你可以离开了。”
　　“您客气了。”服务员回了付西洲的话，却没有走。付西洲于是看向了公子哥。公子哥抬了抬下巴，轻蔑道：“走吧，没你事了。”
　　服务员飞快地朝公子哥道谢，临走前用感激的眼神看了看付西洲。
　　公子哥再次对付西洲说道：“怎么样，你想喝哪个，都送给你。”
　　“或者，你想要些别的，也可以。”他用暧昧的声音补充道。
　　付西洲扫了眼桌上的一瓶瓶酒，然后看向公子哥的眼睛，平静地问道：“物质上的堆砌能让你感受到精神上的幸福吗？”
　　付西洲端起周季明推荐的那杯酒。
　　“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快感，看起来比一杯酒带给你的还要多。”
　　付西洲端详着杯子里的液体。
　　“既然如此，比起喝酒，还有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付西洲站了起来，将杯子举过公子哥的头顶，然后倾斜。焦糖色的酒像某种药汁一样倾泻而下，落到暗红色的发旋上，再顺着发丝滑落，滴答到白色的西装上。
　　“下次，可以试试这样。”
　　付西洲带着浅淡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神，倒完了一整杯酒。
　　最后，杯子里的樱桃，像小鸟一样，“咚”地一下，在红色的头发上安了家。
　　旁观了这一切的周季明，努力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
　　一方面是被付西洲的举动惊到了，另一方面是，他觉得付西洲太帅了。
　　世界上还有这么帅的人。
　　这时，一直呆立在原地的公子哥笑了一声，他的身体由于这声笑颤动了几下。
　　“说的不错。”公子哥抬起一只手握住了桌子上的一瓶酒，另一只手握着桌沿，微微俯身，低着头。 “不如，再倒一杯。”
　　付西洲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细微的颤抖。
　　周季明看着公子哥那只在桌沿上紧紧用力的手，心里生出了一个荒谬但又很合理的想法。
　　付西洲再次开口，声音像瓶子里冰冷的酒液，在灯光下泛出锐利的流光，迷人又危险。
　　“能从羞辱中得到快乐，你确实不太一样。”
　　不是吧，周季明大脑要宕机了，这人还真是抖M啊。
　　这一天，未免也太跌宕起伏了。
　　坚决不能再待下去了。周季明迅速站起身，绕过公子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付西洲的手腕，嘴上说着“再见”，脚下一刻不停地往外跑。
　　“账单算在这位先生身上。”周季明边跑边对着赶来的服务生喊道。
　　眨眼之间，周季明已经带着付西洲跑出了酒吧。
　　“梁公子。”店长匆匆赶到了公子哥身边。
　　梁质拿出手帕，擦了擦脸。
　　“让他们走吧。这些算我的。”
　　店长赔笑道：“您这是什么话，您来我们这儿，就是给我们面子了。”
　　梁质不想听这些，转身离开。他边走边留下一句话。
　　“把那个杯子包起来给我。”

　　周季明拉着付西洲，跑出去好远，才停下来。
　　他弯下腰，气喘吁吁地对付西洲说道：“还是先不要开车了，免得让他们发现你的车。”
　　付西洲站在一旁，根本看不出运动过的迹象。“不用担心，我既然做了这种事，就有办法全身而退。”他宽慰了一下周季明。
　　周季明点点头，喘匀了气之后，立刻跳了起来。
　　“刚刚太爽了。付大哥，你好帅啊！”周季明兴奋道。
　　付西洲笑了笑。
　　“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今天一天的活动好像都搞砸了。但是最后那一下，实在太解气了。”周季明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桌子上的那些酒我们根本就没喝，算在那个纨绔子弟身上，也不算占他便宜。还好我点的那杯酒你喝了一口，不然就真是太可惜了。那颗樱桃落在他头上，真的太好笑了。”
　　“付大哥，我今晚太开心了，肯定要睡不着了。”
　　付西洲听着他的话，只是笑。周季明手舞足蹈地比划完一通之后，终于察觉他有点太夸张了。明明他今晚一滴酒都没喝的。
　　周季明将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道：“好像有点太兴奋了，应该没关系吧。”
　　“没事。”付西洲道。
　　就在周季明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难道就要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的时候，付西洲突然问道：“季明，抱歉，我想问一下，你有多高？”
　　周季明的脑内活动立刻全部卡住了。他歪过头去，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小声地飞快说道：“一米七六。”
　　“这样。”付西洲道。
　　周季明说出来之后，接下来的话也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他问道：“我大姨是不是告诉你，我一米八？”
　　“是。”付西洲回道。
　　“因为我都是这么对外说的。”周季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四舍五入，我就是一米八啊。不过，我大姨肯定是想抬高我的身价，才这么说的。付大哥，你别怪她。”
　　付西洲道：“这没什么。”看着眼前略有些失落的周季明，又补充了一句，“很可爱。”
　　周季明心里的小鹿开始乱跳。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吗？”
　　周季明把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处，心道，谁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
　　这条街很窄，却很长。人不多，路灯一盏盏亮着，照亮墙边盛开的迎春花。付西洲和周季明差不多已经在这条街的尽头。
　　转角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他转过身来后，周季明看清了他的脸。
　　很好看的一张脸。
　　嘴角下的一点痣，像他这个人一样鲜明。
　　但最让周季明惊讶的是，这个人，看起来快要哭了。

　　此刻的宋南风好像听见了上帝不耐烦的声音，祂嫌他太慢，还是亲自动手，再一次，胡乱写下他们的诗篇。
　　突如其来，毫无美感。
　　但终究，他们又一次相见。
　　于是，宋南风启唇，念出了这崭新的一句。
　　“付西洲，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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