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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春风
阔别学校一个寒假,一九九五年二月中旬,元宵节之后,总算开学。开学第一天做清洁、搬书、交作业,池岁星胸有成竹,毕竟他的寒假作业赶在最后一天前已经全部完成。而且数学还是满分,等数学课代表要他交作业的时候,小孩两手一摊,炫耀道:“我满分不用做。”
那天池岁星跟毛文博回家时,两人都紧盯着江对岸的煤矿,前天那场抗议游行最后在警察的帮助下收尾,翌日元宵节当天煤矿关闭、工人安置的文件便下发出来。大概在下半年七月,安置房便完工,安置到玻璃厂的工人可以直接搬去安置房。等八九月第二批建筑完工后,十月左右景星煤矿便逐渐关闭,只留下机械管理人员运输机械与善后工作。
池岁星还穿着厚重的衣服,教室里还是很冷。男生们一起去山上的教务处搬书,女生们在寝室整理清点作业。小学部搬书都是这个时间点,池岁星在楼下抬头望去,就能看见跟他们班同学一起出来搬书的毛文博。小孩在楼下招手,毛文博见后便跟小孩一起走了。
一年级的书不多,男生们十多个全都去,语文数学,加上五个作业本和五个作文本,一人也就抱一小堆。毛文博班上男生不多,何况有些男生不想搬书,找借口上厕所去,每人要搬的书便多了起来。池岁星帮毛文博拿了一半,两人才往回走。
下山的楼梯铺的石板,厚鞋底踩在石板上,便容易发出哒哒声响。小孩用鞋跟在石板上磕出一段节奏,是过年时候在电视机上听见的歌,他嘴里还轻轻唱着:“祝你平安,祝你平安。”
毛文博觉得小孩下一秒便要摔跤,连忙叮嘱他:“看路。”
“不会摔。”小孩信誓旦旦。
池岁星怀抱着书籍纸本,书本叠起来有他半身高,小孩视野被挡了一些,刚好楼梯下完,最后一下踩空,池岁星往后倒去,刚好倒在毛文博身上。还好毛文博提前准备,用身体把小孩抵住,这才没有摔倒,只是手上的书本散落一地。
“你看。”毛文博揪着池岁星耳朵,“说了又不听。”
“别揪别揪。”小孩求饶道,跳到一旁捡起书本来。
毛文博也把手上的书放下,帮着小孩一起捡,路后其他同学都回了教室,小孩加快手上动作。赶在上课前捡好书,重新抱回教室。
“最后那几本脏了的书你自己拿,不要发给别人。”毛文博叮嘱道。
“为什么。”池岁星问。
“你自己弄脏的,自己承担后果。”毛文博抱着书,腾不出手再揪耳朵,只好用脚碰了碰小孩脚跟。
池岁星跟毛文博还没走到教室,有个女生便在楼下等他。女孩朝池岁星招手,“怎么这么慢,楼老师让我下来找你。”
“路上书撒了。”池岁星说道。
毛文博认得那女孩,叫张欣,在周家坝玩和平洞逛街时都见过她。
“你哥哥帮你搬的书吗。”张欣问。
“我帮他搬的。”小孩炫耀道。
“你这么厉害哇。”
池岁星嘿嘿笑了两声,把书帮毛文博搬到四楼后便回教室。毛文博上学期成绩优异,被班主任钦点为副班长,之后班上一见到毛文博和唐清雅在一起时,便总会发出“哦——”的一声。
等书清点完,没有缺漏,唐清雅和毛文博便一起发书。班上免不了一阵骚乱。
唐清雅留着一头长发,有时扎起来有时披着,路过身边时,顺着发梢带起来的微风里仿佛都有股花香。她说是用的洗发水,所以有股香味。得体大方,干净利落,不只是班里很多男生都喜欢她,女生也是。男生们找她抄作业,女生找她跳皮筋、翻花绳,聊聊今天这件裙子明天那件衣服好不好看。
四年级十岁的小女生们聚在一起,总容易谈到:你喜欢谁。大家各有各的说法,问到唐清雅时,她便说,班里没有她喜欢的。当然,那时的她们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去年毛文博转来后,当别人再问到唐清雅这个问题时,她便总是不回答。
冬春交替间,教室外的暖阳熠熠,透过高处蒙灰的窗户,把新课本照得发烫。做清洁的学生站在桌面,踮起脚尖擦拭窗户,池岁星打开新书,挨个写上名字。小孩打开书本,埋头吸上一口,新书带着一股油墨与纸张的气味,池岁星把这种味道叫做“书味。”
中午吃过午饭,还没到午休时间,毛文博去小孩教室帮他包书皮。池岁星之前从没包过,毛文博今天特地带了两份报纸。把报纸对折两次,沿着折痕裁下来,刚好就是一本书的书皮大小。池岁星没有剪刀裁纸,毛文博就用自己的直尺,把报纸对折后沿着折痕裁下来。在小孩羡慕的眼神里,书皮三两下便包好了。
“这都看不见是哪本书了。”池岁星说道。
书皮用的报纸,一包起来封面自然就变成了“湾东日报”四个大字。
“忘了。”毛文博把书皮又拆下来,把报纸换了一面,湾东日报四个大字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毛文博用钢笔在小孩的书本封面上写下字,像是印出来的花体一样,又好看又新颖。等毛文博写完,小孩便立刻拿去炫耀:“我哥哥给我包的。”“我哥哥写的。”
毛文博便坐在小孩座位上,扶着额头看小孩满教室疯跑,直到午休铃声响起,毛文博回教室睡午觉。自从过年守岁那天开始,小孩中午都要睡一小会儿,上学后这个习惯也没变。只是中午在硬木桌上睡觉,硌手又无聊。池岁星只好拿着铅笔趴在桌上写写画画。把桌面一角画的黝黑,却忍不住困意趴下睡觉。
午休的结束铃响起,毛文博下来找小孩。池岁星的书他午休前拿到自己教室帮他包书皮,包完后毛文博拿下来交给他。小孩抬头,脸上是一块黑色污渍。
“你中午干什么了。”毛文博问他。
“睡午觉。”小孩回答。
毛文博忍不住笑,把池岁星带到水池,打开水龙头。
“洗个脸。”毛文博说道。
“为什么。”
“你脸上是花的。”
小孩听闻,在脸上摸了一把。炭黑的笔记被小孩抹匀,手上嘴上到处都是。池岁星赶紧洗脸。水龙头年久,这水一般都是用来洗抹布拖帕,用来做清洁的。用来洗餐具的水在食堂那边,太远了。因此这边的水,水质不太好,水龙头有些破旧,就连水里也有一股铁锈味。可是小孩子们并不在乎,有时上完体育课太渴了,拧开水龙头捧起水便喝上一两口。
自从去年十月份小孩检查出来肠胃病之后,除了文丽萍买的口服液,还经常要他喝水。池岁星每天有带水杯去学校,每天回家文丽萍便摇摇水杯,检查小孩有没有喝水。虽然每天水杯回家时都变得空空如也,但那都是池岁星半路倒在路上,免得回家没喝水挨骂。
开学第二天,班里换了座位。一年过去,有的长高不少,有的发育晚,身高没怎么变。池岁星就属于后者。去年的时候他领操,每次课间举着班牌带队,还算注目,今年许多人长高,池岁星一点没变。好在举班牌的还是他,只是小孩要把平常拿在手上的班牌举起来。
池岁星对身高好像挺看重的,开学后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在家门口的门框上量一量身高,看自己长没长。毛文博安慰他现在长得慢,以后才长得高。就像是竹笋一样,厚积薄发。
小孩听不懂后面那个词什么意思,但一听毛文博说以后会长高的,才放心下来。
跟池岁星同样没长高的,就是排在队伍第一个的钟世林。他本来就没多高,班里其他人都长了一些,特别是女生。有的女生已经比池岁星高了。钟世林一点没变,显得更矮了些。
周二娄老师排座位,按照身高,高的在后边,矮的在前边。池岁星排在教室第三排,刚好又跟张欣排成了同桌。两人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同桌了。
新学期换了课表,池岁星下午便有一节体育课。之前周四有一节体育课跟毛文博的班级一起,这学期却没有了。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池岁星只好跟同学朋友一起玩了。今天体育课练课间操,班主任说是有比赛,这个月要加练。
体育课上也重新排了体育课和做操的队形,池岁星是领操员,做操时自然排在前边。只是体育队形里,两排男生两排女生,排到池岁星时,男生刚好多了两个。他便跟钟世林一起排到了女生那一列。
池岁星有点难堪,跟女生在同一排,岂不是像女生似的。旁边的钟世林到觉得没什么。
“反正你做操的时候不也站在前面去。”钟世林安慰道,“到时候这排就我一个男生了。”
池岁星觉得也是。他站在班级前边,其他人可以浑水摸鱼,可领操不行,每个动作做得标准。练了大半节课下来,小孩穿着厚衣服,早已累得喘气。
下课回到教室,池岁星拿着水杯喝了一大半。旁边周立言在水龙头洗了脸跑回来:“还有水没。”
“有。”池岁星说道。
“给我喝一口。”
“你们平常不都在水龙头那里喝吗。”池岁星问道,顺便把水杯递了过去。
“人太挤了。”周立言把水杯举起,没有碰到嘴边,灌了一口水,“而且我爷爷说那水不卫生。”
“那你们还喝。”
“之前又不知道。”
池岁星突然觉得带着水杯也不是什么坏事。
之后几天,池岁星跟毛文博放学回家时,路上毛文博总会提醒小孩水杯里的水有没有喝完。要是没喝完,便拿出来倒掉。冬天,水杯并不保暖,有时候上午装的热水,下午便凉了。下午放学时再喝总感觉冷冰冰的。
但毛文博发现这几天小孩喝水都很快,于是他便问道:“这几天有体育课吗。”
“就周一和周三有。”
“这几天喝水怎么这么自觉。”毛文博笑他。
“别人也喝。”小孩说,“有时候上完体育课好多人找我借水喝。”
“你借了吗。”
“借了。”
“让他们别对嘴喝。”
“知道。”池岁星炫耀,“还有女生呢。”
“谁?张欣吗。”
“嗯。”
“你给她了吗。”毛文博又问。
“没有。”池岁星偷偷摇头,“妈妈说男生女生不能对嘴的。”
毛文博心想也是,点点头跟小孩一起回家。
“哥哥你呢。”池岁星反问,“有没有同学找你借水喝。”
“有。”毛文博回答,“但是我都没借他们。”
“为什么。”
“不卫生。”
“那下次我也不借了。”
周四,毛健全出院回到筒子楼,他左手还尚有只觉,可以简单的举手、摆动,只是不能做些精细的动作,比如抓握,端碗之类。医生告诉他要多练习,说不定哪一天就恢复了。毛文博觉得爸爸受伤,需要自己照顾,有时候半夜跑到毛健全跟前嘘寒问暖。要不要上厕所,有没有帮忙拿东西。
毛健全只好苦笑对他解释道:“只是左手不能抓握,日常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真的不要帮忙吗。”毛文博问。
毛健全受不了他,“你去帮我把外边桌上的书拿过来。”
“好,”
夜深,毛健全望着坐在客厅预习课文的小孩,“你今天不去干爹那睡。”
“不了。”毛文博摇摇头,“我留着照顾你。”
“不陪弟弟啦?”
毛文博手里的笔停了一下,随后紧紧捏着,把字继续写了下去:“明天再陪。”
毛健全放下书,擦拭眼镜,“你去把弟弟叫过来,让他今天在我们这睡。”
“哦。”毛文博放下笔,连书上那个字都还没写完。一般在写字时要做什么事,都会把手头上还没写完的那个字写完,如果连字都没写完,大概是要做的这件事太着急了。
毛家一向安静,夜晚毛健全写字读书、小孩也跟着写字读书。池岁星一过来,便陡然变了样。他坐在毛文博旁边,“哥哥这个为什么这么写”“哥哥为什么要预习这么多”“哥哥我今天作业在学校做完了”“哥哥我能不能坐你身上。”
毛文博嫌烦,把小孩抱在腿上。虽然不好写字,好在池岁星安静许多。小孩趴在桌上,脑袋倒向一旁,毛文博桌上的台灯照着池岁星脸上细小的汗毛。冬天屋里关着窗,池岁星还没换上衣服,裹着厚厚的大衣,把小孩耳朵捂得通红。毛文博伸手去捏,池岁星没有反抗。
见小孩就这么趴在桌上,毛文博也趴下去,跟池岁星脸贴着脸,左手压着书页,环抱着池岁星脑袋,右手在眼前画着画。
“这是谁呀。”池岁星看着毛文博画出来的小人。
“是你。”毛文博笑着说。
“为什么是我。”
“傻傻的。”
“嗯?”
池岁星摇摇头,头发蹭在毛文博鼻尖,“我不傻。”
毛文博揉揉鼻子,有点痒,应和着小孩,“不傻不傻。”
九点多,毛文博预习完书上课文,跟小孩去睡觉。毛家搬到筒子楼,起初两个小孩是分开睡,然后是池岁星跑到毛文博床上睡,再之后,就是毛文博一直在池家睡。毛家只有毛健全一个人,一旦他值班,便不太方便照顾毛文博,再者,池岁星实在太黏他了。有时毛文博上个厕所,池岁星半天不见人,便满屋找人。
小孩睡下,许久没在毛文博床上睡过,都有些忘了客厅有个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随着池岁星的心境变化。有时他觉得滴答滴答,是雨声,幻想天上下雨,他们两人躲在小屋;有时觉得是脚步声,外面有坏人,而自己在保护毛文博。
第二天,周五有一节体育课,照例还是练操,池岁星跑到前边对体育老师张元素说可不可以让他在队里做操。
“你是领操的,怎么能去队里。”老师说。
池岁星说:“老师,我觉得在前面领操,其他同学就只会跟着我做。没有人领操的时候才会自己做。”
张元素细想一下,觉得池岁星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于是让小孩回到队里,对班级说道:“今天没有领操,检查一下你们动作记不记得!”
于是池岁星开心回头,总算可以偷懒。他又站回钟世林旁边。
“你不是喜欢领操吗。”钟世林问他,“怎么下来了。”
池岁星摆摆手,“领操多累呀。”,他轻轻碰了一下钟世林,接着说道:
“而且,我走了这排不就你一个男生了吗。”
天边阳光正好,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学校操场四周野草蓬发,鲜花遍地,宛如春天即将来到。毛文博不忘叮嘱小孩穿好衣服,换季时期最是容易感冒,仿佛风一吹便倒。放学,池岁星倚着毛文博,贴着他身上。
“怎么了。”
“想你了。”
“怎么今天想,昨天不想。”
“天天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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