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鹿鸣

　　之后，不管是闻岐霖，还是鹿兮，甚至鹿家和闻家，都没人再提起闻冉和鹿栩然的婚事，以及让鹿兮出国读书的事。
　　那一个中午的事，被人为的封存了起来，所有人都当它不曾发生。
　　但在那半个月后，当鹿兮十年之后，再一次见到他的亲生父亲赵亚东时，才明白过来，那天他妈妈为什么会忽然让他出国，而且是非去不可的态度。
　　因为赵亚东一直都是鹿家人的噩梦，鹿兮只是看到他，就双手双脚发冷。那被他抱着站在高楼之上，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恐惧，在远隔多年后，又无比清晰地包裹住了他。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傍晚的气温透过冬季校服，沁到皮肤，但那原本只是凉，而不是冷。可鹿兮感受到的却是又硬又尖锐的冰冷，从头顶到脚心，被密密实实的冰渣覆满全身。
　　赵亚东很光鲜，头发黑亮，肤净貌正，一身精装，价值不菲的皮鞋更是一尘不染。他缓步微笑着向鹿兮走来时，像极了电影里的英伦绅士，十足令人赏心悦目。
　　可鹿兮却在他靠近时，僵着四肢，近乎仓惶地往后退了一步。
　　赵亚东皮相不错，去当个二流明星还是有资本的，只是他那双眼睛，不够清亮端正，总给人心思太多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一中好像没怎么变啊，跟我和你妈妈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没差什么呢。啊，今天是周四，晚自习还是要上到九点吗？”他温声和语地说，态度亲昵得好像他们早上才见过，而不是十年未见。
　　“……嗯。”鹿兮站在校门外，很想转身几步逃进门里去。
　　有人跟他说，校门外有他家里人找，他以为是他外公外婆，食堂都没去，先急匆匆跑来了这边，结果等他出了校门，才看到赵亚东在等他。
　　见到他的那一刻，他瞬间有种被恶狼咬住脖子的错觉，让他惊惧得动弹不得。明明急着逃走，双脚却像在地上扎了根，挪不了寸步。
　　赵亚东将鹿兮从头打量到脚，甚是欣慰地点头笑道：“不错，长成男子汉的模样了。你小的时候像我多点，现在却是更像你妈妈了。像你妈妈好啊，你妈妈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都是校花，你像她，在一中一定也是校草了吧？哎呀，你看我尽顾着说话，都忘了问你吃没吃饭？是不是还没吃？走，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
　　鹿兮全身一颤，慌乱地躲开他伸来的手，白着脸，干哑着嗓子说：“不用，我不饿……”
　　赵亚东却像是没看到他的惊惶和躲避，改拉为搂，一把揽住鹿兮的肩，朗声道：“你不饿，我饿了，陪爸爸去吃好不好？”
　　“不，我还要上课……”鹿兮扭身想挣开，却被赵亚东更为用力地拥住，连拖带推地往学校边上走。
　　“你这孩子跟爸爸客气什么呀？你要是再闹，我明天可去家里找你外公外婆了。”
　　这话，赵亚东是笑着说的，但谁都知道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鹿兮咬了咬牙，不再往后使力，低着头脚步向前走去。
　　“这就对了嘛，爸爸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一起吃顿饭而已，你还闹什么脾气呀？”
　　鹿兮没说话，也没抬头看他，只是忽然往前加快步子，躲开赵亚东的手的同时，也姿态明确地保持了距离。
　　他们隔着一条街，在一家以辣菜为主的饭馆坐了下来。
　　赵亚东点了一桌的菜，没有一个菜是鹿兮爱吃的，所以他连拿筷子装装样子都没有。
　　“你有什么事吗？我等会要上晚自习。”鹿兮隐约能猜到一些，这个男人这辈子的目的只有两个，要不是他妈妈，要不就是钱。
　　果然，赵亚东给他倒了一杯饮料后，才笑叹道：“听说你妈妈终于要跟闻冉结婚了。不容易啊，快十八年了吧，她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希望闻冉这一次不要再伤她的心了。”
　　鹿兮不接话，只垂着眼看着桌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妈妈也是真心不容易，当初闻冉抛弃她时，她真的是伤心欲绝啊，要不是我天天陪在她身边，她怕是早就跳进鸡冠湖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我，不过是被我的坚持一时打动而已，哪怕后来结了婚，又有了你，她心里也只有闻冉，没有我们父子。
　　“鹿兮啊，你不要怪爸爸，爸爸也是被逼急了，被逼疯了也会做出那些，让我后悔终生的事。可谁能忍爱自己深受的女人，日夜想着另一个男人，甚至为了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不仅铁了心离婚，还狠得下心不要你。
　　“你知道吗？你妈妈一跟我离婚，转头就跟闻冉在一起了，那时候闻冉可还是有妇之夫啊，他老婆给他生的儿子就比你大一点。听说，因为这事，他老婆后来就疯了。
　　“哎，照理说，这些陈年旧事不应该跟你说，可他们俩不顾一切非要搅合在一起，我怕你跟着受伤害啊。你妈妈对你怎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就算她嫁进了闻家，你也未必能得着什么好处。爸爸是真心疼你啊，委屈了这么多年，最后连妈妈都要去当别人的妈妈了。等你外公外婆不在世了，除了那幢老房子，你还能有什么啊？”
　　鹿兮想忍，想忍完就能摆脱这个人。可听着那句句中伤他所敬所爱之人的话，他真是忍无可忍了。
　　他盯着那个‘父亲’，目光如冰地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亚东长叹一声，像个深爱着自己儿子的父亲般说：“鹿兮，你是真想让你妈妈跟闻冉在一起吗？你不恨你妈妈，难道你能不恨闻冉吗？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们一家三口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没有闻叔，我们也不可能是幸福的一家人。我妈妈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妈妈和我，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幸福。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如果我只有六岁，或许会信你，任你摆布。可我今年十七了，狗血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剧情，你就不要来骗青少年了，网络那么发达，我看的听的懂得的，比你知道得多无数倍。我不信我妈妈，反过来信你这个想把我从高楼上丢下去的人，除非我没脑又没心，不然我凭什么信你？
　　“还有，以后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你是我爸爸，你不是，在我心里，闻叔才是。对，我就是这么是非不分，道德败坏，随你怎么想。”
　　赵亚东丝毫不动怒，只又轻轻叹了一声，更为语重心长道：“鹿兮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你都被你身边的人给骗了。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再婚，也没有别的女人，更没有别的孩子，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是你的。我知道你对我误会很深，可我还是舍不下你，更不允许别人伤害你。”
　　鹿兮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冷然地说：“舍不下你也舍了十年了，那就干脆彻底舍了吧。别认我了，也不要再记着我了，你就算有万贯家产也跟我没关系。以后别来找我了，更不许去打扰我外公外婆，要是让我看到你敢去找他们……赵亚东，他们说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从亲手弑父开始，我希望你不要怀疑我的决心。”
　　“鹿兮啊，”赵亚东温和地笑着，“你知道吗？当年你妈妈坚决不要你，是我跪在地上求她，一个头一个头磕下去，才求来你的出生。哪怕你生下来以后，她都动过想把你弄死的念头，又是我，又是我这个你看不上的父亲，日日夜夜护着你，才能让你平安长大。
　　“儿子啊，我们俩才是真父子，才是同病相怜啊。在你妈妈那里，我们都是多余的，是她爱情路上的污点，所以她恨不得把我们抹个干净。她是这样对我的，以后保不齐也会这样对你。
　　“她不爱你，从来没爱过你，她永远不会爱你。”
　　鹿兮绷着脸，快步而出，等彻底离开了饭馆后，他像被恶鬼追着一般，拔腿就往学校狂奔而去。
　　他一直都知道他妈妈不爱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却没想到，原来他妈妈不仅仅是不爱他，还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他不要出生。
　　一个不被爱，不被期待着出生的人，他要怎么在这世上迈出第一步啊？
　　鹿兮一路跑回教学楼，他不敢回教室，扎进一楼的厕所间，开了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洗着脸，一直洗，一直洗，直到把所有情绪重新埋起来为止。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外公外婆是爱他的，是最最爱他的，他有他们就足够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那些真相他早就知道了，都这么多年了，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
　　衣领湿了，衣襟也湿了，袖子更是湿到手肘为止，外套连里面的卫衣都湿了。
　　才十一月，天就变得这么冷了吗？
　　好冷，原来已经这么冷了啊……
　　鹿兮直到晚自习上课铃声响，他才往楼上跑去。
　　闻岐霖一直撑着头在看教室最后一扇窗户，等鹿兮终于出现在那一格中时，他有种小时候等啊等，终于等到最爱看的动画片开始播放时，那种最是简单又最是满溢的高兴。
　　他一直盯着那人走过一扇又一扇窗，空白两秒后，再次闪现在前门，然后就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他如往常那般，一见了这人就泛起笑，只是这次他没有得到鹿兮的回应。向来笑呵呵的人，今天却低着头，没跑也没蹦，而是安静沉默地走着而来。
　　闻岐霖慢慢敛了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人坐到自己身边。
　　鹿兮的桌上放着保温餐盒，是闻家保镖送过来的，里面两荤两素全是鹿兮爱吃的。闻岐霖之前去拿餐盒的功夫，回来这人就不见了，打他手机，结果震动在桌兜里响起。
　　他上上下下找了一遍，连老师办公室和校门口都去找了，都没见到这人，也不知道晃荡去哪了？
　　鹿兮的脸很白，是不健康的苍白。额头上的头发湿了，不知是不是出汗了，还是沾水了？
　　“怎么了？你去哪了？”他低着声问他。
　　鹿兮摇头，垂着眼睛，一眼都不看他。
　　闻岐霖见他伸手把餐盒往地上放，皱眉说：“不吃饭吗？你不饿啊？”
　　他还是摇头，甚至已经翻开了作业来做。
　　闻岐霖看了他两秒，直接抽走了他的作业，压着声说：“吃饭，吃完再做。”
　　鹿兮停顿了一会，不吵不闹，只默不作声地拿回保温袋，拿出里面的餐盒，打开后无声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慢得都看不出，他平时吃得满足的开心模样。
　　闻岐霖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越看越是心烦。这人明明出事了，可他就是什么都不对自己说。
　　忽然，晶晶亮的一点，从鹿兮的眼眶里掉出来，然后，一点又一点，一直在掉，像满天的星星在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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