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戈

作者:泊岩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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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6 章


      11月上旬,秋末冬始;淞沪会战中以血肉之躯硬扛了近三个月的中国军队已不可避免的失败,陈石叟为保存力量提出的战略撤退最终因金陵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犹豫不决演变成大溃退。日本军队对混乱撤离的中国军队不仅派出飞机轰炸、地面部队追击,还组织小分队渗透,对中国军队的军官进行定向清除。政令不一的中国军队因此更加鸦飞雀乱。
      杨绎率领的宪兵小分队混杂在争先恐后的队伍中朝金陵奔去。经过残酷的战火洗礼,他们俱是蓬头垢面、衣不遮体。名叫杨阿毛的男孩,袖口和裤脚撕扯成的一根根布条,耷拉着,随步伐的快慢不停地摆动,很有登台唱大戏的味道;他的装备倒是很齐整,不像败兵该有的样子,而且是一个士兵作战时近乎标准的配置。在你拥我挤的败退队伍中,他算得上一个另类——腰间有序地摆列着五颗手榴弹;腹部和后背各有一个装着二十颗子弹的弹药包;草绿色的水壶斜挎在腰间,发出细小的“咣当咣当”的声响;扛在肩上的“汉阳造”几乎没什么灰尘,像装在枪头的刺刀一样眩目。
      他是高进的杰作,他是高进的高足,他是高进按正规军的《步兵操典草案》在实战中训练出来的。
      李少强被步枪击中的手臂还没痊愈,纱布缠着。如海替他拿枪,减轻他的负担。这些天的战斗,花溢也负了伤——被疾速翻腾的弹片削去了半截大拇指。
      战争意味着牺牲,杨绎却不知如何向长官交待——景腾交给他的部下伤亡过半,他的心情沉痛;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生命被战火无情地吞噬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死了难受。他不知道景腾已因无视委员长的命令被革职,若不是陈石叟力保,等待景腾的就是上军事法庭了;好在他只是被贬为了普通宪兵留队察看,没受到别的惩戒。
      日本军队不会给中国军队休养整编的时间——日本大本营下达了《大陆命第八号命令》——淞沪派遣军须于海军协同,攻占敌国首都金陵。青柳联队得到的命令是:“粮草不足,就地解决;弹药不足,打白刃战。”
      淞沪会战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的痴心妄想,使日本军队由北向南的进攻路线改为了由东向西;因中国的地势东低西高,无形之中迟滞了日军机械化装备的行进速度,有利于中华民族的持久抗战。
      为了缓解长期战争带给士兵的焦虑不安,继续安心在异国作战,日本军队的指挥官们深知仅设立慰安所是远远不够的,应该放纵士兵胜利后为所欲为,享受胜利带来的权利和荣耀。要在精神上摧毁□□人,必须用烧杀抢掠、甚至屠城的方法使他们害怕,从心理上瓦解□□人的抵抗意志,这预示着中华儿女接下来的日子所要承受的苦难的沉重!
      面对日本军队咄咄逼人的攻势,金陵军事委员会的高级将领几乎一边倒地不赞成死守金陵——敌人可以利用金陵地势的弱点,发动海、陆、空立体攻击;但金陵是中国的首都,不做抵抗即放弃也不合适。李德邻等人建议只做适当的抵抗,即做战术上的撤退,给日军留一座空城;但时任金陵军委会执行部主任的唐孟潇却极力主张死守,并信誓旦旦的保证,愿与金陵共存亡……
      唐孟潇的态度使举棋不定的委员长下定了保卫金陵的决心,当即任命唐为金陵卫戍司令。
      金陵保卫战只打到第八天,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日军即攻破了中华门;接下来,金陵成了人间炼狱。因事先没有准备具体的撤退方案,大多数平民和守城的士兵城破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乱作一团!
      日军战机和舰载火炮的助攻,致金陵城一片狼藉。舒家的房子,比较起周围的房子相对要好一些,只有舒娅生前位于二楼的闺房坍塌了。砖石瓦砾倾倒下,铺满了院子,楼道边缘的楯轩依然认真地杵在原地,等待主人经过时的抚摸;它是尽责的,像金陵沦陷后依然做着困兽斗的教导总队和其他一些部队的士兵一样。
      景腾掀起塌下的木板,找出舒娅的衣服和被子,脸靠在上面,嗅着熟悉的味道;舒娅的体香仍在,还是他以前抱她在怀里,令他沉醉的那种味道。他觉得抱的就是舒娅,他心头一酸,更用力抱紧了被子;他想抓紧爱人,不让彼此的身体分开。
      回到金陵接受了处分,景腾的大多数时间,会来舒家陪两位老人一起度过。
      舒娅的父亲坐在院中的竹凳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不顾纷扬的灰尘;他将头尽可能的向后,眼睛与书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读懂、并深切体会密密麻麻的字的意思。
      书中没有颜如玉,没有黄金屋,没有战乱,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有的只是恬静的岁月静好。
      读书人大多有自己的想法,安静而孤独;有自己的主见,或许过于偏执。恃才傲物可能是其秉性,只愿意和感觉舒服的人在一起。舒父也是如此。读书之余,他会抽空侍弄些花草;不大的庭院,曾被他鳞次栉比地颐养了玉兰、含笑、茉莉、迎春、香堇、月季、风信子、紫罗兰等多种绿植。如今的院子里没什么好看的红花绿叶了——天气是一方面原因,最主要的,是女儿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他不再有招惹花草的闲情逸致。
      有的文人渴望随波逐流,偶尔去体验另一种生活方式,比如置身山水,寻味创作的激情和灵感;有些则倾心安定与平凡,不愿颠沛流离。舒父属于后者。赖以生存的环境即使改变,他依然优雅的淡定面对。因为清高,他对谀佞不屑;只能站着生,不愿跪着活,是他经常说的话。
      景腾拿抹布捋去晾晒绳上的灰尘,将被子和衣服理在上面,深情地看了一会儿,走进了厨房。舒母正在做饭,忙碌且喜悦,家中预备的食材被她全部拿了出来——“女婿”上门,她格外欢喜;还有“女婿”的弟弟和同僚,自然要好好款待。其实午餐没什么可做,因为街上无店家营业,家中剩下的食物也寥寥无几。
      舒母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仰慕舒父的学识,她冲破了家人的阻挠勇敢地自由恋爱。生下舒娅,收敛住小姐脾气,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为了家庭,她可以放下傲气,选择“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平庸与简单。
      景飞倚靠在门框上,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地流下——他是在怀念逝去的父亲,还是思念若兰母子,又或是不知在何方的小妹呢?门框的另一边,柴洪亮静静地坐着,密切注视随时可能出现的扫荡的日本兵。康参谋派他来保护景腾,他很乐意;不管景腾是不是旅长,出于尊重,他都需全心全意地做好。康文玉让景飞同来,一是让他们兄弟拉拉家常,说些生离死别的家事,二是让他和柴洪亮一样,保护情绪低落的景腾。
      舒家的炊烟走得极慢,像一条长龙,曲折而行,在四周鬼哭狼嚎的硝烟里。
      硝烟和炊烟不同。硝烟包含着浓烈的血腥、争斗的暴力,以及残酷的死伤;诠释了人和人、人和物的缠斗,都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兽性。硝烟让大地焦灼,天空失色!炊烟是温情的守望、幸福的陪伴,以及团圆的欢笑,见证了人和人、人和物的情感,是甜蜜的千千阙歌;炊烟袅袅而去,留下的是花瓣一样的情谊。硝烟使人性冷酷麻木,炊烟却能让人心存温暖。对于亲人,有炊烟的地方是归处;对于侵略者,有炊烟的地方,有满足其兽念的羔羊。
      急切、有力的脚步声从远处的青砖路传送至墙壁,再转达到门框,惊动了高度戒备的柴洪亮;他用目光示意景飞,景飞擦去眼泪,腰间拔出手枪。
      十多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士兵在一个身披草绿色呢子风衣的队长带领下端着枪朝这边跑来。对手人多势众,景飞和柴洪亮放弃了巷战的打算——武器既然不占优势,出其不意的近战更稳妥一些。
      身穿便装的柴洪亮和普通的老百姓无异,士兵并未察觉他和同样身着便装的景飞的身份,只用刺刀指着他们,大声地吼叫,将他们驱赶进院子。舒父被枪指着站起。景腾和舒母被勒令从厨房走出。几个士兵饿坏了,迫不及待地把枪靠在墙上,钻进厨房,瞪大眼睛搜寻果腹之物。两个贼眉鼠眼的士兵狞笑着,肮脏的手伸向了舒母;舒母又惊又怕又厌恶地蹀躞着躲开,惊心褫魄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那是一个本分的女子在亲人面前被外人羞辱、无地自容的难堪!
      舒父站到了她的面前,替她阻挡住危险。用枪指着柴洪亮和景飞的几个士兵幸灾乐祸地笑着、翘首跂踵地看着,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忽视了被反戈一击的可能。他们的肢体语言,折射出内心的冷酷与龌龊。这样的场景,从他们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柴洪亮和景飞没有动弹,他们在等待景腾的号令。
      “她的年龄,足可做你们的母亲;你们这么做,不觉得羞耻,不觉得难为情?”舒父的日语说得流利。
      两个士兵定格住笑容,停下进一步的非礼,站在原地。领头的队长放下手中的碗、箸,瞟了一眼众人,走到了舒父面前,说:“原来阁下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侨民,失礼了!”
      “我是中国人。”舒父不卑不亢地说。
      “那您一定去过日本了?”队长迟疑了一下。
      “去过。”舒父点了下头。
      队长满意地点着头:“大日本帝国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不知您对她的印象如何?”
      “优秀?我不觉得。”舒父不以为然地说。
      队长笑了笑,盯着舒父说:“为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天皇派遣最优秀的人才远赴西欧探寻工业、农业、军事、经济、政治等方面的先进治理经验,大刀破斧地改革;借助这些治国方略,帝国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做事严谨的国民精诚合作,哪怕一件小事也全力以赴地做到最好。为了大东亚的共同繁荣,我们最优秀的士兵正驰骋于贵国的土地上,寻找最适合贵国国情发展的方针政策,为你们提供帮助,达到中、日两国共同进步的初衷。大日本帝国很有诚意,这一点,从我们对待贵国子民彬彬有礼的态度上即可看出。”
      “彬彬有礼?那是你们对自己的同族吧?你们在中国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不知哪来的脸面说彬彬有礼?”
      队长脸色骤变,眼神透露出凶狠。
      “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小事情,日本人往往投入几个人去做,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工匠精神;许多关键点,却不细致地分析。就像你们发动的侵略战争,想着以战养战,以为自己会赢;我相信,最后输的一定是你们。狂妄、自大,想问题一相情愿,做事情一意孤行。你们研究过自己的历史吗?没有。你们不敢,因为你们太肤浅,没有历史、文化可研究;你们体会不了我泱泱中华五千年的灿烂文化是多么的博大精深,自然不会了解你们面对的对手到底是强是弱。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只看到自己的一点长处、看不到自己的众多短处,你凭什么说自己优秀?”
      “浑蛋!”队长拔出指挥刀,指向了舒父。
      景腾朝柴洪亮的背影咳嗽了一声,面色凝重的他即将发起反击。柴洪亮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向景腾传递做好了行动准备的信息。
      景腾措不及防地夺下队长的指挥刀;队长惊诧之余,景腾挥刀割开了他的喉咙。柴洪亮和景飞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只手将对准他们的枪口推向天空,一只手卸下枪头的军刺,准确无误地划开了士兵的咽喉。狼吞虎咽的士兵们吓得丢掉饭碗,连滚带爬的去墙边取枪。景腾将指挥刀掷向接近枪的士兵,刺穿了他的身体;士兵向前栽去,靠在墙上的步枪被他全部扒拉倒,压在了身下。柴洪亮和景飞将面前的几个士兵快刀斩乱麻的尽数杀死,一人抄起一支带军刺的“三八式”步枪,朝余下的十几个士兵一阵乱捅;摸出手雷的士兵情急之下,还没来得及确认引信是否朝下、拔出保险销、在钢盔或鞋底砸一下抛出,就被景腾掏出手枪一击毙命。
      喧嚣的院落渐渐安静了下来。
      “老柴,你干掉了几个?”景飞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鲜血,大声地问。
      “拿枪指着我的两个。”柴洪亮答,“我看你心情不好,想让你发泄,就把他们捅伤,让你捅死。”
      “够意思!”景飞提着枪,一屁股坐回了门框。
      柴洪亮放下步枪,从尸体堆里找出手雷和枪,集中到了一起。
      舒母面对屠宰场一样的院子,泣不成声!舒父握着她的手,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想接下来他们怎么办?国破家不在!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抵挡不了侵略者;读书人的面子,决定了他们不会和金陵的老百姓一起去逃难、苟且偷生的活着。两位老人不愿连累景腾,因为景腾有义务要尽;他们不想让他一直守着,成为他的负累。
      舒父让老伴坐在凳子上,自己蹲着,替她擦眼泪。
      柴洪亮叫过景飞,打算合力将尸体抬走;景飞嘀嘀咕咕,很不情愿,不经意瞟见大哥微怒的目光,才勉为其难地伸出慵懒的手,解决亟待处理的残局。柴洪亮并不想替日本兵收拾尸身,一想到舒家的人还要生活,夹缝中艰难的生活,死人放在这儿,总是不合适的。
      十几具尸体被抬到了一处摇摇欲坠的高墙下胡乱地丢弃,像被风蹂躏过的枯草。
      命运早已注定了侵略者的悲惨结局,不论他们此来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性格是暴戾还是和善。
      岁月真正沉淀过的人,欲了解另一个人,不会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了解。这些侵略者之中,不全是嗜血狂魔,有些也是迫于无奈和压力才来到异国,为非作歹。生活,不是谁都可以左右的;可一旦披上了侵略者的肮脏外衣,就有了一辈子洗不尽的污薉!
      柴洪亮取出手雷,拉掉保险销,用力向尸体旁的墙角掷去;手雷从墙上反弹到一个士兵的脚上,又滚回了墙边爆炸,不愿独自存活的高墙顺势趴倒,完美地掩盖了日本兵的尸体。
      舒家到埋葬尸体的地方,七零八落的血渍让柴洪亮好一阵繁忙——景飞不再帮忙,他只好找来铁锨,从废墟铲来尘土,撒在血渍上,伪装成道路本来的模样。舒家的院子,更是做得细致入微——他不想血腥的场景引起舒家二位文雅之人极度的心理障碍。
      “腾儿,带景飞和柴老弟回去吧。”舒父翻着书说。他对年龄相仿的柴洪亮以兄弟相称,没有因景腾而高他一等。
      景腾不说话,刚才的险境依然徘徊在他的脑海里。沦陷的金陵对每一个留守的中国人都不安全,除了带两位老人回特种宪兵旅,他想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安全地安置他们:“日本兵还会来,你们收拾一下,跟我回部队。”
      “然后呢?你一边打仗一边照顾我们?你的孝心我和你阿姨都晓得,小娅没看错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我们处在这样的境地,他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谢谢你在我女儿短暂的生命中,给了她一段不枉此生的爱情。”舒父神情黯然地说。
      “我打小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没有爹娘的孩子,像水面的浮萍,随波浪荡。你们跟着我,我会拿你们当亲爹亲娘一样孝敬;你们在,我就有了家,有了心灵的寄托,让我不论身处何方,都有了一份对家的执念和牵挂。”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是霍去病打击匈奴立下大功,汉武帝打算赏赐其一处宅子时霍将军的托辞。霍将军的一生,从未有过败绩,可谓传奇。他年少得志,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候!我希望你能有他一般的凌云壮志,驱倭逐寇!倭寇未灭,何以家为?你知道‘□□’一词的意思吗?猪!是‘猪’的意思!日本人跟匈奴人不同,汉朝可以用和亲的方式令匈奴给予其短暂的和平,日本的军国主义者不会;他们天性嗜血,只会对你赶尽杀绝,比起狼,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只臣服于比自己强悍的对手,你永远别想通过卑躬屈膝和委曲求全打动他们;他们不会在意,只会更看不起你,并肆无忌惮地打压、羞辱你。这样的对手,你必须把他打怕、打痛、打哭;要让他记住你比他狠,要对其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换取双方的安宁。”舒父激动地说。
      “女儿是小棉袄。”舒母愈发控制不住泪水,“天冷了,我想孩子了!”
      “我也想!”舒父温柔地对舒母说完,转头对景腾说:“天下没有不散筵席。万般皆缘定,一切由缘生,一切由缘灭。你我此生缘尽,不必强求聚首,不必破坏圭臬。你先走吧,明天一早再来;我们收拾一下,去和小娅团聚了。”
      景腾呆立了一会儿,慢慢朝外走,眼泪滚落。
      昔日马咽车阗的街道被战火欺凌得一片萧条、狼藉,成为了会被渐渐遗忘的记忆;破砖烂瓦充斥的路面,偶尔有几张紧张兮兮的面庞匆匆走过。因为怕绊倒,他们需小心翼翼地落脚;因为要提防突然出现的日本兵,肤粟股栗的他们忍不住四处张望。
      悬浮于二楼、招飐于空中、写着“当”、“酒”、“茶”等字样的旆旃大多破烂不堪,不愿再动,停止了招揽;一些垂旒却很尽责,虽大部脱离母体,依然尽心尽力地摆动,为人去店空的酒肆和茶楼招揽生意。裸露的身体饿殍般横陈于地,有些只从废墟露出身体的某一部分;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表情很痛苦,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们中的一些是被炸弹的冲击波撕碎了衣服,留下了一具还算完整的身体,有些则缺胳膊少腿,脑浆、鲜血外流;这其中,也有被兽性大发的日本士兵□□后杀害的女人。
      不管什么原因产生的动乱,深受其害的永远是平民百姓;女人要面对的,更加苦不堪言!
      景腾和柴洪亮步履沉重地走着,搜寻为舒娅的父亲母亲入土为安的棺槨。景腾让柴洪亮同来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不光很快找到了一家棺材铺,还捎带集齐了偻翣等物。闲下来的柴洪亮坐在了砖头上,拿着一截砖头划拉另一块砖头。景腾双手环抱,仰望阴郁的天空。他们默不作声的等待,等待景飞回特种宪兵旅喊人来——寻找合适的坟茔、抬棺、挖掘墓穴等一些琐事,三个人完成不了。景腾的内心极度痛苦——明知伯父伯母即将踏上不归路,他却不知怎样去阻止!
      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需面对许许多多的苦厄和折磨;就像风口浪尖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不管是发自内心地想动弹,还是特别想停止。它身不由已,它改变不了什么;既然不能改变,扯断拴着它的绳索、坠落,是否为一种解脱?
      面对上峰的撤职决定,景腾很难接受;从接受到淡忘,必然痛苦,需静下心,慢慢适应。这个过程是孤独的,要一个人忍受。
      升做特种宪兵旅参谋长的康文玉深知景腾的秉性,知道他一时半会儿难以释怀。时间是解药,时间会冲淡一切。守得云开见月明。尘世,好比酒桌;生存于尘世和饮酒一样有两种可能——生与死、醉或不醉。有端起酒杯豪饮的魄力,自然要想到烂醉如泥的后果;不论是醉是醒,也该有将空杯随手放下的洒脱。当五味杂陈的杯中之物进入口中,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不管那滋味如何辛辣,都要承受得住,不论你愿不愿意,它就是生活。
      当鲜血染红了浩荡东流的长江之水,天边的晚霞黯然失色。被驱赶至江边,先遭机枪扫射,再浇上汽油焚烧的金陵军民仿佛活了过来;他们顺流而下,急于逃离地狱一般的金陵城。
      弥漫在空气中的腐尸的臭味让人忍不住作呕。偌大的金陵,没有了干净的地方;如果有,也许是紫金山吧。
      紫金山犹如一位慈祥的老者,痛苦地站立在寒风中,无力地哀叹“十朝都会”遭受的劫难。
      杨阿毛和十多名教导总队的士兵依托紫金山的碉堡和散兵坑做最后的抵抗。他们的战斗队形虽然可以形成交叉火力,却也没了多么有效的杀伤——坚持抵抗了十多天,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们的处境越来越难;当周围的几处碉堡接连被日军攻克,杨阿毛成了守护紫金山的最后一人!
      杨阿毛躺在散兵坑中,腿伸直,脚搁在了排水沟里;刚从壁坑中取出的弹药呴湿濡沫地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样做着出击前的小憩。日军想完全占领金陵,必然要攻克金陵的母亲山。
      阿毛并不害怕,经过战火的洗礼,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活在哥哥的宠爱下、胆小怕事的孩子了;为了担起炎黄子孙面对国难的责任,他将死战不退,流尽最后一滴血!
      人生短短几十载,每个人都想认真地活成想成为的那个人的模样;但现实是,越想活得没有遗憾,遗憾越多。事与愿,往往相违背。当知道活得不对,是沿着脚下的这条路继续走,还是放弃这条路,以及这条路上的人,又或者是某一件事?人生既然苦短,那就趁早放弃不值得去用心对待的人或物,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吧。人,没有回头路可走,也不会有来生;放弃错误的,让自己的余生,不再有遗憾。
      几处散兵坑,最让阿毛钟意的是临崖的一处——上口铺着一排圆木,圆木上撒上一层树叶伪装;坑底的排水沟和防手榴弹槽雕琢得极为精致,并容得下腿方便睡觉。挖掘的泥土和碎石都被他丢下了悬崖;因为放在坑的边缘,手雷在周围爆炸,冲击波会带起碎石给他造成伤害。因为是临崖而建,所以它是无路可退的;他已经做好了和敌人死战到底的准备,一个人又何惧?
      景飞恢复了嘻嘻哈哈,不时左捣一下王莽、右捶一下花溢;走在队伍前面的康文玉和杨绎也没能幸免,虽然身体上没被侵犯,却被他在言语上好一番调侃。
      高进一言不发,他在想阿毛;把他送去教导总队后,傻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次离别,往往成为了生离死别。
      杨绎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口头责骂也没有;因为大多数的国军将领极力主张抵抗侵略者,包括最高统帅委员长。景腾之所以受到严厉的处罚,是因为他带头违抗了领袖的意愿;领袖的权威不容置疑,领袖的命令不得违抗。如果委员长连自己的嫡系都管理不了,还怎么驾驭其他的军阀?若不能统一战线,雄霸一方的各军阀又会互相残杀;日军就有了可乘之机,各个击破中国军队,中华民族的全民族抗战会越来越难。
      沿着柴洪亮沿途留下的记号,康文玉等人很快找到了他和景腾。当众人合力掀开颓甍、抬出棺材,特种宪兵旅的驻地却成为了一片焦土——在雨花台小试锋芒的一个营的中国宪兵返回驻地时被川岛美惠子盯上、报告给了日本军部;日本军部高度重视,连夜派出轰炸机对特种宪兵旅的驻地进行了地毯式轰炸。
      可怜中国军队的最精锐之师还没正式投入战场,几乎已全军覆没!仅剩的两百多名宪兵在大型战斗中很难发挥决定性的作用,金陵最高统帅部决定由康文玉、杨绎分别带领,化整为零深入敌后,剑指日军的指挥、后勤等机构。
      陈石叟的一纸调令,景腾去了山城,做了陈府的门客;闲暇时光,他回顾了这几年的经历,同时充实了自己。直到1941年国民政府决定组建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他才重披戎装。岁月的积淀,让他变得更加稳重且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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