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

　　天没亮，拍摄队伍就已经到达了黄灿灿的豆腐厂。
　　周正找了公司一个灯光师过来帮忙，那灯光师三十多了，没读过几年书，以前和老师傅跟过剧组，还算有资历。
　　一切准备就绪，由祁栩负责拍摄。
　　女演员从木桶里舀出一勺浸泡了一晚的黄豆，小心地倒进石磨的洞口里，祁栩把镜头凑近，打算给研磨过程一个特写。
　　可石磨太重，女演员推了几下没推动，她凝神聚力，想再次使劲，试了三次还是无动于衷，心里不免着急起来。
　　她脸上的妆花了，祁栩就示意化妆师小裴帮她补妆。
　　女演员的额头和鬓角全是汗，小裴又细心地帮她擦汗，温柔地提醒她不用着急，慢慢来。
　　灯光师是个急性子，眼瞅着拍了半天没几条过的，效率太低，就找周正抱怨：“周老板，你这找的什么演员？石磨都不会使，力气又这么小！这才几个镜头就要这么长时间，后续还拍不拍了？干脆给她弄个手替吧。”
　　周正一听要用替身，都没犹豫当场就拒绝了。虽然他们拍的是短视频，但走的也是高水准的精品路线，找替身容易穿帮不说，拍摄的效果也不好。

　　休息了五分钟后，拍摄继续。
　　镜头里的女演员捻着手指慢吞吞地挽起了袖子，而后她咬牙切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石磨推了几圈，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眼看着还有小半桶的豆子没磨，周正一直盯着手机上的时间看，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叫了一声咔。
　　“找替身吧。”周正无奈地跟祁栩提出自己的想法。
　　找替身确实能极大提升现在这场的拍摄效率，但对后续的视频影响很大。
　　目前该账号主推女演员来完成短视频拍摄，今天是拍古法石磨豆腐，过段时间就是拍非遗竹编，全都是手活儿，个个都不简单，总不能回回找替身吧？那还要演员做什么？直接找替身拍不就好了？还省钱。
　　周正一听，祁栩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两人交流完，全都没了头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进行。

　　时间到了中午，周正找人去订盒饭了。
　　陆无为看祁栩早饭吃得少，又忙碌了一上午，从车里拿了好些饭团出来。
　　“你什么时候做的？”祁栩惊喜地咬了一口饭团，海苔饭团中间包了肉松和蛋黄，一口下去很满足。
　　“好吃么？”陆无为也咬了一口，跟他一起吃。
　　祁栩嗯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三两口就吃得干干净净。
　　化妆师小裴一直盯着他俩看，在没人在意的角落偶尔还会捂着嘴笑，祁栩好几次都注意到她在看自己，以为她饿了，就递了个饭团给她。
　　小裴也没接，就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你吃你的就行，你没看出来啊？”陆无为瞥了一眼周遭。
　　“看出什么？”
　　陆无为笑道：“虽然工作室的实际负责人是林二木，但你是名誉上的。你现在可是所有人眼中的老板，老板送东西，谁敢吃啊。”
　　陆无为这才记起还有这号人：“林二木呢？”
　　一个饭团的分量还挺足，祁栩吃完一个，喝了口水居然撑了：“度假区上头有个什么领导来了，他被请去拍照了。”

　　上午的活儿没完成，下午就得加班加点地赶，要不得耽误拍摄进度了。
　　填饱肚子了，陆无为跟着祁栩进了厂房，发现拍摄组的几个人全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个个神情凝重。
　　陆无为察觉出异样，问小裴：“怎么了？”
　　小裴嘀嘀咕咕地：“刚才……灯光师就随口唠叨了几声难听的话，女演员受不住，退出拍摄了……”
　　什么？！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祁栩瞪了那自视甚高的灯光师一眼，灯光师也不搭理祁栩，反倒觉得自己没错：“我可没骂她，她自己要跑的。咱们这条视频两天之内必须拍完，还得做后期剪辑。现在半天过去了，豆子还没开始磨。”
　　“我去找他！”祁栩保持冷静，就要推门而出。
　　正巧撞上了抱着一个大保温箱进门的周正，周正吆喝道：“不用找了！”
　　周正把保温箱放好，从里面取出盒饭，吩咐大家都去吃饭，他兀自端着一碗盒饭边吃边跟祁栩商量对策。
　　“她走之前跟我打过招呼，合同的钱她回去就退给我们。后续的拍摄，女演员不跟进了。”
　　祁栩现在只想吸氧，虽然肝火正旺，却得压着嗓子，不能闹得太大声：“现在是钱的问题么？时间这么短，本来咱们就赶，上哪儿去找演员？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演员还是你跟唐总敲定的。这会儿要换人，唐总能同意么？”
　　“不同意能怎么办？现在合同都签了，他们还想毁约么？”周正也在气头上，说话不过脑子。
　　灯光师悠哉地咬着一块五花肉，吃得满嘴油，站在他们身后：“几位再不吃饭，饭菜就凉了啊。这演员都走了，下午怎么安排？”
　　“还不是你把人家气走的！”周正没好气地回怼。
　　“她没能力挣这份钱，抗压能力也不行，就她这大小姐德行，这点力气还想打造新农村短视频账号？她身上哪有新农人的影子？就算这条短视频拍下来了，像她这样的，以后的账号流量也不会好。”
　　灯光师说话虽然不中听，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动漫账号转型做新农村宣传账号，本质上是账号主体的蜕变，不仅是风格，人设也得有相应的改变。
　　周正选的女演员长得确实清纯可爱，妥妥的网红脸，可也正因为如此，缺乏了其自身的魅力和特点。
　　像这种没有标签、还试图走女网红路线的账号很难出成绩。
　　“那你有什么想法么？”周正如今无计可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呐——”灯光师脑袋一抬，冲着祁栩那边指了指，“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周正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手指的方向是祁栩——身边的陆无为。
　　“陆无为？！”周正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能行么？一个男的。”
　　“你歧视男的？”灯光师白了周正一眼。
　　“他长得……”周正说话都中气不足了，“能行么……”
　　祁栩对此事虽然没有发表看法，心里却早在做盘算。
　　新农村旅游账号，除了唐总公司提供了一个虚拟动漫人物之外，还需要一个新农人作为账号的主体人物，负责每一期短视频的出镜。
　　陆无为的相貌自然是没得挑，骨架匀称，肩宽腿长，完全属于审美意义上的好看，再加上他在清岩镇呆了数年，种地、种菜、喂鸡、养羊什么农活没干过，单从具体实践这一点上就能碾压一众摆拍选手。
　　让陆无为出镜，这个想法不错，当初选人的时候，祁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白白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陆无为怎么不行啊，我觉得挺好的！”祁栩眼里满是欣赏。
　　周正跟陆无为之间的恩怨早就化解了，他也没有主动刁难的意思，只不过可能是相处久了的缘故吧，他总觉得身边的熟人上镜拍短视频很别扭。
　　而陆无为本人呢，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上镜次数全给了拍身份证和证件照，这种全程露脸的短视频拍摄，他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祁栩……”陆无为捏着手指，“我没演过，我也没干过这行。”
　　“放心。”祁栩凑到他耳边，低声打气，“我会把你拍的超帅，你的五官很好，不用担心，你很上镜的。”
　　对自己的外貌，陆无为还是有信心的。只是动作和表情还有点僵硬，而且只要对着摄像机，他就浑身不自在。
　　“我不知道说什么。”陆无为嘀咕，“而且我都没看过脚本，万一……”
　　他还没开始心就已经慌了，祁栩不顾周边人的眼光，微微踮起脚尖，环抱住了他。
　　陆无为霎时心跳加速，手横在半空许久才晃过神来，下意识地去搂祁栩的后腰。
　　“没有万一，相信我。”祁栩在他耳边说，“你只需要干活，不用张嘴说话，也不需要刻意的摆拍。所有的解说台词都是动漫虚拟人物做的，你保持神秘感就行。”
　　“啊？”陆无为盯着祁栩，“神秘感？”
　　祁栩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对，不说话，不刻意出表情，看视频的人就会对你的声音和神态有所想象。你拥有了神秘感，就容易吸引观众的兴趣。”
　　“可以录么？”周正看他俩聊得差不多了，过来询问结果。
　　陆无为终于从祁栩的脸上把目光收回去，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可以！”
　　“OK！”周正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鼓了鼓掌，“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今天的任务繁重！辛苦大家了！”
　　拍摄组那边吆喝了几声煽动气氛，吃完饭，就进入了下午的拍摄。

　　有了上午的经验，祁栩很快能找到最佳的拍摄角度，摄像机推了一个陆无为脸部侧面的特写。
　　眉眼俊朗，鼻尖立体，就连那颗不明显的美人痣在灯光之下都格外抓眼。
　　祁栩调整呼吸后，又切了一个中景。
　　镜头里，陆无为紧实的小臂肌肉微微隆起，他手臂稍微用力旋转石磨，边缘就会渗出磨好的汁液。
　　黄豆研磨完，为了赶进度，陆无为就开始过滤豆浆。
　　趁着煮豆浆的功夫，他取了温水将盐卤化开，待豆浆彻底煮熟之后，稍微冷却就往豆浆内倒入卤水，静置即可。
　　为了避免素材不够，祁栩又拍了一小段点卤后的空镜。
　　二十分钟后，滑嫩的豆腐脑成型了。
　　周正临时起意去隔壁弄来碗和勺，让陆无为舀一勺豆腐脑出来，加点糖，搅拌一下，尝尝味道，毕竟豆腐脑也是做豆腐的流程之一。
　　“陆无为……”祁栩很耐心地指导，“吃豆腐脑的时候，不要看镜头。”
　　陆无为冲他比了个拇指，已示回应。
　　将豆腐脑倒入模具中，顶上压上重物，水被挤干，豆腐就成型了。

　　拍摄完，天彻底黑了。
　　周正说了好几声辛苦了，便请客去镇上的烧烤店吃一顿，庆祝拍摄顺利结束。
　　六十个羊肉串一上桌，就直接秒空。
　　陆无为眼疾手快地从抢食的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抢了十来串，全放进祁栩的碗里，自己要吃就从他碗里拿。
　　羊肉串烤得滋滋冒油，孜然味浓郁，祁栩吃得正欢：“为为，我还以为你不吃羊肉呢？”
　　陆无为喝了一口可乐：“我火锅店就卖羊肉卷，我能不吃么？是怎么让你产生了我不吃羊肉的误解？”
　　祁栩嘻嘻一笑，有点尴尬：“我看你养了几只波尔山羊，以为你舍不得。”
　　陆无为被祁栩的脑回路逗乐了，一口撸完一根：“我又不是养宠物。照你这逻辑，我家后院还养了鸡和鸭呢，那我什么肉也不能吃，天天吃素以后去念经当和尚呗？”

　　这一顿吃得大家肚子圆鼓鼓的。
　　周正吃饱喝足了，起身走到了陆无为身边，搂着他的脖子：“今天多亏陆无为救场，才能顺利拍完！”
　　灯光师捧场：“哪是顺利！这叫超前！一下午直接把两天的拍摄量全搞定了，明天直接可以做后期剪辑了，这就是速度！以后陆无为绝对能红！”
　　“没错！”周正高兴得不得了，本来想喝点啤酒尽尽兴，就接到了多乐姐的电话，让他去公司帮忙取一个紧急文件，他只得提前散场了。

　　小裴家刚好跟喇叭街在一条路线上，陆无为开车回家时，顺带捎了她一段。
　　小裴坐在后座，一个斜挎包放置在大腿上，正襟危坐着，也不敢说话。
　　陆无为犯烟瘾了，手去摸烟，祁栩察觉到异样，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晃了几下。
　　“我想抽烟了……”
　　“那就吃两粒口香糖过过嘴瘾。”祁栩说，“一周最多三根，你答应我的。”
　　陆无为无奈，只得嚼着口香糖叹气：“这周我才抽两根，不是还有一次机会么？”
　　“今天可不是周末。”祁栩道，“上周周末，谁死皮赖脸求我多抽一根的。我这是给你留机会，省得你周末想抽，没次数。”
　　“嘻嘻……”陆无为笑得很无奈，“有人管真幸福。”
　　“别想偷偷摸摸抽啊，我鼻子灵着呢。”祁栩把手绕到后座，“小裴，吃口香糖。”
　　小裴不敢不接老板送的吃的，接过后还连道了好几声谢谢。
　　“你不用这么拘束！”陆无为看着后视镜里扭扭捏捏的小裴，“工作室里大家都是朋友，没有什么上下级的关系，咱们工作室开放着呢，不搞那些职场潜规则。”
　　小裴仰起头，眼神坚定地笑了笑。
　　“我一直没问你，大家都叫你小裴，你具体叫什么？”陆无为随口问。
　　“裴小环。”
　　祁栩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来工作室还是我面试的，你好像是武汉……”
　　“武汉文理?学院毕业的。”裴小环中肯地回答。
　　“对，武汉文理学院。你大学毕业之后怎么不留在大城市发展？武汉挺好的，现在大学生回家乡工作的真不多……”
　　“大城市打拼太累。”小裴望着窗外闪过的黑影，心生感慨，“大城市挣钱大城市花，一分也别想带回家，这句话说得挺对的。现在大家面上都说要躺平，实际上疯狂内卷，我比较佛系。回老家挣得少点，但开销也低，关键是活得轻松自在，没什么压力。”
　　“你这话我觉得有道理。”陆无为和她完全志趣相投，“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最重要！在哪儿活不是活，人各有志，对不对？”
　　“是。”小裴话匣子也打开了，“其实我回老家工作，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
　　“哦？”祁栩越发好奇，“还有什么原因？”
　　“追星。”
　　“我们镇上哪有什么明星啊？”陆无为哈哈大笑，“唯一有点名气的就是旅游度假区，还都是人工建设的，你追哪个明星啊？我认识么？”
　　“追星又不一定是追那些歌手演员，只要比自己优秀，能让自己的生活受到鼓舞的人，也是熠熠生辉的明星。”
　　陆无为听出她的话里有故事，嗯了一声：“那你追的这个星，他是怎么感染你的？”
　　“我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迷茫，迷茫到焦虑的地步了，头发大把大把掉。”小裴叹气说，“高考填学校，专业是随便选的，读了一年发现自己完全不喜欢，换专业呢，我连自己喜欢什么专业都不知道，就浑浑噩噩过。临近毕业了，我又不知道毕了业之后我能干什么，那阵子我甚至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有自己的奋斗目标，考研、找一个合适自己的工作、出国留学等等，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方向……直到他出现了……”
　　“男生？”祁栩八卦道。
　　“对，是他给了我人生的方向，我才选择了做化妆师这条路。之后，我也是跟着他一起来清岩镇的。他现在过得很好，我很知足。”
　　“听你的意思……”陆无为模棱两可，“他……不认识你？”
　　“以前不认识，但后来就认识了。”
　　“你喜欢他么？”祁栩问。
　　小裴笑了：“认识就一定要喜欢？”
　　陆无为把车停在小裴家门口：“既然你是跟他一起来的，如果可能，或许可以尝试一下，万一你心里这位明星心里也有你呢？”
　　“我到了。”小裴背好包，打起精神拉开车门，下车。
　　她走到一半，突然折身，看着车内副驾驶的祁栩：“大明星，你觉得你心里有我么？”
　　祁栩大脑空白了，他身边的陆无为同样目瞪口呆。
　　直到小裴进了家门，二楼亮起了灯，陆无为才瞪大眼睛看着祁栩：“所以，她是跟你来的清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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