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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裂
江雪是在晨光微现之时来到关东军十二军团驻地的。
一夜的暴雨过后,道路泥泞,铅灰色的云层依然压得很低。
一个日本军官站在驻地门口,见她来了微微颔首:
“江小姐。”
他自我介绍道,
“我叫小野次郎,是关东军十二军团的翻译官。”
他带着江雪往里面走,边走边说:
“龙川团长昨天夜里去了舞厅,在回来的路上遭受暗杀,凌晨两点时被人发现。”
他停顿一下,
“被发现时,龙川先生已经中弹而亡,请您节哀。”
江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四周。
日本士兵整齐的排列在两边,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只棺材,里面躺着龙川木子。
走过棺材旁边时,江雪看到,他的头上明显有子弹贯穿的痕迹,看来是被暗杀时子弹贯穿头部而死。
她被小野次郎领着走到一个队伍的前面,听着旁边的直属长官,用日语念着哀悼词,无非是什么“忠君报国,英灵靖国”之类的话。
“江小姐,您是他的妻子,需要以丧主的名义答礼。”
长官的哀悼词终于念完,小野次郎礼貌地提醒江雪。
“我不会,再说我又不是他什么正经老婆。”
她淡淡开口,
“如果要答礼,难道不应该是他那远在日本的妻子的活儿吗?”
小野次郎面色一僵,还是礼貌的点点头:
“江小姐,那……”
然而那个长官却根本没有把这里发生的插曲看在眼中,自顾自的开始下一个环节。
棺材盖被盖上,钉死,几个士兵将棺材抬起来放到卡车上,预备送往驻地神社埋葬。
江雪能感觉到旁边的摄像机对着自己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估计今天下午的哈尔滨日报上就能有她这一张垂首的照片,和“未亡人深谢皇军关怀”的黑字了……
“江科长呢?”
杜预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没有人回答,推开门才发现江雪根本没有来,于是转头去找个官思渡。
“不知道啊……往常这个时候江科不是早就在办公室了吗?难不成有任务?”
裴政端了一杯咖啡悠哉悠哉走过来,听到他们俩的谈话,说道:
“你们江科成寡妇了,恐怕现在还在墓地哭丧呢。”
“裴副厅长。”
他们俩一回头看到裴政,吓了一跳,慌忙行礼。
“算了算了,没什么事,今天一整天估计江雪都不会来了。”
他一左一右搭上二人的肩,拍了拍,转身端着咖啡离开:
“你们呀,就当放个假。”
“哎,你说……咱们真的能放假?”
刚好路过的周弦问官思渡。
“江科没发话,咱又不能擅自走……”
官思渡送给他一个白眼:
“你笨不笨哪?裴副厅长都发话了,咱们不就随便走吗?”
他将手中的一沓文件放到杜预怀里,郑重其事的点了点:
“江科昨天吩咐的,今天中午之前交给江司令。”
他冲还在愣着的杜预摆了摆手:
“记得送啊。”
周弦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嗫嚅着开口:
“我这已经半年没回家了,白天黑夜的在那地牢里看人,我得回去看看。”
老道外,冬季的冰渣终于在几天前化尽了,在木头房子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的水痕。
周弦三拐两拐进了小巷,在一扇木门前停了脚步。
越过矮矮的木栅栏,他看到一个弯着腰的妇人正费力的从井里面往外打着水。
“妈。”
他叫了一声,推开门,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响。
秦惠芝回过头来,对着门口的人看了几秒钟,才迟疑的开口:
“小周……”
“妈,是我。”
他一步跨进院内。
秦惠芝的脸上顿时淌下泪来,手中的水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一把抓过他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
“半年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啊,你在哪儿的?”
她伸出粗糙的手,抹去脸上的泪,手一个劲儿的在兜里头掏,最终拿出出三张皱巴巴的票子:
“你看,你走之后我好不容易搞来的良民证,三张,咱们一家三口……”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
“没用的……”
她将那三张良民证轻轻的放在旁边的石凳上,
“一个星期前,你爹就被抓走了,啥子缘由都没有,日本人说抓人就抓了……”
“妈,对不起,我该早些回来的。”
周弦垂下头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
“对了对了,你这好不容易回来,我给你烧顿好的,昨天我刚去配给所领到了一点高粱米和粗盐,给你烙饼子吃……”
她拉着他进屋,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他:
“瘦了……是不是吃不好?你在那边……”
她的话突然卡住,目光落在他的制服上。
深灰色的,略有些粗糙的布料,铜纽扣……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喉咙发干:
“弦儿,你这身衣裳……”
周弦低头看了一眼,沉默一瞬,搂住了母亲的肩:
“妈,这是工作制服。”
“什么工作?”
秦惠芝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正视着他。
周弦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故作轻松地说:
“我在政府机关做事,帮上头巡逻站岗。”
秦惠芝的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周弦一把扶住,搀到屋内坐下。她死死盯着自己儿子的脸,仿佛不认识他了一般,手指掐着桌沿,指节泛白。
“你在给满洲国做事?”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周弦的表情变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但最终只是低声道:
“妈,现在这世道,能有个安稳差事不容……”
话没说完,就是一声脆响。
秦惠芝猛地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周弦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迅速泛红,一个字也不敢说。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穿着这身皮,对得起谁?!”
她的手再一次扬起,周弦闭上眼,等了很久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睁开眼,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手无力的垂下。
“妈……”
他声音颤抖,流着泪跪下了,重重的磕了两个响头,
“如果不去那里,我这个年纪的,要么被抓壮丁,上去干苦力,要么一刀刺死,妈……”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钱和粮票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把你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你拿着用……”
秦惠芝抓起那几张票子甩到他脸上:
“我不要你这些脏了的钱!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妈,你今天就别出这个门。”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浑身都在颤抖:
“弦儿,咱们宁愿死,也不给他们做事……”
“不行……妈……”
周弦垂着头,默默的将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
“我在那干活有好处的……我……”
他从地上爬起来,
“妈,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你别叫我妈,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秦惠芝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会想办法打听爸被抓去了哪儿?我会尽可能救他出来……”
周弦后退两步,看了她一眼,转身推门离开,来到院子里,将那些钱和粮票压在了水桶下面。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破败的小屋,向着来时的路的方向走去,踉踉跄跄,步履缓慢。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其实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他想……
“我可以向你打听个事儿吗?你跟在江科长身边,知道的应该多一些……”
回到警察厅,周弦在门口遇见了刚刚送完文件回来的杜预,小声问道。
“你要打听什么?”
“日本人……抓人了?”
“怎么了?”
“我爹被抓了,一个星期前。”
“我不知道。”
杜预摇摇头,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
“这可真没办法,除非……你敢去问江科。”
周弦浑身上下抖了三抖,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什么话。
他回到阴暗的牢房,拉张凳子坐下。
目之所及尽是黑的。
不是黑夜那种苍凉无尽的黑暗,而是密不透风的,夹杂着血腥气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手下意识的抬起来,摸到了袖口的那枚纽扣。
坚硬而又冰凉。
杜预上了楼,路过江雪办公室时却发现她已经在里面了,慌忙进去。
“江科长,文件已经送过去了。”
江雪抬起头,脸上无悲无喜,
“知道了。”
她手里拿着的钢笔转了个圈,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些什么,从面前的档案里抽出来一沓,翻看了一会儿,说道:
“日本人那边还要人,去牢房里把这些人提出来,再加上几个看守,一起送过去。”
她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道:
“一群贪得无厌的家伙……向我们要人,血型还有要求……”
杜预连连点头,接过名单,走出办公室。
他边下楼边看。
“林佑安,男,40岁,反满,血型ab型。”
“李金水,男,34岁,扰乱治安,暴力倾向,血型b型。”
“徐阿大,男,38岁,组织罢工,血型ab型。”
“徐左氏,女,35岁,聚众滋事,血型b型。”
……
杜预的目光一行一行扫过去,在倒数几行顿住。
“陈青山,46岁,牢房巡卫,血型o型。”
“周弦,30岁,牢房巡卫,血型o型。”
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据工作需要,现遣派囚犯八名及管教人员两名至平房驻地,交由当地部门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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