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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二关乎“安娜”的故事 5
“为什么?骑士很累的,要做的事情又多,要捍卫的所谓——荣耀又多。”安娜塔西亚似乎想起了什么,语言中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丝厌弃。“虽然那些骑士本身都很值得尊敬,但‘教廷骑士’这个职位……不好。”
“但是很帅。”
“……是啊,很帅气啦。但还是很苦。而且你这身子,主战者都当不了吧?”
“……我会锻炼的。您又凭什么说,教廷骑士不好?”
一个十三岁多的小孩子,一个一百三十多岁的“魔女”,像是朋友一般攀谈。
“乔娜……我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轻人,心中怀揣着强烈的信仰和执念,一定要变成教廷骑士。后来他成功了。”
“后来他为了保护教会的公正与廉洁,死在了敌人的剑下?”
“不,后来他被自己的队长诬陷、被贬回乡,郁郁终老。诬陷的原因很简单,他太正直、上进,威胁到了队长和当地教会教士的地位。”
“……《魔女警世录》上没收录这个。哪里的故事?”
“还没完呢。他的老年永远活在愤懑和不解中,一边秉持着骑士的德行做好事,一边对身边的人倾诉这个世界的恶意。他的儿子从小就接受着夹杂着怒火和批判的正义感,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和生厌。最后,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喜好暴力、酒色和赌博的浪荡少年,败光了近乎全部家产。”
“……哇喔。你真的要对一个小孩子说这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一本《坦塔洛斯故事集》,这些你早就知道了。还没完,这个浪荡少年长大了,没有了青春和健康的身体,也没有稳定的工作。他那早年认识的妻子,早就被他折磨得没有了人样、不堪重负去世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天天去赌博、喝酒、找女人。”
“后来他死了?”
“还没到呢。他这人太失败,喜欢把任何一种不满和愤懑发泄到别人身上。他那可怜的女儿就变成了牺牲品。从小到大,女孩挨过的打恐怕比主战者的训练还要严酷、比地里的四足秽兽还要多。”
“真可怜,希望她能好好长大。”
“是长大了。有一天,女孩回到家,发现父亲带着爷爷最后一件家产——剑和盾,出去和别人决斗,死了。决斗的对象,就是当年污蔑她爷爷的骑士队长。当然,一个一辈子没学过什么武艺的中年男人,不可能战胜一位一生严苛训练的骑士,所以他死得理所应当。你说,乔娜,他是抱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态去决斗的?忏悔?赎罪?对父亲遭遇所感到的不公?”
小女孩的目光从魔女的脸上移开,思索了半晌:
“不知道。”
“很难想吧?我也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才终于想明白了。”
“是什么?”
安娜塔西亚眨眨眼,望着园林的天顶,仿佛上面就是童年的蓝天:
“恨意。”
“对那个队长的?”
“一切,包括那个队长,包括他的父亲,包括他的女儿。包括酒、妓院、赌场、钱、领主和骑士。他痛恨他生活中出现过的一切,令他痛苦的一切。世界的恶意披加在那位骑士身上,随后倾注在他儿子的脑海中,一切让他变得如此刻薄、肤浅、暴躁的事物,都是他所恨的事物。”
“……”
“骑士队长诬陷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充满恨意的教育让他变得厌世又短视,从而迷恋上那些无趣的酒色和赌博,进而他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厌恨这条关系链中的每一个角色和事物,最后甚至包括自己。”
“他是在寻死?”
“也是在向让他变成这样的事物挑战。他面对的不是父亲昔日的队长,而是世界无源的恶意。当然,他并不伟大,甚至令人作呕。但他一生唯一成功了一件事——他用死警醒了她的女儿,要从这一片充满恶意的世界里逃走,从制造悲剧的世界中逃走。”
“那他的女儿……”
“她的女儿,现在正躺在恩赐菲尔德的地下园林,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一起享受阳光。”
乔娜别盯了她一会,别过脸去,轻轻呼了口气,像是把什么压在心头的东西给呼出来了。
“我记得我们聊的好像是教廷骑士来着?”
“一样的,乔娜。只要你和别人打交道,只要你受制于人,依赖别人所赐予的荣耀而生存,就永远不可能逃离悲剧的产生。你的自由,你的自我,就会被扭曲成不属于自己的模样。虽然不全是坏事……但也说不上好。比起这样,我倒是更宁愿你自在点,别在乎什么教会、骑士或者魔女这些。”
“怎么搞到好像你是我妈妈一样。”
安娜塔西亚仰起头来看她:“我觉得,你应该也能理解这些。你爸爸妈妈不就是被这种东西给困死了?官场啊、荣耀啊这些。”
“他们自作自受。”乔娜随性地说,仿佛在聊别人的父母。
魔女起了身,坐在了小女孩的旁边,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伊万就是想创造一座这样的城市……大家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能够活成自己想变成的样子。所以他不要四国的军队,只要佣兵。所以他宁可俗事缠身,没得清净。你说,他傻不傻?”
“为什么说他傻?”这是今天她疑问最重的一句话。
“他……”安娜愣了愣,似乎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勉强冒出一句:“他把自己嵌进了‘枢机’的皮囊里,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小女孩也愣住,想到了枢机爷爷说过的话:人们认识到的,到底是我外在的一副皮囊,还是从出生起就存在的自己?
但引发她思考的,是紧接着的另外一句:更重要的是,脱离了那副外在的皮囊之后,那个所谓的‘自己’又能否真实存在、要凭借什么存在呢?
她凝视安娜的面庞,思考那副怪异妆容下的本来面貌。她脑海中浮现出枢机爷爷苍老的脸,想像他年轻时富有朝气的样子。她想到那个骑士、骑士的儿子和孙女——如果抛弃了使他们变成那样的社会,那他们又会变成什么?
骑士不是骑士,父亲不是父亲,魔女不是魔女之后,他们又是什么?乔娜不带褒贬地去思考,却得不到任何可信的答案。她看不到所谓“从出生开始就存在的自己”,只看到一个个生命被既有的事实所教化、驯化。
她感到矛盾,却不敢言说,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了恐惧与自责。
所以她伸出手,抚摸着安娜塔西亚的脸。她所抚摸过的地方,变成了没有化妆的美丽容颜。
“伪面”,乔娜的异能,作用是伪装人的容颜,虽然时效短暂,但有效。从小见证了官场与人际枷锁的她,有一个朴素到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愿望——自己能不能帮父母分担点什么?
所以她学会了伪装,伪装别人、伪装自己。而现在,她想用这种方法,还原魔女本来的模样。
“变回去,乔娜,把我的妆变回去吧。”
她抓住了女孩的手,迫使其再一次抚过面庞。随即,那张美丽的脸上,再一次画满了怪异而夸张的妆容。
“你会见到我本来的样子的……只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很快……”
699年7月7日,恩赐菲尔德,西内环区教堂。
很快就会见到了。
安娜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混沌中眨眼。
她的面前是一位白发长髯的慈祥老者,一名黑发憔悴的苍白少女。
老者穿着鲜红的长袍,绣有金色的纹饰。少女身着灰色长袍,简朴而洁净。
“你们……是谁?”
老者看向了少女,少女的双眼瞪大。
“就是这样,乔娜。她总会忘了一切,回到最初的那个自己。”
“……魔女大人?”
她轻轻地伸手,想要触碰安娜的面庞,却被本能地避开。
“我很抱歉,乔娜。但你认识的那个魔女大人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你可以认为她死了,我们面前这个是一位全新的魔女。”
“你们……在说什么?魔女?”
乔娜感到自己的咽喉中,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说的话语。她挤挤眼睛,把本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挤了回去,露出了一个甜美而又庄重的笑容:
“是的,您是魔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魔女大人。”可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仿佛她永远失去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失去了一个无条件纵容她的母亲。
安娜不明白,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又望向身旁的慈祥老者——科博菲雅默而不语,背过身去。他从长袍中拿出了那本厚重日记,打开了木棍所分割出的那一页,开始在上面写:
“乔娜或许会从此变成一个成熟的孩子……随着‘上一个’安娜的死去,她幼稚而难以被表达的那部分自我或许会一并消失。失去了心灵的港湾,无人可以包容她的任性和乖张,在那之后便是属于成年人的孤独。我将这视为自然而然。”
“老爷爷,请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叫我……魔女?我是谁呢?”安娜轻轻地拂去少女脸上的泪水,有些疑惑不解地问。疼痛依然残留在她的脑海。
科博菲雅没有回答,树枝如同笔一般,缓慢地在日记上留下划痕:
“因为人不可能永远任性下去,乔娜总有一天会知道所有的真相,到那时,她会理解我的做法和选择。只是,我依然为此感到愧疚。对于安娜,我永远亏欠她每一次复苏的幸福——她本可以不作为魔女活着,不需要承担责任,也不需要总是将回忆中的那个‘伊万’与我这样腐朽的糟老头子联系起来。我已经无法提供那样的幸福了,伊万能够带给她的,科博菲雅枢机并做不到。”
他合上了日记,将其收回长袍中,深吸一口气:
“不要着急,你会慢慢想起来你是谁。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告诉你一切,有关于你和我们的一切。不过在那之前……”科博菲雅伸出手,将安娜扶了起来。“有一场重要的会议需要你的出席——你放心,不需要你说什么话,只要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就可以了。”
安娜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很华丽的裙子,白色的礼服裙。
“会议?我去?”
“一场关于运输税务的会议……呵呵,你不需要在意具体的内容,只要你能够坐在那里,时不时瞪一瞪我左边的那个胖子就可以了。”
安娜感觉,这苍老的声音让她安心。她说,“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老者回过头,语气稀松平常地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为我所作的一切。”
709年5月13日,恩赐菲尔德核心区大教堂。
“强行绑回来还是不现实啊……那可是冥语。或许我们应该礼貌一点,问问他,‘你知不知道破碎魔女的赐福哪去了?’这样的……你说呢?枢机大人?”
老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颤抖地说着:
“两队‘主战者’,一队骑士,最后只回来了三个人。”
教堂,数排木长椅的尽头,神圣的白魔女像双手紧握放在胸前,仰天祈祷。它的身后是玻璃圆彩窗,马赛克风格的色块拼接成旭日与地平线的模样。
红袍的老者在圣像下,仰望着白魔女的伟岸身姿。他左后方的长椅上,瘫着一位并不端庄的女性——披头散发、神色萎靡,肩带松散且衣冠不整。她栗色的发丝随意铺开在长椅表面,面上的浓妆稍有花乱。
老者低沉的嗓音,像警世的言语。
“……大意了。”
“哈哈哈,”女人有气无力地笑着,“‘我从不犯错’,是吧?”她的笑声与血液一同从唇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她总是听科博菲雅这么说,所以她本也如此相信着。
安娜塔西亚的身体状况,一次比一次虚弱。即便“复苏”,时间依然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痕。
“你说,枢机大人,他是比以前更强了,还是只是展露了又一个‘冰山一角’?”
老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应。他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圣像——而圣像不予理睬。
“好啦,别看了,过来帮我吧。”女人强撑着坐起身来,她憔悴的双眼似乎在诉说着某些悲哀。她感受到,自己将会再一次死去,重新变回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再被眼前的这个老人骗一回……她有些不高兴,但她其实也愿意。
老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应。
“枢机大人?我要死了欸。”
老人迈开步伐,转身来到她身前,绕到了长椅后面,为她束起长发。
他如同一位慈父,不算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干枯的手挽起栗色的发丝,用一根黑色细绳捆了起来。他神色庄严肃穆,宛如亲手筹备女儿的婚礼。
“第几次了?”
女人轻轻闭上眼,轻轻地问。她好像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教堂中除了两人的鼻息,就只剩下纤维的摩挲声。
“我……记不清了。七次还是八次吧。”
“啊我知道了,你不爱我了。”
老人没有回应,手中轻柔。
“你看,你都不说话,是不是心虚了?”
老人没有回应,系上细绳。
“我居然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身上,真是不值得——”女人面带着疲惫的微笑,像是打趣一样地碎碎念着。
头发系好了,是一个朴素的高马尾,与白魔女的圣像如出一辙。
“束发礼”,入教的女子所要受的第一礼,把头发梳成与白魔女一样,以表达对圣者的崇敬。
她感受到了那双手的离去,听声音是扶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老人始终一言不发,沉默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说着,对不起。
女人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已感到,一滴热泪悄然落在自己肩头,发出了轻盈的碎裂声。
哒。
哒、哒、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去,只是想象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哭泣的样子,笑了。
他哭起来是什么样的呢?明明如此好奇,却不想回头去看。
最后的最后,她只是顺着最后一口气,低语着:
“这一次,你想承担多少呢……”
而后,她又一次闭上眼,任凭意识缓缓睡去。她静默了,不动了,像是死了,却又还在呼吸着。她安静得像雕塑,在老者的轻托中逐渐变得柔软,缓慢地躺在了长椅上。
老人又缓缓走到她前方,用双手托举起她消瘦的躯体,脚下不稳,摔倒了。
噗通。
女人的身躯就这样倒在地上,宛若染尘的魔女。而老者只是匍匐在地的挣扎者,仅仅是自身的重量就能把苍老的他压垮。
他伸出手臂,想要触及她的身躯——但意识逐渐昏暗,肢体逐渐无力。
在解脱之前,终究是衰老与死亡先追上了他。
彩窗透着光照在白魔女的圣像上,投下一片正好盖住他的阴影。这片阴影如此冰凉,与恩赐菲尔德炎热的气象截然不同。
在他的身前,就在白魔女的脚下,女人的身躯缓缓缩小,面上的疲态与肢体上累累的伤痕都逐渐褪去,变成了熟睡少女的模样。
老人聆听她安详的呼吸声,脑海中忆起无数个熟悉的夜晚,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在回忆的簇拥中,在美丽的吐息中,永远入眠。
他的嘴角,挂上微笑,眼中却留着愧疚与不舍,像极了一张为生活而妥协的脸。
“乔娜——好快啊。”
“您说什么?”
709年5月18日,乔娜为房间里坐着的安娜轻轻盖上毛毯。
“我读了日记……伊万的,那本只有我才看得到的日记。我熟悉的一切,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都离我而去了……这不公平,乔娜。”
“珍惜现在,魔女大人。”
“乔娜……我要逃了。”她说话的气息越发微弱,嘴角却悄然翘起。
“逃?您在说什么呢,恩赐菲尔德外可都是——”
黑发的成熟教士一愣,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轻轻伸手,试探了前任魔女的鼻息——没有呼吸。
安娜,安娜塔西亚,复苏魔女——无论怎么称呼,她现在只是靠在那张椅子上,脸上挂着微笑的尸体了。
这自然而然。没有了伊万,她的生命就如同摔碎的花瓶,一下子分崩离析。乔娜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大概明白这当中隐瞒的事实与逻辑。
但她不会对着死人抱怨什么,只是弯下腰,轻轻抱住了安娜逐渐冰凉的身躯,温柔地道了一声:
“晚安,魔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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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的日记本来自于艾莲娜的赠与,只有三种人可以看见其内容:伊万自己、安娜,或者一名真正拥有赐福的魔女。严格来说,宇明和阿比都符合这个条件。
安娜将这日记读了一天一夜,将一百三十年的时光和忏悔收入脑海。愿她能因此在长眠中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