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沿途的景观对于一个植物学家来说过于有吸引力，然而陈学祎不得不逼迫自己先放下观察植物的研究习惯，人命关天。
　　然而天不遂人愿，尽管陈学祎紧赶慢赶，天还是要黑了，丛林中起风，生出寒意。
　　叹口气，陈学祎打开手电，慢慢前行，仔细搜寻活人的踪迹。
　　……
　　冷风渐起，郑溯鹃终于冷静下来，眼泪洗过的眸子愈加明亮，有什么好怕呢？这天再黑也黑不过几年前的夜，郑秀才颤抖着手要叫骂什么，然后嘴皮嗫嚅着，整个身子仿佛都气急了，眼睛大睁着，就这么咽气了。
　　后来她瘦瘦小小一个，下定决心去找郑秀才说的县城里那户人家，抱着所有的希望孤身走去良县。又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没见到尸体，李四月就还有活着的可能，再坏也不会比那天更坏了，何况还有雨幕里跑出去的那个外地人，还有为她打开家门的喻叔叔，人生总还是有希望的，所以现状也算不了什么。
　　自救，自救，要像喻梅一样，懂得想办法，避开一切不利的因素，把自己置于安全的境地里。
　　于是溯鹃站了起来，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李四月捡给她的树枝也忘记拿上。所有的物资都在李四月的包里，她没有手电，视野晦暗，更要小心这一路的荆棘。
　　尽量凭借白天的记忆力，她往这陌生山林的入口处走去，边走边用石头在路边摆成三角形做记号，印象中有一棵耸入云端的古树在这附近，是一个不错的参照物，她决定找到那棵树，然后就待在那，等待救援。如果两小时以内还没有等到，她就再换一个山洞之类可以挡风的地方睡一晚，明天白天视线好了再说。
　　终于，她的记忆不会欺骗她，找到了那棵古老的粗壮的树木，她靠在旁边打算歇会，然后是解决当务之急，她很久没有进食了，情绪和体力的消耗都已经让她无力继续。
　　确保安全和生存的目标后，填饱肚子成为了郑溯鹃此刻的唯一需要。
　　原始的森林全是些她从未见识过的野果野花，溯鹃犯了难，实在难以确认哪些是可以吃的，转念又想，都说人是猴子变的，猴子不就是什么都吃吗？也没见有什么问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身边三米范围内树枝结的果子每种都摘了几个，掏出一块普蓝色的方巾，铺在地上，用下衣摆一个一个擦着五颜六色的果子。
　　此刻反而不着急了，溯鹃知道，总之果子最后一定是属于自己的，干净的饮食才给人以人类的尊严，于是她擦拭的动作十分优雅，即便蓬头垢面，即便衣衫破败，即便身处原始丛林。
　　……
　　她依旧细细擦拭每一个野果，就好像她在露天广场上跳舞的神情那般虔诚、认真，侧面看去，甚而有一种神圣的意味。就好像天然地应该和这片迷人的丛林生长在一起。
　　后悔清晨的时候大雾弥漫，没有机会看清她干净时候的神情，如今夜色已深、头发干枯油腻，尽管轮廓如何如何挺拔美丽，也始终比不上日光下的灵气，这便是陈学祎此刻的想法。
　　他沿着那些小石头拼成的等边三角形找来这里，本打算出声叫她，然而却忽然不知应该怎么呼唤对方，恰好观摩了郑溯鹃一脸严谨地用衣服擦拭野果的画面，本该是粗糙的，却在这山野之中，显出一种陈学祎在北京也少见的优雅来，甚至有一种身为人的高贵。
　　那边，郑溯鹃挑选了一个红得过分的果子，正欲张口咬，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气息沉重，应该是男人，并且一定不是走路气喘吁吁的李四月。她心里害怕，一时间脑海闪过无数种横尸荒野的结局，快要崩溃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人停住了，溯鹃悄悄睁开眼，是一只干干净净的手，真怪，在丛林里怎么还会有人的手这么干净？
　　而后，才看到手指之间夹着一块压缩饼干。
　　咽了口口水，心里已经有预感，于是继续抬眼往上看去，陈学祎微微倾着上半身，弯下腰来，定定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低着头正看着她，两人的眼睛就这么正正对上。
　　陈学祎或许也没想到小姑娘会不拿食物先看他，眼神也闪过一丝不自然，好在溯鹃红红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尴尬，只是眼尾越发红了。
　　就在陈学祎以为她就要哭出来的时候，郑溯鹃又让他意想不到，他看着她生生把眼泪逼回眼睛里去，伸出那只原本拿红果的手——带着灰尘，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又缩回去在衣服上重重地揩拭了一下，才重又接过陈学祎手里的压缩饼干，没再看他一眼，低着头，撕开包装就往嘴巴里塞。
　　“你很聪明，我是沿着你留下的记号找到这的。”仿佛在安抚女孩，陈学祎站起来，看着地上三步远处石头摆成的三角形开口。
　　这是陈学祎对郑溯鹃说的第一句话。
　　北京人说话真好听，她在心里回味了一遍，然而因为走神，导致被压缩饼干噎住，强烈的咽喉刺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跑出来，陈学祎听到她咳嗽的声音，赶紧从背包里掏出水杯，“给，慢点吃。”
　　溯鹃看着手上黑色的杯子，扭开杯盖，犹疑了一阵，然而喉咙实在难受，还是梗着脖子灌了一口，经过水的滋润，嘴唇这才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嗓子也舒服多了。
　　她缓缓开口，“谢谢……陈教授。”
　　声音怯怯的，配上她眼里的水，陈学祎忽然转过去，“不用，叫我陈老师就好，我其实还不是教授。”
　　郑溯鹃是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的，然而只听话地点点头，“老师也很厉害。”
　　陈学祎被逗笑，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小姑娘身体弱、也没经验，这么久等不到救援会做傻事，如今见到还算健全的溯鹃，才放下心来，又问她：“李四月呢？你们不在一起吗？”
　　他是听副县长介绍过这个儿子的，只因名字实在好记，不用费心，也就这么记住了。
　　“我们下午的时候走散了，他进去了前面的林子，让我就在外面等着，后来就没见他出来，我进去找，也没找到，就挨到这么晚了，”说到这，又轻轻抬眼看着陈学祎，“陈老师……对不起，我知道我们做错事了。”
　　倒是个机灵的，先前是他把人家想成无知的小姑娘了。
　　见她一脸歉疚，陈学祎也不好怪罪，只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归队了再说，我们现在赶回去也不现实，这里挺安全，我就把帐篷搭在这，之后你就睡觉，我去找李四月，找到了就带他过来这边。”
　　郑溯鹃呆呆地看着陈学祎收拾，把一个扁扁的背包变成一顶小小的绿色帐篷。还把水和食物、手电、药品还有那幅地图留给了她，转过来招招手，郑溯鹃走过去他身边，“陈老师。”
　　“来，你进去，然后把拉链拉好，就可以睡觉了，不要脱衣服，夜里很冷，也别随便乱跑了。”
　　说着，陈学祎摆摆手，转过身就走了，黑色的外套和黑夜融为一体，他进入了前方阴沉沉的丛林。
　　郑溯鹃看着眼前细碎的物品，防蚊虫的药膏，她拿起来端详，北京生产的，还有刚刚自己用过的水杯，忽然想到陈学祎自己也可能用这个杯子喝水，她赶忙把东西都放下，倒下去睡觉，再不敢胡思乱想。
　　翻来覆去还是没有睡着，郑溯鹃最终坐起来，把帐篷的拉链往下拽了一截，露出一片三角形的星空。
　　溯鹃想起小的时候，郑秀才带着她坐在草垛上，吹着凉风，抬头看星宿，一直知道黄溪镇的星空是最美的，如今依然。
　　“你很聪明。”
　　郑溯鹃看着黑夜中的闪烁，喃喃自语。
　　……
　　陈学祎并没有找到李四月的下落，眼看着月色深沉，不宜往更深处走去，李四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要么是不够聪明，要么是现在他正处于没有知觉的状态，在某个固定的位置昏迷着。
　　只有等明天一大早带着队里的人一起搜山了。
　　他走回来的时候，绿帐篷里没了人影，他赶忙进去查看，见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才放下心来，再看他走前留下的东西，杯子和手电、还有地图不见了。地上还放着小姑娘的浅黄色外套，陈学祎想了想还是拿上外套往外边走去。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去找水喝了。
　　果然，沿着山沟那头走去，不远处就看到手电的白光，陈学祎此刻倒放松了，一路奔波，他也想去喝点泉水，于是缓缓过去。
　　他视线不太好，又是刚好冲着手电的光过去的，全然看不清楚河边正在发生的，走近了开口，“你是真挺聪明，那地图队里其他人都不一定能看明白，对了，李四月可能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了，得明天白天去……”
　　水里的人听闻背后的声音，惊呼一声，脚下打滑，整个身子扑腾起来，陈学祎听到巨大的水声仿佛察觉到什么，定住脚步，手电的光如此通透，周围的景象一清二楚，包括在小小的河水浅滩上冲凉泡水的姑娘。
　　她的发丝紧贴着脸颊和后背，因为过度惊慌而睁大的眼睛正好对上陈学祎也因为惊慌没来得及收回的眼神，陈学祎不知怎么，愣在原处，郑溯鹃脸色发红，赶忙从水中伸出一只雪白雪白的手来，拿到岸边的手电，按下了开关。
　　顿时，声响连同光芒，消失殆尽，河里和岸边两两默然。
　　陈学祎看久了光，忽然不适应眼前的黑暗，他赶紧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抱歉，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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