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神剑续）桃花影里飞神剑

　　天近晌午，几个小孩子都说得饥肠辘辘，小凤主动请缨，担下了做午饭的任务，看她在那儿忙碌，时而拍拍某个小孩子的头，时而伸手捏捏小珠儿的脸蛋，谁又会相信，那双手，曾经击毙了不少武林中的高手？她所期待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这样而已。没有杀戮，没有仇恨，可惜这样的日子，自她出生之后，也不过是那短短的八年而已。而那之后……

　　“小凤，这种日子不属于我们。”是谁的声音？“娘？”她一声惊呼，方才飘来的那句话又到了云里雾里。这样的日子不属于我们？什么样的日子不属于我们？
　　她强打起精神来，跟不断涌来的破碎的记忆片段作斗争。什么都看不清楚，隐隐约约有一个美貌的女子，慈祥地看着她，眉眼间，却又透露出一股杀气。那是谁？是娘么？再想看时，那个女子却又隐到浓浓的白雾中去了。她笑了笑，想着，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全部记起从前的事吧！可是当下，她也做不了什么，不是么？

　　“小凤姐姐，今天是碧霞元君娘娘的生日，城里有庙会，你要不要去玩？”小云仰着脸，对她说道。
　　“碧霞元君？”她倒是很有兴趣，可是看看身边的罗玄——他是给自己带路的，总不好拉着他去逛庙会吧？罗玄抬起头来，刚好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
　　“你想去？”他终于问道。
　　她判断他的语气是肯定的语气，就使劲点了点头，末了又问道：“可以去吗？”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跟小云小雪轻轻击掌，会心地一笑。

　　华灯初上，城中依旧是门庭若市，摩肩接踵。相传四月十八是碧霞元君的生日，民间有在四月的朔日至十八日举行庙会的习俗。这节日本来是道教的节日，可也沾着浴佛节的光，于是各种各样的庆典都在这几天举行。
　　此时虽是天下大乱，元兵正在南方以势如破竹之势击向南宋残存的势力，镇江这水路交通要冲，却依旧是一片繁华。

　　街边的戏台上，一出出话本正在演出，故事的题材各种各样：目连救母，西厢记诸宫调，王昭君的故事，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故事，刘知远，杨二姐，荆钗记……正是几家悲喜几家愁，小小的戏台上，上演的是一幕幕大起大落的悲欢离合。
　　小孩子们早就各自玩去了。她却独独立在一座戏台旁，看着台上的女子，掀起惊天巨浪，只是为了救回自己的爱人。
　　“传说这白娘娘本来是千年修行的蛇精，因为爱上了那姑苏城的许宣许相公，不惜弃了千年的道行，嫁他为妻，就在这镇江城中，开了一间保和堂药铺，夫妻二人行医济世，倒是救治了许多人。无奈人妖相恋，终是天理不容，金山寺主持法海把那许宣捉进寺去，不让二人相见，那白娘娘为救相公，不惜水漫金山，终至于犯下大过，产下一子许士林之后，便被那法海压在了杭州西湖畔雷锋塔下，除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否则永世不得再见天日。”
　　旁人的对话传进了她的耳中，“天理不容”？这样的话，似乎在哪儿听过？
　　台上那白娘子，终于敌不过法海的奸计，与那许宣生生分离。可笑她被压入雷峰塔之时，还在唤着“许郎”和他们的孩子，那许宣却早已将背转了过去，再也不肯看这个妖孽妻子一眼。
　　她也不知为什么，看了这一幕，心里既有激愤，却又是满满的悲凉，彷佛她自己就是那白娘子，倾尽所有，只为了许郎，那许郎最后却还是对她背过身去，再也不看她。
　　看她痴立在当地，脸上表情时喜时悲，罗玄也只有站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她，看到终了。
　　戏散了，换上了另一出戏码，热闹的武打，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她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凤？”他叫道。她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灿烂地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那法海太过可恶，好端端的，偏要跑去拆散人家夫妻！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人妖殊途，不过是借口而已，他就是自个太想降妖除魔了，还要摆出那么多歪理，真是……”
　　“我说真正可恶的是那许宣！可怜的是那白娘娘，为他弃了千年的道行，数载夫妻情分，几番生死相救，竟然敌不过那一句‘人妖殊途’，一番痴心相恋，最后却只落得个永镇雷峰塔的下场！”
　　循声望去，是个书生打扮的人，背上却背着一把琴，眉目之间，带着几分狂傲，几分不屑，又有几许超然。
　　“不过一场戏而已，这位兄台，也太过认真了。”罗玄开口道。她还是那么不屑所谓的正道，所谓“天理”，到她嘴里就成了“歪理”，可这次，他却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所谓正邪不两立，人妖殊途，甚至纲常伦理，都只不过是借口么？
　　“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聂无错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当初让他们分开的，也不是纲常伦理，只是他和她各自的固执吗？想到这里，他微微一惊，他是什么时候，也开始觉得所谓纲常并不重要了？甚至昨天看到萧鸿立誓的时候，心里竟暗暗羡慕他的勇气，羡慕他的超然——
　　不可能，离经叛道，这样的事情，不是他最厌恶的吗？若非自己心中对女儿有愧，他或许也会出言阻止她和萧鸿。可想想小凤方才的话，这么一来，自己不就变成了她口中可恶的法海了么？自己竟会跟那可恶的法海有共同之处？想想台上法海那丑恶的模样，他不禁起了鸡皮疙瘩，可再一想，那书生方才的话却让他愣住了：他与那许宣，不正是一样的人么？

　　那书生却只是盯着小凤打量，看得她一阵不自在，便牵着罗玄的衣袖说道：“罗大哥，我们走！”
　　他也察觉到了那个男子的目光，不禁面露不悦，再看小凤，却只是仰头注视着他，便一笑，拉着她，穿过扰攘的人群，带着她离开。
　　走出几步，他彷佛听到背后一声长叹：是刚才那个男子？再回头看时，戏台下已没有了刚才的那个身影。难道是那人是武林中人？
　　他凝神静气，察遍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跟踪他们。自己还是多虑了，天下皆道小凤已死，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什么人追踪到这里。那以后呢？是让她隐居，还是让她离开，去找回从前的记忆？
　　“罗大哥，你看！”她笑着拉着他，指着街边挂着的一幅画像。四月十八日，民间不仅祭祀碧霞元君，也供奉其它的道教神祗，可她指着的，却不是神祗——那是药王的画像。
　　“罗大哥，这药王爷的长相，和你倒有几分相似呢！”她笑道，正要上前去拜，却看见一个老妇人，在那画像前拜倒，嘴里念念有词道：“老妇人诚心祈求，药王爷能显显灵，让我孙儿的病早些好……”一边说着一边叩头，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病怏怏的小孩，拉着她道：“奶奶，你别拜了，拜他又不顶事，我是好不了啦……”那老妇人赶紧掩住他的嘴，在那神像前拜道：“药王爷，童言无忌，您大慈大悲原谅他小孩家无知……”未等说完，那小孩子便昏倒了。
　　小凤见状，连忙上前，要接住那小孩，有人却早她一步，把那小孩抱在了怀里。罗玄对她一笑，叫她放宽心，一手却握住了那小孩的右手腕，把起脉来。
　　那老婆婆见孙子昏倒，一声哭喊，也昏了过去。小凤手忙脚乱地扶起她来，把了把脉，她倒是没什么大碍。好不容易等她醒转，那老婆婆看到有人在为孙儿把脉，也不敢打扰，只是老泪纵横地看着昏睡的孙儿，小凤拿出手帕来拭去她脸上的泪，也紧张地看着罗玄为那小孩子诊治。
　　过了一会，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从怀里取出个小药瓶来，倒出一粒，塞到那小孩的嘴里，又给他体内输入一些真气。那小孩渐渐醒转，脸色也好了很多，嫩声叫道：“奶奶！”扑进那老妇人的怀里。那老婆婆悲喜交集，紧紧地抱着孙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小凤，你帮我照料一下他们，我去去就来。”他看着她，隐隐有些不安——他竟不想离开她半步，生怕回来会看不到她。
　　“罗大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料他们。”看着他，她给他一个安定的笑容，他便去了。
　　走回方才去过的药铺，依据那小孩的病情配好了足量的药，他便匆匆赶回。远远看见她还在那里坐着，低着头跟那老婆婆和那小孩说着什么，他的心才忽然一松。

　　“这位婆婆，你回去之后，把这药材，”他把包好的药递给那老婆婆，“一天煎一服，给你孙子吃，连服七服，他就会好了。”
　　那老婆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似乎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好给他们这穷苦的祖孙俩送药。可是看眼前的这人，倒不像骗子，孙子也的确比方才好了许多，便将信将疑地接过那药材，颤声说道：“可是……我没有钱……”
　　罗玄一笑，对小凤说道：“我们走吧！”
　　她微笑道：“好啊！”跳起来，站到罗玄身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跑到那还是很惊愕的老婆婆身边，拿出两锭银子来，放到那小孩的手里，对他说道，“这个送你，要好好听奶奶的话，以后可不许淘气了！”说罢转身，拉着罗玄就跑。
　　那老婆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药材，和孙儿手里的银子，又仰头看看那药王爷的画像，像是明白了什么，赶紧带着孙儿向那画像叩头。七天之后，她的孙儿恢复了健康，也比从前懂事了许多，她则见人就说，是药王爷和碧霞元君仙子一起显灵，才救了她的孙儿。

　　走出老远，她才笑着对罗玄说道：“老实交待，罗大哥你以前是不是来这里行过医啊？”
　　这次是他毕生头一回踏进镇江城，他以前根本就没有来过，他笑笑，摇摇头，说没有。
　　“那就奇怪了……”画像上的那个，明明就是他。想到这里，她一笑，看见街的另一边有个神台，也正供奉着药王的神像，她便上前几步，作了几个大揖，虔诚地拜道：“药王爷啊药王爷，多谢你今天显灵，救了那个小孩子，还望你老人家以后多多显灵，多多救人……笑口常开才是。”那最后一句，是笑着看着罗玄说的。
　　听到他的话，他只是笑，待到发现她赞赏地看着他，却又是一惊。
　　他不敢看这样的小凤，这样的笑语盈盈，神采飞扬，这是那个在血池中挥剑向他的小凤么？这是那个在哀牢山上倒在他怀中的小凤么？若她不是出生在魔教，若她遇见的不是他，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小凤拜罢，取了一边的香要给药王爷上香，一靠近那香台，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味，不禁一阵头晕，屏住了呼吸，要把那香插上香台，可那香味还是一直往她鼻子里钻，她身子向后倾去想躲开这股味道，没注意到手上的香，竟被烫到了。
　　听她“哎呦”一声，罗玄回过神来，看她正懊恼地揉着自己的手背。
　　“怎么烫到了？”她不是这么粗心的人。
　　她捂着鼻子，离开那香台好远，才松了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怎么了？”他问道。难道是头痛又发作？不像啊……
　　“我……”她深呼吸，说道，“也不知怎么了，一闻到这香的味道就头晕，我是怕了这味道了。”
　　这香味？他仔细一闻：是檀香？
　　“你怕檀香？”他惊奇地问道，他怎么不知道？
　　“是啊……”她笑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特怕檀香的味道。”她低头吹着微微发红的手背说道。
　　他忽然想起，那八年中都是她在为他换香磨墨，想起有一日他打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烫到了自己的手，还想到那天，她放在自己衣服里的檀香珠。
　　“师父，我在你衣服里放了檀香珠，希望你喜欢。”她羞涩地笑着说道，转身跑开。
　　八年，他竟然不知，自己喜欢的檀香，对她来说却有如毒药。那八年中，他是真的关心她么？而她，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才把她避之不及的檀香珠，一颗一颗地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小凤，我竟不知，当初你待我，是如此之好……
　　他终于放下了心底对她残存的那点戒心。
　　看到她发红的手背，他竟有些心疼，取了散瘀的药膏，就要帮她涂，手才碰到她的手，就像挨了蝎子蛰一般地缩了回去。他……不敢碰她。避开小凤的目光，他把那药膏塞到她手里，闷声说道：“涂了这个就不痛了。”说罢就看着别处，也不敢看着她。
　　“罗大哥？”看他又是奇奇怪怪的，小凤一笑，这人有时候是太拘谨了点。她给手背涂好药膏，把药瓶放到罗玄手里，看他还出神，就推了推他，“罗大哥？”
　　他清醒过来，发现她正看着他，便一笑掩饰过去，接过那药瓶，说道：“你还想看什么，我陪你去。”
　　“我还想给玄妹妹买支箫……”她笑道，“走啦！”走出几步，她又回头说道，“罗大哥，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么？以后你还是多笑一笑，少板着脸比较好，要不，总让人觉得你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自己严肃起来有那么可怕么？他摇了摇头，忘了师徒的这层顾忌，她对他说话倒是越来越大胆了……可在自己心里，难道他们之间还是师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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