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江夜一踏进房间就是扑面袭来的腾腾暖气，室内外的温度相差过大，他拧着眉心粗略地扫视了一遍房间，大概在心里算了下，这个不大不小的卧房，笼统放了五个火盆，东西南北的角落各一个，中间还供着一个。
　　一旁是引他进屋的弟子，这弟子生平没出过道中庭的门，好端端一个修道的子弟能被使唤过来当奴才用，道中庭里的仙者也不是他能见的，因此他见到江夜十分激动，尤其是知道江夜是位星神，还带着面具，他倍感神秘庄严，就更激动了。
　　这青雉的子弟激动地直勾勾看着江夜，在江夜略一转身时便立刻收回眼神，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江夜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稚拙凡人心里想的是什么。除却最先不起眼的那十九年，他往后的数百年都在方神的光环下度过，见到的人大多是怀揣着敬畏之心，想一睹青龙方神的身姿，由于他们本身就先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所以不论现实如何，江夜与任何一人商讨事情时，永远是居高临下。
　　某些事情对于一个不起眼的修道子弟来说可能是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可能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也不在意。
　　因此此时江夜也是轻描淡写地对那位惴惴不安的子弟说：“你叫什么？”
　　那子弟跟个愣头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道：“我我我我我叫阿续，招招招招星仙君，见到您很、很荣幸。”
　　江夜无言片刻，旋即道：“知道贺听淮在哪吗？”
　　阿续道：“知知知知道。”
　　“去帮我把他叫过来。”
　　阿续不知为何十分喜悦，高兴地说话也不结巴了：“好的，我这就去。”
　　阿续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快步离开了，不过虽是脚下生风，出门却一点都没让寒气侵进来。
　　江夜也并不在意，扶了扶面具，开始仔细端详起了这个寝殿。
　　入门先是案几，屏风之后便是床榻，南边临窗的地方还放置了一台书桌，书房四宝纸砚笔墨一应俱全。窗子上画的是长松，屏风之上绣的是青竹，殿中央也十分雅致地放了一盆梅花，岁寒三友无所不包。
　　江夜走过去想细瞧瞧那盆梅花，刚一走进阿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也没有结巴：“招星仙君，贺听淮仙君到了。”
　　江夜附身看着梅花，道：“知道了，你去忙自己的吧。”
　　阿续依旧喜悦道：“好！两位仙君再见。”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贺枝看着那个小心谨慎拉开门帘又盖上的阿续，调侃道：“这家伙估计要回去跟自己的朋友说个不停了。”
　　说完他看向江夜。
　　江夜没搭理他这个碎嘴的话题，开门见山道：“你去见江图良了吗？”
　　贺枝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又有什么大事，谨慎道：“没有。”
　　江夜道：“没有更好。昨天我去天虞山飞升谷看了下，拿钟乐生前留的东西找了找，就探到了道中庭这个地方，估计那只孽障就藏身于此。江图良不是想立功吗？要是他能找出来，不仅东境，北冥的人也会对其，”他搜肠刮肚一番，说，“刮目相看。”
　　贺枝松了口气，说：“好，我一会就去找他。”
　　江夜疑道：“那你现在去干嘛？”
　　“现在莫青风来找我讨论八……”贺枝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讨论一些事情。”
　　闻言，江夜抬手一拨梅枝，没说话。
　　然而莫白并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主儿，而且在他眼里，阿续把贺枝叫到江夜寝殿内完全是因为江夜也想讨论八卦，因此贺枝走了没一会，他就马不停蹄地跟了过去。
　　莫白不似阿续，掀门帘还那么讲究，一进门就带起了许多寒气，引起了十足的注意。
　　莫白对屋内两人的注视不以为然，道：“贺听淮，你怎么走那么久，你们两个站到屏风那边做什么？”他边说边走进来，先入为主道，“是不是在聊陈见欢和九元仙客的红尘事？”
　　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冲两个人一笑。
　　贺枝立马顺着这个话接了下来：“是是是，刚才刚好聊到了。”
　　莫白道：“说到哪了？我也听听。”
　　“就是啊，”贺枝道，“九元仙客执意要留在道中庭，其实以她当时的资历，都能当个长老收徒了，奈何她是只鹿妖。”
　　莫白十分捧场：“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贺枝旁若无江夜地聊了起来，“然后就留下来了呗，据说她起先只是做一个杂役，和陈见欢见面的次数很少，但是陈见欢还是找到了她，请求崔泛泛将人收入门下，再不济，做个门客，怎么说也不能是杂役……”
　　江夜：……
　　此时此景有些眼熟，似乎很多年前，有两个人站在他的屋顶上聊过天。也是有声有色，你一言我一语，乐此不彼，末了甚至还有升华感概。
　　果然贺枝跟莫白两个人如火如荼地讨论完，也感概了一番。
　　贺枝道：“便是如此如此复杂，这般这般艰难。”
　　莫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如今两人修成正果，属实不易。”
　　江夜又拨了一下梅花枝，心说人家两个人的前尘往事怎么样，究竟关你们什么事？那陈忘和无忧何时芳心暗许，何时私定终身，你们是不是还要多手管一管？
　　耳边的两个人依旧滔滔不绝。
　　江夜不耐烦地又拨了下梅花枝，说：“你们两个是猿猱吗管那么多？”
　　贺枝与莫白顿时不说话了，房内安静片刻。
　　江夜问：“还要我送客？”
　　贺枝与莫白对视一眼，而后双手一拱，说：“不用不用，告辞告辞。”
　　“……”
　　道中庭毗邻松周海，秋分一过日落就十分早了。申时天就开始慢慢变黑，酉时的梆子还没敲，屋外就已经黑透了。
　　玄武宴是个热闹的盛节，即使是严寒，凡间的子民依旧会在天黑的时候出来燃放爆竹烟花。道中庭周围的村落并没有多少，但是这些村民硬是做出了人山人海的架势，一时之间，火树银花不夜天。
　　道中庭也十分喧闹，许多子弟在这个放松休息的时候纷纷跑了出来，一同庆贺北冥玄武方神的降世，又是举酒属客又是金樽对月，即酣畅又欢快。
　　这样热闹的场景生性爱玩乐的人自然会去，但是一些极其自尊的人也会因为身份过去。江夜来这一趟本就没什么事，直觉告诉他陈忘这个二愣子可能把自己当成假想敌了，所以不打算凑这个热闹，自己一个人在道中庭的□□水桥长廊走了走。
　　今天和昨天一样，他在相似的廊亭见到了相同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昨天宴席上是他先来的，而现在孤身一人站在廊亭之下的是宋醉。
　　此时的宋醉一身人籁色如弯柳的长袍，亭亭站在亭阁下，似乎是在看着远处，陈忘他们所在的设宴殿台的位置。
　　出于某些江夜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他走了过去。江夜并没有刻意放缓脚步，但是当他走近宋醉时，这人还是惊了一惊。
　　江夜向后一仰，说：“你在这干嘛？”
　　宋醉说：“在发呆。”说完，又将手搭在了栏杆上。
　　江夜咽了下，走过去也将手搭在了栏杆上，说：“我看你那么入神，怎么不说入定？”
　　宋醉很轻地笑了下，说：“是吗？我一时没想到。”
　　江夜说：“我也没想到。”
　　宋醉挑了下眉。
　　宋醉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不会连旁人靠近的脚步声都听不出，能这样出神，想的事情必然很重要。江夜是被陈忘当做假想敌才被迫来自己并不愿来的地方需另当别论，而宋醉便不同了，他既然不喜欢华宴，完全可以拒绝陈忘，随便找个借口回绝了，他毕竟是宋佑将军的儿子，南华一同来的还有唐迟和宋浔，冬神和陈忘谁都不会驳他的面子。
　　可是他偏偏来了，不去，孤零零一个人在水桥廊亭上，看着那个他本该出席的地方，什么心理？
　　江夜并不了解宋醉，换位思考一下，也只能想到宋醉之前被陈忘窥探回忆的事情。
　　宋醉当时虽然说不在意，但是结合他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地找宋浔，还在玄武宴上在无忧身上施仙术，不难想见，他其实还是想知道陈忘当时看到的什么。
　　回忆这种东西，那真是因人因事而易。要说也可以开诚布公，有些回忆甚至都能当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可以举足轻重，有的一些甚至能隐晦到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知道。
　　捋完思绪，江夜单刀直入说：“你该不会是想看陈见欢的回忆，然后找到他看见的那个片段吧？”
　　宋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默认般惋惜道：“可惜我灵性不足，估计无望。”
　　江夜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量什么。旋即，他说：“其实你想知道那一段记忆的个中细节，也并非只有陈见欢这一条路，你要是想，其实你通过我的回忆也能看到。”
　　江夜这一通话说完自己先惊诧一番，感觉就像是很小的时候上祭酒的课，被提问了不怎么熟练的古诗文，下一句能接上来什么自己都难以预料。不过他语气中只是提议，就像是在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回忆能不能看？”一样。他并以为宋醉会顺着这个方向接下去，但是不知道宋醉是根本没意识到还是不想这么做，硬生生是把这个话转了个弯。
　　宋醉说：“窥探别人的记忆未免唐突……所以我想，还是去入陈见欢的回忆吧，毕竟是他施法设阵窥探的我的记忆，你只是为了防止他看到更多破了他的仙术，浮光掠影般瞥了一眼而已。”
　　“所以，”江夜说，“你的意思就是，你要看回去？”
　　宋醉抿下嘴，说：“有来有往。”
　　江夜说：“你这人好生执拗。”
　　宋醉偏头看向江夜，问：“那你会给我看吗？”
　　“不会。”江夜回答的十分干脆利落。
　　宋醉：……
　　那您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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