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燕王之死彻底扭转了战局，壹拾和李江洲都没想到，老天回回为难他们，却在最后一次帮了他们一把。

　　可李江洲和壹拾都高兴不起来。

　　半弯月牙儿伶仃地挂在天一侧，缕缕稀疏的云徐徐飘过，遮住天上星点，周国一方的军营里灯火通明，从高处望去，如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

　　身着素淡的浅青色曲裾的女子穿过两排灯火，在关押着燕太子的营帐外停下了步子。

　　悬如石雕的黑色剪影落在白色的帘幕之上，她伸手去仔细勾画出他侧影轮廓的起伏，高低错落的线条，如这一世的波折。

　　她的剪影亦在他面前。

　　壹拾怕自己看久了会伤心，正要离去，一个低哑的声音从帘幕之后传来：“我有话要问你。”

　　壹拾太了解他了，她这辈子从没这么透彻的看懂过一个人。正因他那不加掩饰的孤高，当初她才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

　　他们是少年时彼此的唯一，相互挂记多年，身上满是对方的影子。

　　他一开口，壹拾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在渭城，我出征前夜，你对我的好...可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去偷我印章，好方便你逃离渭城？”

　　壹拾用上扬的语调说：“我不是都逃出来了么？答案这么明显，你心知肚明。反正你也不肯同我走，为何还要在乎我去何处？”

　　他不是不愿和她走。

　　可他身上背负着是整个燕国，所有子民都在看着他呢，本想以江洲换他自由身，待他自由那一日，立马带她远走高飞。

　　壹拾不得久站，她唤士兵搬来一只小马扎，坐下来同他倾谈。

　　“谢西照，你什么都想要，哪有这种好事？你想我同你走，原谅你，简单的很，你让死去的齐人活过来，让我的父王活过来，我这辈子都会对你死心塌地。你做得到么？”

　　自他们相遇那刻起，她就有许多古灵精怪的点子去为难他。

　　他为她摘下过月亮，捞起过星星，可无法为她重塑一个齐国，也没法把过去那个谢西照还给她了。

　　她的影子随着外面跃动的烛火而晃晃悠悠，捉摸不定，亦如她真假难辨的心。

　　谢西照握紧手中短刀，他知道了答案，再无别的遗憾。

　　壹拾看到他的影子，就想起过去他连夜翻墙去她宫中相会的事，他是身处险境的质子，却甘愿为了她屡次犯禁。那些日子令她忽而难过了起来，以前的谢西照他也是个炙热如火的人，至少对她是那样的。

　　她坦白道：“但那夜至少有一句话是真的...我希望你是平安的。”

　　她终于说出自己心底的话，长舒一口气，可仍旧是难过，她这辈子再也无法那样无忧无虑地去爱一个人了，年少时的往事是一颗宝石，但是岁月为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若是以前的卫壹拾，还有去扫清尘土的勇气，现在她太软弱了。

　　她何尝不想短暂地忘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只需一个须臾，同他敞开心扉，去问他这些年有恨吗？想她吗？后悔吗？

　　可命运对她就是这样吝啬，一个须臾也不许她。

　　“谢西照，回不去了。你有了子嗣，有了别的女人，我为了忘掉你，也有了别的男人。咱们两不亏欠，两相安好。我不恨了，你也别有恨。”

　　她从马扎上站起身，身影远去模糊。

　　营帐内，谢西照手中的短刀锒铛落地，双目干涩，他拿出帕子揉了一揉。这时木屏后走出一人，黑甲红袖，身形颀长超拔，他鹰隼似的眼看到谢西照手中的帕子，那上头绣着一双并蹄莲，一个小楷写成的“照”，正是出自壹拾之手。妒火从他胸腔里喷薄而出，他箭步上前从谢西照手中夺来帕子，谢西照不妨此举，被他夺去了帕子。

　　他腿虽不利索，但身形仍然矫健，他将这十八岁的少年扑压在地，尊贵的燕太子一时间若被强夺食物的野狗，他抛下了一切尊严去抢这只帕子。

　　李江洲紧攥着那只帕子往碳盆方向挣去，谢西照不顾仪容同他厮打在一处，李江洲挨了他一拳，他更奋力地去够炭盆，那只素白的帕子被扔进炭盆里，谢西照推开他，用双手去炭盆里捞那只帕子。

　　可是太晚了，那只帕子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他颓败的跪倒在炭盆旁边，冷似寒刃的目光好似要吞了李江洲。

　　李江洲也是一身狼狈，他拍拍衣上的尘土起身，故作好整以暇道：“你不配被她记挂。”

　　谢西照发出一声箭镞般锐利的冷笑：“那你配吗？方才你也听见了，是她亲口所说，她是为了忘了我才让你有机可趁的。”

　　李江洲一肚子话都给堵了回去。

　　他的骄傲得意都在这一刻被打回原形了。

　　卫壹拾守着的那座孤城，他用全部力气才敲开城门，谢西照只需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他沉默地伫立良久，才咬牙切齿道：“你这么重视她缝的帕子，当初何必灭她的国？”

　　“何必...何必...”他颓唐地笑出声，“李江洲，若是你的母亲在你面前被剥光衣服，你不下破城令，她就会被扔进狼堆里，叫那些饿狼将她生吞活剥，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要怎么选？”

　　这对李江洲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事，他心生惶然，这些壹拾都知道么？

　　若她知道，还会义无反顾的离开谢西照么？她的心从不是哪个人能随随便便就掌握的。

　　想起壹拾，倏然，李江洲手握成拳，额间青筋凸起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受苦了？你经历的这些，不敌她当年所受折磨的一二。”

　　“她...”谢西照下定了很大决心，才问：“她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壹拾受过的那些苦，从未开口对谁说过。

　　双腿骨折，下半身完全不能动，断了三根肋骨，背上被落在凌风台下的兵器划开一道手臂长的口子。

　　她只是痊愈了，这不代表她没受过苦。

　　李江洲只觉得这一瞬他身上的血液逆流，冲头顶而去，他狠狠揪住谢西照的衣领，满腔的恨流泻而出：“你和你们燕国人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没法偿还她当年受的苦。”

　　曾傲气的不可一世的齐国十公主只能依靠一个贱奴出身的孩子而活，那绝望的纵身一跃，粉碎了她全部的尊严与骄傲。

　　“想知道她当年当年受了什么苦么？我教你个办法，你去你们燕国的伤病里，找出伤的最重的那一个，她当年所承受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没有具体说出当年壹拾的伤情，因为壹拾好不容易重建起了骄傲，他不能因自己一时之快就在谢西照的面前毁掉她的骄傲。

　　他要谢西照含恨终身，要他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

　　壹拾不说，李江洲不说，谢西照大抵猜出她当年伤得有多重了。曾今，她是个被树叶划破手指都要向他哭嚷的少女。

　　她是齐国列位王子王女当中最出众的，她似一个毫无缺点的高贵神女接受齐国万民的朝拜，然而，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也会喋喋不休的向他抱怨她的兄弟姐妹们。

　　他从来都听不够她那些可爱的抱怨。

　　他是一个自小被冷落的王子，在他生命里，从未有人愿意同他说那么多真实的心思。本该由他守护着壹拾的锋芒的，可到头来却是他亲手折断了她的锋芒。

　　八年前...八年前他该带她走的。

　　见到谢西照面上显露出的绝望和落寞，李江洲的怒火更盛：“你有什么资格为她伤心！救了她的人是我，守住她尊严的人也是我！没我李江洲，你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谢西照扬起凸悬的眉峰：“既然你认为我不配，为何还如此迫切呢？你自知配不上她，便以救命之恩裹挟她，你扪心自问，难道这些年，你不是故意把她困在江洲，让她离不得你？”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冷箭扎在李江洲心上，在谢西照重拾从容之后，他的卑微和卑鄙无处可藏。李江洲愠怒地一脚踢向谢西照的伤腿：“她是我的！”

　　卫壹拾是她李江洲要守护的女人，这是天注定的，旁人不容置喙。

　　谢西照的腿受到重击朝地上跪去，在他越是狼狈时越是从容不迫，他的手搭在膝上，抬头向李江洲投去笃信的目光：“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壹拾只属于她自己，你跟随她八年，难道还看不懂她吗？“

　　李江洲的视线落在掉落在地的短刀上，他抢夺来那把短刀，锋锐的刀尖对准谢西照的眉心，谢西照没躲，他悲天悯人的看向李江洲，仿佛在说：你就只剩这点能耐了么？

　　刀尖在颤，李江洲的手抑制不住颤动，只要一刀刺下去，这讨人厌的人就会彻底从世间消失。

　　可若这一刀刺下去，燕国定让江洲血流成河。

　　且即便他刺下这一刀，他也不会从壹拾的心里消失。

　　他是卫壹拾过往不可缺少的一部，是长在她心头的肉，纵他厌恶谢西照，却不忍壹拾伤心。

　　卫壹拾...来来去去都是她。

　　她才是那座困囿住他的围城，不论走向那个方向，都走不出她的边际。

　　李江洲摔刀而去，满身戾气闯入壹拾的营帐中。壹拾正在一盏高足灯下缝纫，李江洲驻足看清楚她正在缝的是一只护膝，可他双腿利索，没半点不便，一想便知那护膝是给谢西照绣的。

　　她像一尊被放错地方的佛龛，悲天悯人的气质和这简陋的军营格格不入。壹拾听到动静，抬头望着李江洲，见他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狠戾，壹拾凝眉沉吟：“你去何处了？我找了你一晚上。李江洲，我有事同你商议。”

　　李江洲克制住情绪，走去她身旁，居高临下的看向她：“何事？”

　　他投下的阴影遮住壹拾面前的光，壹拾向一旁挪动身子，用不容回绝的语气道：“李江洲，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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