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作者:青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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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舜军撑了十四天便大败溃散,五十万人马只剩了十二万回来。临危受命率部突围诱敌的景王,在茫茫草原戈壁中失踪了。皇帝在逃亡途中病重昏迷,据传已是不治之象。京都几派政系各拥皇子争位,兵部内忧外困焦头烂额,抽调不出人手搜寻营救景王。及至尘埃落定,太子嗣位登基,对景王的营救却很不积极。太子年少,威望不高,根基不稳,一个英雄无敌以身殉国的景王,显然比一个英雄无敌功高盖主的景王,更受新皇欢迎。
      在这种背景下,正猫在家里苦思报告论点、论据和论证的林溪,迎来了一个客人:李妃。
      林溪不太情愿见她。
      李妃是皇帝、太后的线人。两年前在某次推心置腹的闲谈中,景王曾经为此向林溪诉过苦,他半玩笑半抱怨地说自己连梦话都不敢说错。
      抱怨归抱怨,看的出来,景王很体谅李妃。任何一个世家出身的人,永远不可能摆脱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谁和谁是一个阵营,有时候很难分清。忠信礼义等大义之外尚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潜规则,最后,为人处事的规则到底是什么,整明白的人没有几个。李妃不能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予景王,景王又何尝全身心地信赖李妃呢?
      景王和结发妻子之间的关系,在完美主义者林溪看来有些貌合神离,但在神经坚韧的大舜政界人物看来,正常之极,尚在举案齐眉夫唱妇随融洽和美的范畴之内。
      林溪不能接受这种灰色的人生观,但她尊重别人的观念,再兼李妃本人也的确是个聪慧讨喜八面玲珑的可人儿,所以,爱屋及乌,林溪始终对李妃持有一份好感。
      林溪约莫知道,自己被皇帝错认成景王的外室,或多或少有李妃的功劳。林溪不怨恨她,或者说不屑与她计较更准确。在林溪眼里,这个世界的生命是脆弱与微小的存在,她怜悯她。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要林溪与几十个女人分享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与财产……
      “切,我傻了不成,数星星都强过玩这个。”
      对没有办法退出,只能背水而战,死磕到底,身家未来尽困此中的李妃,林溪寄予无限同情。离婚,林溪唯一可以建议的解决办法,在大舜完全没有可操作性。象这种人间悲剧,林溪只想绕道走,更不愿意和疑似被自己抢走老公的苦主碰面。
      林溪已经听闻景王的失踪,凶多吉少啊。林溪虽然有些难过,但她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也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老实说,等考试一结束,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存在都很难说,景王早一点去,或多存在十几天才消失,区别有多大呢。林溪这样说服自己。
      不过,从系统清零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就会引申到,所有的大舜朋友可能都要全部消失,林溪一想到此层,心中一阵彷徨,不忍、不舍、不平,更多的是愧疚。只是一个小小的考试,动用了如此庞大的资源,亿万生灵因她而来因她而灭,林溪感觉到了沉重,甚至有些窒息。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林溪鸵鸟似的不再深思,想多了又有什么用,这是我一小孩子能解决的问题吗?
      隔着窗,林溪看见李妃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端庄华贵,两年不见,李妃秀美如昔,皱眉的样子很有点象景王。景王失踪了,王府的支柱垮了一根,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李妃的几个丫鬟提着精美的锦盒。
      “奇怪啊,送礼给我是为的哪般?”林溪纳闷地踏进厅门。
      李妃迎了上来,愁容上勉强挤出些须笑意,楚楚可怜。
      一看她的表现,林溪对她的来意已经猜了七、八分,心里想着怎么回绝她才好,口中说: “王妃亲至,民女不胜惶恐。”林溪正欲俯身行礼,却见快步走来身前的李妃并没向预计中的伸手来搀自己,而是盈盈跪下。
      好个先声夺人!林溪不能绕弯子搪塞了,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李妃哀切的脸,长叹道:“王妃这可不是折杀小女子么!”
      李妃仰脸,眼中泪光隐隐:“我实在没法子了,现下能救王爷的只有林小姐。”
      景王深陷敌后,搜寻队伍小了没用,大的,皇上又不批。也只有林溪这个单兵能力超强的奇兵,或许有一丝希望。本来还有个一直支干薪不干活的清客王纶,但那家伙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赶报告,遍寻不着。
      林溪很为难,抱歉地说:“我就要回家了,没时间了啊。”人家金枝玉叶的人儿,都肯下跪了,这个面子可是够大。景王待林溪如何,人人有目共睹,于情于理,林溪都绝对不该撒手不管。林溪自己本来也有些牵挂,倒是想去,可是干预军事会违反考试规则,最要紧的,她只余十六天就走了,很可能连景王的影子都没见着,自己就“嗖”的一下消失,然而这个难处却不能说。
      林溪将李妃扶回椅子上,一时也想不出如何措辞。若说船不等人,明显有敷衍之意,推迟归期很难吗?若说父母病重,你回家要走上两年,反正赶不上了,迟个一两月,又如何呢?林溪并不擅长编造辞藻,也狠不下心来巧言令色,脸上很诚实地呈现歉疚与怜悯。
      那边厢,李妃很伶俐地扑捉到林溪复杂的表情,她抽出一条手绢,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所以说,李妃的确是个非常老练的政治家,总是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对手与正确的方式。
      林溪性格爽利,最受不得这水滴石穿的水磨功夫,不等李妃开始漫长的哭诉,林溪很有觉悟地说:“行了,我去!”如果只救景王一人,也许不算违规吧,况且不一定找到,且过了这一关再说。
      林溪将躲在城中某街某巷某宅的王纶揪了出来:“同去同去。”王纶先还赖着不肯走,林溪诱惑他说,报告到了瓶颈阶段,闭门造车是找不着突破点的,得去生活中寻找素材,终于哄得他上路。
      走之前要处理好善后事宜,林溪不敢再经历众人的眼泪洗礼,留下书信悄悄走了。林溪一个月前就已经分配好资产,府内人等皆所获不赀,又都有一技之长,守望相助,当可度日,只虑乱世人命微贱,但不放心又如何呢?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去继续。
      西行三日,路遇难民;西行五日,难民盈野。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凄惶人群,拥堵了路面,人流象洪水缓缓东去,林溪、王纶和张其林(王府近卫)三人却要逆流西向,林溪放缓了缰绳,惟恐践踏到人。
      张其林着急道:“林小姐,王爷危在旦夕,不可拖延啊!”
      林溪看着马下衣衫褴褛、面色青黄的难民,不忍道:“这却如何是好?”
      张其林一蹬马鞍,越过林溪:“我打前头走,小姐随着我。”他扬起马鞭,甩了几下脆响,大叫:“前边的闪开!闪开!!”马前的人群果然慌乱地让开了道路,他夹紧马鞍,提速而去。有几个腿软乏力的人险些闪避不及,口里连连惊呼,跌倒道边。
      林溪一咬牙,扔了几块肉干烧饼下去,道声“得罪”,也纵马跟了上去。
      不久他们看见了难民队伍之后的舜军,这支军队是刚从统漠镇败退的。算上统漠镇,大舜已失七城,西北防线俱崩,格莱势如破竹,不日可直抵中原腹地。这支残兵被格莱打的胆气皆丧,盔斜帽歪,漫不成军。张其林一路行来,恨恨不已。率队的偏将对景王支部的行踪一无所知,他只听说景王从胡杨镇突围后,往东北方向去了。林溪三人便继续朝东北追踪。
      逃难的平民、溃败的舜军过后,就到了格莱控制区。路上时常碰上小股的巡查格莱骑兵,林溪他们已经换过服装,乔装成格莱商人,远远看见格莱人就绕开,倒没碰上羁绊。
      这是第六日的黄昏了。平野苍茫,薄雾迷蒙,一轮似近似远、大大的、圆圆的红日,在地平线上散发着暗淡的红光,将逝的暮色给枯草镀上一层锈红,但仔细看来,这怪诞的颜色却是干涸的血浆染就,黑中带红。密密匝匝的死尸错乱纵横,从马蹄下铺陈到视线之外,辽阔的平原化身为一座巨大的停尸场。这片土地上的厮杀结束多天了,真菌、细菌在战死的大舜官兵身躯上进行的氧化工程已经很见成效,腐烂、分解,尘归尘,土归土。
      风刮来腐尸的恶臭,中人欲吐。秃鹫、金雕和几种不知名的大型猛禽迎着旷野的风,在这块广漠的屠场上盘旋、俯冲、起落。成群的野狼、鬣狗在尸堆间享受晚餐。食物如此丰盛,各个族群间没有争斗,在越来越暗淡的天光下安静地进食,只有永不甘寂寞的乌鸦仍在吵吵嚷嚷,那凄厉的“嘎嘎”声愈发增添了旷野的寂静、阴森与狰狞。
      林溪不想细看,但她不能一直闭着眼睛。
      路边的豺狼看见人来,即不惊慌退缩也不进攻,照旧悠闲地吃着它们的晚餐。它们嘴里啃嚼着一条手臂,或是撕扯着一段肚肠,或是舔食着一团红白的脑浆。
      “小姐,该吃干粮了吧。”张其林递过一块烧饼。
      这一声,让已经接近临界点的林溪瞬间崩溃,俯身在马头边呕吐起来。王纶也脸色发绿,摇头不接烧饼。
      张其林咬下一口烧饼咀嚼着,不知是炫耀还是感慨地说:“习惯了就好。”
      他们沿着小溪往上游寻找干净的水源。即使在青白的月光下,溪水仍旧带着淡淡的血色,不知要多久,才能冲净这溪里的血腥。月上中天时,他们走出了这片战场,在溪边驻营。
      墨黑的原野深处传来狼群的隐约长嗥,林溪眼望着篝火,难以成眠。
      时间很紧了,这样漫无边际地找,除非有奇迹出现,任务肯定完成不了。想到景王在草原的某处无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林溪不免有些心焦。理智上,她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消失,也许在她走之后,也许还存在下去等待下一年的考生,但让她眼睁睁地在旁袖手旁观,又很难做到。人是矛盾的动物。
      林溪翻身而起,把王纶拍醒:“乘着月黑风高,我们去格莱营地里抓个活口问问。”
      抓小兵问不出什么,擒贼擒王,林溪两人艺高胆大,冲最大的那顶帐篷去了。
      轻点两下,放倒门边的哨兵,林溪撩起毡帘闪进帐内。在案前看公文的格莱将领抬头正欲惊呼,林溪一弹右指,用石子封住他的哑穴。那人刀还未拔出鞘,王纶已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我们有话问你。”
      那人手指林溪,激动地连声“唔晤”。
      林溪努力把表情弄的凶恶:“你若叫唤,我们就废了你。”
      王纶笑嘻嘻地按了按剑:“我的剑很利哦。”
      那人盯着林溪,似乎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林溪一解开他的哑穴,那人便冲口说:“林姑娘!”
      林溪诧异:“咦,我们认识吗?”
      “我是萧励督啊!”大胡子的格莱将领笑了。
      林溪仔细看看,眉眼的确象,那把大胡子下的唇形也象:“老天,怎么是你,王纶,收剑收剑。”
      王纶很遗憾地收起凶器:“我都没玩过刑讯逼供。”
      “一边去,你变态啊。”林溪上下打量萧三王子,他穿着格莱的窄袖开边衩的深蓝鹰纹厚锦长袍,描金的鹿皮长靴,满镶宝石的腰带与佩刀,比当年马商打扮可登样多了,可惜发型太煞风景:格莱的传统髹发,左右后各留三块半只巴掌大的头发,编成短短的小辫子,其余剃光,怪诞无比,生生把个大帅哥整成怪胎。
      林溪忍着笑,问萧励督:“你不是在百里之外的前线统军吗?怎么在这里?”
      萧励督愤愤地一拍手边的案台:“统什么军,我被架空了!”
      “为什么?你可是打了大胜仗啊!”
      “为什么?乌合之众,分赃不均,暴利当前,一拍两散。”说到痛处,萧励督怒气勃发: “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杀到沐阳了。这帮鼠目寸光的蠢驴怕我占完了好处,便各自领属下去抢地盘了。兵力一散,汉人就好将我格莱各各击破。战机已失,还有什么可说。这是十几年来我军最好的一次机会啊,难道老天都不开眼的吗?” 萧励督快把那个雕花镶银的漂亮长案拍碎了。
      林溪笑吟吟道:“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你们自己搅不清楚,怎么好怪到老天爷头上。”
      “我不服,我好恨啊!没输在战场上,居然输在内乱上。” 萧励督连日郁闷,一下都喷发出来。
      林溪撇撇嘴:“不服什么,汉家皇帝也不服的很呐,五十万败给你十万,你已经很了得啦。话说回来,大舜若能上下一心,恐怕也不容易输呢。”
      萧励督“哼哼”冷笑几声:“他们内乱是自己折腾的,我们内乱却是汉人有意推动的。”
      “怎么说?”
      “大舜朝廷百年来不停地买通内奸、挑拨分裂格莱各部族,削弱我实力,汉人太卑鄙了。格莱兄弟相残的祸根正是大舜,不灭了大舜,格莱永不得安宁和平。” 萧励督直视林溪:“林姑娘,你说我们杀到中原来,可是有理无理?”
      林溪原是看不惯格莱的残暴血腥风格,想力挺大舜,可每次一听萧励督的话,又觉的不是没有道理,当下语气软了几分,嘟哝说:“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大舜人只有种地纺丝厉害,哪里象你们全民皆兵专以掠夺为生。上兵伐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萧励督“呵呵”一笑:“我们一见面就吵架。不吵了,不吵了。格莱与汉人世代为仇,仇怨纠结,一时也吵它不清。你们要问我什么话?”
      林溪简捷地说:“我要找景王。”
      “哦?找他报仇?” 萧励督知道林溪与景王有小小过节,又闻得两人关系暧昧。
      林溪避而不谈:“你只管告诉我好了。”
      萧励督慢悠悠地笑:“这么说,是救他去的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若知道,早抓他过来千刀万剐,至不济,拿他与大舜换点白银布帛。”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林溪盯着他,他泰然自若地盯回来。
      林溪泄气,转开目光。不好意思拿他逼供,真是无从下手。
      一阵沉默。
      萧励督忽然又笑道:“也不是全不知道,罢了,告诉你吧。你若救他回大舜,大舜固然多了员干将,更多了个争权的亲王,与我利大于弊。”
      林溪展颜喜道:“快说快说!”
      “他在善那达一带游击。我前后派出五支追兵也拖他不住,反给他打残了两支。谢霖琛,不愧是军中第一人啊。大舜边境若一直得此人把关,我又怎敢挥师南下。天幸大舜君臣不和,谢霖琛英雄无用武之地。”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家也是一般无二,得意之色立刻消散,黯然挥手到:“你们快寻他去吧,我估计他也是强弩之末了。”
      林溪闻言抱拳告辞:“不管你用意如何,我谢了!”
      萧励督微笑:“不送不送。哦,我忘了说,你脸上那条疤,不错。”那条淡红的疤痕虽然破坏了面孔的完美,却给林溪增加了一种奇异的洒脱气质,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这张美丽的面孔正该有这条疤在那里。
      林溪转身自得地甜笑道:“萧大哥眼光过人,佩服佩服!”
      萧励督看着她,但笑不语。
      “那我走了。”

      善那达在格莱语里的意思是天神的手指,林溪不明白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这里一座高点的山都没有,只有起伏的低矮丘陵,因为是东西走向,并不能挡住北来的干冷寒潮,所以和大部分的格莱草原地区一样,植被稀疏,除了一些背风的低洼处有耐旱的树木,其余都是干枯的草。这样的地形不利于藏匿,开展游击战很有难度。但很显然,景王做到了,而且很成功。
      林溪三人在善那达一筹莫展的搜寻了九天,一点景王的踪迹都没寻到。
      三人里面,最满不在乎的是王纶,最耐心的是张其林,最焦急的是林溪。张其林也急,不过他认为要找到神出鬼没的殿下不是容易的事,九天毕竟太短。而林溪却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终于,时间来到了最后一天。一早,天空灰云密布,乌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
      “要下雪了。” 张其林很有经验地说:“是大雪!王爷不知道有足够的过冬装备吗?”
      林溪一听眉头皱了起来,雪地里走路肯定不快。王纶却兴高采烈地说:“哇,我们来堆雪人!”这句没心没肺的话让张其林目瞪口呆。
      林溪对王纶摇头,大大地叹了口气。王纶居然还知道安慰她:“重在参与,重在参与。找不到没有关系,反正你尽到心意了。”
      “你以为这是寻宝游戏吗?”
      王纶轻飘飘地说:“差不多啦,那么认真干吗?”
      林溪握拳道:“不!我做事向来全力以赴。”
      “那你说怎么办?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林溪悄声说:“咱还有办法。”
      林溪呼唤无所不能的神灵:“娜拉老师,我需要帮助。”
      “不行!”很斩钉截铁的声音。
      “为什么不行?”林溪继续和她纠缠,不走上层路线,只能铩羽而归了。
      “不行就是不行。”
      “你总要解释一下理由吧。”
      “你不记得考试规则不准你干涉政治吗?你不能帮他。”
      林溪盘算了一会,如果找到景王却不帮他,然后又悄悄跑掉,确实很不合清理。走一步算一步。林溪咳嗽了一声,干笑道:“我只是和他告个别,不帮他就是了。老师,上次你要的那个记录器,其实我可以再做一个的。”
      “两个!”
      “成交!”
      “往三点半钟方向前进,四十多公里。”
      四十多公里,马需要走大半天。云层越来越厚,还未到黄昏,光线就很昏暗了,林溪催马直直地往前赶路,张其林很不解地劝道:“小姐,今天就找到这里吧。开始飘雪花了,我们还是找个避风的地方,明日再做打算。”
      明日?什么都来不及了。
      林溪不理他,张其林还待劝说,一支箭从草丛中射了出来,直奔他的面门。他慌忙伏身,躲开了。
      终于到地头了,林溪高兴地挑开眼前的几支箭,大声喊:“自己人!”
      几堆乱草晃晃立了起来,原来是在营地外围警戒的舜兵伪装的。他们把林溪三人带到了营地。
      非常隐蔽的一个山凹,三面是土坡,另外一面很难得地长满胡杨树,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的动静。在游斗中,景王以战养战,收缴了敌人的干粮武器,也洗劫过一个游牧小部落,所以,物资倒还勉强支撑的下,没有冻饿倒毙。但在多次的追袭与反追袭后,景王他们只剩下不足百人。
      山凹里有二十多个简陋的窝棚,一米多高,林溪猜窝棚下面应该挖了地,又省木料又防寒又隐蔽。果然,弯腰艰难地钻进门后,还有两级土阶。窝棚很小,只有五六平米,林溪一眼便看见景王躺在草铺的地上,瘦的不成人形,胸前、大腿和肩头缠满布带,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窝棚的通风不好,空气污浊,药味、汗味、土腥味,还有一股林溪辨别不出的臭味。等她仔细看过景王后,她明白了那是他伤口化脓腐烂的味道。
      “王爷已经昏迷两天了。”林飞羽忧虑地向林溪介绍景王的伤情。
      林溪不太懂治病,不过简单的诊断把脉还是会的。景王受伤极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从脉象看,景王的生命已经开始衰竭,随时会死亡。
      这最后一面原来是这样的。林溪难过地对林飞羽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林飞羽哽咽着低声说:“一点法子都没了吗?”
      林溪伸掌贴到景王后心:“我输点真气试试。”杯水车薪啊,景王已经是风中残烛,输真气过去也只缓得一缓。
      林溪怕真气太猛,反把景王残破的经脉冲坏了,便控制真气慢慢地运行,过了十几分钟,景王的眼皮动了几动,睁了开来,一时间视线没有焦点,空洞洞,然后渐渐清亮。
      他很努力地想笑,嘴唇微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林溪压下心中的悲伤,勉强微笑道:“李妃请我来的呢。你可是吓坏人了,快点好起来哦,还赶得及回家过年呢。”
      似乎刚才说话费了太多力,景王闭眼不出声了。
      又输了十多分钟的真气,景王止住林溪:“不用了,我感觉好多了。”声音果然多了一分精神。
      林溪没有停手,惴惴不安地想,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
      景王翻身坐起,微笑:“你看,我真的好多了。”他定了定神,扶着林飞羽,要站起来,站起来后,又要出门。众人极力劝止,他却一意要出去。
      林溪说:“出去便出去罢。”景王相必是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了。
      门外寒意逼人,大雪纷扬,昏黄朦胧,能见度很低,土坡,枯干的胡杨树枝,看不到什么好风景,没有风,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直直落下,有细微的簌簌声。兵士们都躲到了草棚里。才站了一下,就觉得寒气透骨,冷的一切声音都似乎冻结了。
      景王默默看了一会雪花,说:“王纶,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年到沐阳,说你最喜欢下雪,白雪会将一切罪恶掩盖。”
      “是吗,我不记得了。”王纶也知道这是很严肃的时刻,所以尽力正经地答道。
      景王微笑:“世间为什么会有罪恶?如果上天是仁爱的,为什么会创造罪恶出来?不知道象我这样的人,是算罪人,还是算好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朗,林溪肯定那是回光返照了。她的鼻子发涩,眼望向大雪,说:“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罪恶就没有善良,世界是矛盾的统一。”
      景王回望她:“佛说,西方极乐世界无苦无痛,无始无终。”
      林溪想了好一会,低头道:“我不知道。”人死如灯灭,这话是不能在这时候说的。
      雪花把景王的眉毛染白了,林溪过去搀住他的胳膊:“回房好吗?”
      景王不愿意回去,又看了一会雪花,他轻轻笑:“到底有没有极乐世界,我也许马上就知道了。”
      林溪的手里一沉,就见景王歪了下去。林溪一把抱住他,探手去试,景王已经气息俱无,心跳也停了。旁边跪了一地的官兵,都在嚎啕大哭。林溪抱着景王越来越硬越来越冷的身体,很奇怪自己居然没哭。也许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太好了。
      林溪找话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老师,考试院要我们这样地经历生离死别,一颗心是很容易苍老的。”
      “要不要我放几段活泼的音乐给你调整一下情绪。”
      林溪后悔自己怎么会找这种铁石心肠的老妖怪废话,她无奈地说:“老师,请尊重死者。”
      非常刺耳的尖笑:“哦呵呵,小宝贝生气了。我不是铁石心肠,请看天上。”
      东边,一道白光掠过天穹,在黑黑的云层下极为显眼,几息间,那白光就直射到近前,白光落地,一个道士!丰神冠玉,飘然若仙。
      那道士嘴里说着“没来迟吧”,就走上前,从呆呆看他的林溪手里接过景王,又说道:“还好。”手里凭空就多了颗晶莹的圆丸,塞入景王嘴里。
      “神仙还是妖怪?”王纶抓住机会抛出一句切口。
      道士没说话,手抚景王的头顶,似在运气。景王的脸色迅速地丰盈红润起来,几秒后,他醒了:“师尊!”
      林溪眨眨眼睛,哭笑不得,搞什么搞,简直是,太太太离谱的剧情了!我原来以为这是一出武侠剧,没想到啊没想到,升级成仙侠片了!
      王纶拉拉林溪的衣袖,指指天空。天空有鲜红的阿拉伯数字,作焰火状,巨大,鲜红,映红了半边天空:“……19,18……”离场时间倒计时!除了他们两个,似乎没有人能看见这异象。林溪立刻转眼去看景王,景王已经神采奕奕地站在当地,正看着林溪,眼里是浓浓的不舍。刚才景王假死的时候,林溪没哭,现在她却觉得喉头堵的难捱。
      “我要带他走。”神仙很简单地陈述完,携了景王的手就腾空而起,景王扭头直看着林溪,俯身喊道:“等着我!”
      林溪扬手刚想答话,却看见,很怪异的,空中的两人定住了,漫天的雪花也悬停在半空。倒计时的数字停在了“0”。
      周遭沉寂如死地,不,那的确是死地。
      “回家喽!回家喽!!”王纶翻了个空心跟斗,翻到一半,却没有落下地。他和林溪也慢慢地升空了。
      长跪在雪地里的官兵被雪落了满身,成了一堆堆雪人,人人面朝空中,脸上定格着崇拜惊喜的表情,大张的嘴巴,圆睁的眼睛。林溪越升越高,渐渐高过了山峦,原野雪白混沌,在她脚下延伸,她看见十公里外西边一支格莱军队,看方向是要朝景王的营地来。不知道是不是狡诈的萧励督跟踪她。但,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林溪喃喃说。
      “拜托,别那么认真好不好。”王纶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你太投入了。离场方式很好,我们就该从这个角度俯视世界。”
      “你以为你是神吗?”
      “当然,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下凡历练,现在回归天庭了。”王纶得意洋洋地说。
      她们经过了一只苍鹰,不知道它大雪天的怎么还不归巢,它右翼低垂,斜着身子似乎正要拐弯,却停在了这一刻。
      他们继续上升。
      “怎么还不退出?”王纶不耐烦了。
      他们已经升到了景王的身边。景王还在低头看着那块林溪曾经站过,现在空空如也的地方。
      啊,停在这一刻也好,至少是个喜剧结尾。林溪含泪伸手,手指碰触到景王的脸颊,没有触感,她的手指穿过了他的身体。一片白光从她的手指向四周荡漾开,景王的身体在白光中分解成细小的碎片,又演化成一串串的数据,斜斜地冲向天宇,消失了。
      然后是道士,雪花,云层,苍鹰,士兵,山岭……所有的一切都在白光中碎裂,空间充满了飞腾的数据。
      林溪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滴到云层上,泛起更多的白光:“我们杀死了他们,不是吗,我们是神,邪恶的神。”
      “你真的太入戏了!”
      白光盛到极处,不能视物,林溪闭上眼睛。一忽儿,光线转暗,林溪增开眼睛,看见虚拟舱的透明舱门正在缓缓打开。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娜拉老师守在门边,给她一个热烈的几乎窒息的拥抱,历时一分钟。
      “好了好了,我没事,不用这么紧张。”林溪透不过气来,用力挣脱她的手。
      娜拉老师亲吻她的脸:“宝贝,我以你为荣。”
      “我衷心希望我也能这么对你说。”林溪打趣地道。
      “啊,还有精神挖苦我,看来你的状态也不是那么差。”
      林溪摸摸自己的脸,没有疤,也没有泪痕。
      走廊上都是拥抱欢呼的人群,有无数对情侣已经痴吻在一起。林溪穿过大门,走到小广场边。虚拟技术研究中心在一座小山顶上,视野开阔。
      碧空如洗,白云袅袅,热带海洋一如既往的美丽,从远处的深蓝,到蔚蓝,再到浅蓝和绿色,层次分明,瑰丽如重彩画。雪白的珊瑚沙滩,翩飞的海鸥,精巧的园林,华贵的建筑,还有湿润温暖的海风……
      啊,回家了!
      一张飞板嗖地从她头顶掠过,林溪惊的一弯腰,大骂:“莱诺,你又玩这手!”莱诺倒踏在飞板上,冲她做了个鬼脸,扬空飞走了。林溪被他逗乐了,笑了几声,去停车场找自己那有苯又重的翼车。
      很不幸地,她在停车场又碰到了讨厌的人。你说就这么不凑巧,她的车偏和丹斯达的排在一起。而且那家伙早到了,赖在座位上就不飞走,面无表情地看她走过来。
      林溪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车,只管走路。那家伙一定是找茬来的,要小心一点别被他气到了。
      “我可以送你一条礼裙吗?”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调子。
      林溪很警惕地斜他一眼,不坑声。不搭他的茬就对了,那家伙准没安好心。
      丹斯达不放弃地冷冷说:“明天晚会你不要穿那种没品位的衣服。”
      哼哼,又含沙射影地来讥讽人。林溪翻了翻白眼。哈,所以说,不理他是正确的。我原谅他没有拿到第一,心态失衡。呵呵呵!
      林溪一言不发扣上车门,唰地飞远了,才吐吐舌头。七年不见,丹斯达的嘴还是那么毒!
      乌拉,回家了!回家了!
      我的实验室,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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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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