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比起徐济他们在懋都城中听到的那些大快人心的传闻，真正要上台唱戏的李执一行这一路却是要艰难得多。

　　出发前，李执就向吴王提议，为了避免重蹈沈相的覆辙和节省时间，他们应兵分两路。一路由镇远侯那边的将军带着，走水路直接押运粮食至目前受灾最为严重的江州，一路由李执领队，走陆路向各路地方绅豪化缘，等他们在江州交接完毕，再回头来接应自己。李拾对这个办法不置可否，只打了个哈哈说，要李执到时再和表哥那边的人商量。

　　李执也做好了再被拒绝一次的预期，但等同兴庆将军见了面，严忌语却给了李执一个意外之喜。他仅思索了片刻就同意了李执的想法。并在当日就开始鞍前马后地准备选拔押运将士，申请船只调度，安排粮食装船等一系列琐事，全程爽快地连对李执的一点质疑都没有，出发前也只略略叉手一礼便算是告别了，全然没有要再给李执留两个亲兵做护卫的打算。

　　他一直认为严忌语是吴王和镇远侯派来监视他的，结果这会不仅是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甚至连一点防备的姿态都没有，这番磊落赤诚倒让李执对自己的多疑感到了些许羞愧。

　　但这种微弱的情绪波动也仅仅是在李执的心里酿起了些许细小的波纹而已，现在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被佂粮这件事牵动着。

　　在严忌语离开后，李执在懋都城外同章雁予及其新婚夫婿程随汇合，然后三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向着岭山脚下小周将军的马场赶去。

　　在严忌语抵达江州码头的同一天，春意渐浓的小镇悦禾也迎来一支颇引人注目的鞑靼马队。

　　马队头领是个头戴花边小帽，脚踩柔软皮靴的年轻姑娘，她全身上下还挂满了做工精巧的银饰和宝石，只要稍稍有点动作，那些华丽的饰物就会在风的吹拂下叮当作响。她带着的这支马队虽然规模不大，仅十余匹马，但就算是不懂行的外人也看得出来，这些马各个都被养得膘肥体壮。这些马不仅看着健壮，立起前蹄来足有两人高，连马尾毛尖上都泛着营养丰富的油光水亮，更不用提这些马里居然还有一匹金白色的稀罕物，在主人明目张胆的偏爱下，居然连它身上用来扎马鬃的彩绸都是缀着金珠的。

　　悦禾镇虽然向来也算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但也远离北境又只是溧州城下辖的一个小镇，很少有鞑靼人上他们这来做生意，所以悦禾镇人对这支难得一见的商队和商队的女头领都格外好奇。商队一到镇外，好奇的悦禾人就纷纷呼朋引伴，邀请大家一起来围观这稀奇场面。

　　但看归看，却也没有悦禾人敢真的上前和那瞧着稚嫩漂亮的女头领搭话。原因无他，这小姑娘腰间不仅缠着根马队里常见的鞭子，还悬着把镶满绿松石的弯刀，有见识的猎人更会认得那挂在弯刀柄上做装饰的正是凶悍的沙狼的尾巴。一开始也有不识相的浪荡子想要借着相马的机会上手去拨姑娘身上的银链子，但手指才遮住了银饰折射出来的光，一记刀锋就将他继续动手的念头挡了回去。众人这才意识到，那娇俏爱笑的女头领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壮如铁塔的络腮胡汉子。在一通连比带划的鸡同鸭讲下，悦禾人很快就看懂了这位铁塔的明示，碰马，可以，碰人，要命。

　　比起那攒上三辈子也买不起的高头大马，悦禾人自然是来看热闹的多，但既然人家不让看热闹，新鲜劲过了之后，人群也就渐渐散了，独留这支稀奇罕见的马队继续在城外享受那飞扬不羁的尘土。

　　不习惯鞑靼装扮的章雁予在人群散去后越发的浑身不自在，几乎每隔半柱香就要问能不能先拆了她身上那些累赘，看着很不好惹的程随这会倒是充满了耐心的那一个，温声细语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章雁予再坚持一下。此时两人依旧很是敬业地在用李执一句也听不懂的鞑靼语交流，说急了章雁予还捏着拳头往程随身上砸，程随不但没有生气还一脸甘之如饴地抓了章雁予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给她哈气保暖。李执有些受不了这密不通风的情侣氛围，遂很自觉地拿上了两块白馕，裹紧了身上有些漏风的破毡袍，默默蹲到迎风处等待鱼儿上钩去了。

　　小镇的消息向来传得飞快，没到午时，悦禾县丞家的小公子就知道了镇上来了支鞑靼马队的事。吃饱喝足之后，他便叫上了三五好友，施施然地一起出门看热闹去。

　　同章雁予他们一道在风中受冻的本地毛皮贩子本想热心地替他们翻译翻译，免得再闹出事故来，但那看着凶神恶煞的鞑靼络腮胡这会对着衣着光鲜的县丞公子竟也知道进退，不仅没再拦着这群人看马，还很是热情地引着他骑上了其中一匹黑鬃马跑了一程。

　　只等县丞公子要试那缀着金珠的白马时，络腮胡又变得不客气了起来，横着映射刺目寒光的利刃挡在马前，用生硬地汉话拒绝他，“你，大宛马，不行。”

　　此话一出，县丞公子身边的狐朋狗友们顿时群情激奋，一边指责这不受教化的胡汉不懂中原礼数一边开始全方位无死角地论证那白马定然是假的大宛良马。县丞公子自己倒是好脾气，待一番七嘴八舌消停后，他温吞地问络腮胡，那谁可以骑这马？

　　络腮胡像是被问住了，举着刀愣在了那，一个劲地拿眼睛瞟向女头领求助。

　　女头领似乎是比络腮胡懂一点规矩，指指自己，又指指那白马，“中原贵人，带我去，这个给他，以后更多马，给你。”

　　县丞公子哈哈大笑，他明白过来，这是一队来打头阵的鞑靼人，他们也是想通过自己搭上个贵人，好替后面的商队开个路罢了。

　　“咱们溧州刺史的郎君算不算贵人？”县丞公子生怕对方听不懂般，又解释道，“好比你们部落的王子，可以吗？”

　　女头领和络腮胡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几句，点头同意，“可以。”然后像是为表诚意般，牵过一匹最为高大的骏马，硬把缰绳塞进县丞公子手里，“给你，谢礼。”

　　县丞公子笑得很是欢畅，他踩在马奴背上翻身上马，对着自己新结实的阔绰朋友招手道，“走，我带你们去溧州见我表兄去。”

　　纵然县丞公子已经提前预告过了溧州城的情况，但远道而来的鞑靼商队显然还是被眼前这繁琐的入城手续给震住了。

　　凡大魏州县，城门巳时启申时落，往来商队行人皆凭过所出入，只要在过所上写明所携货物多少，随行人员几何，出行目的所在，在城门处经过勘验便可自由进入城池。若非特殊情况，只要验过凭证即可，但溧州城此时显然将警戒程度提高了不止一点。每一个将要进入溧州城的人都会由城门守卫一一核验身份，每一个箱笼都要经过开箱检查，而要进入溧州内城，这样的检查还得再来一遍。

　　高耸的城阙在艳阳的注视下往地上投射出了一片黏稠的阴影，被拢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在被迫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喂养这漫长无尽的搜检队伍，检查者暴躁易怒，被检者战栗不安，在夹杂着孩童哭闹声的嘈杂中，似乎只要再多一点火星，就能点燃这片草场。

　　拿着县丞公子名帖往城门口企图插队的小厮很快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躬着身子甚至惶恐地告诉自家郎君，“他，他们说城里这几日戒严，谁来了，都是一样的规矩。”

　　县丞公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刚才还在向那看起来财大气粗的蛮子吹嘘自己同表兄的关系何等密切，结果这会居然被拦在城外，连门都进不去。他瞥了一眼那正在安抚嘶鸣马匹的女头领，向着小厮厉声道，“再去一趟城门处，请里面通知表兄家的人出来见我。”

　　小厮领命飞快地去了，县丞公子则又换上一副和煦面孔，解释说因着先前沈相的事，溧州城近来排查的颇为严苛，还请女头领和她的马队先去城外的庄子上坐坐。

　　女头领像是对中原礼数并不怎么了解，一听说不用在这苦等，可以有地方歇脚，便很是高兴地立时调转马头，从善如流地跟着县丞公子往城外他表兄家的庄子上去了。

　　县丞家小厮的第二趟差事则办得颇为完满，在他的一通天上有地下无的吹捧下，溧州刺史家精于玩乐的大郎很快就带着一帮同样热衷于招猫逗狗的好友杀到了自家别院，准备好好耍弄一番马上驰骋的威风。

　　不出县丞公子所料，那毛色如宝石般夺目的大宛良驹果然一下就得到了表兄的喜爱，表兄那些酒友也各自得到了不少錾金嵌玉的北地珍宝作为见面礼，而纵情享乐之后那鞑靼女贩子在晚宴上倾情演绎的胡旋舞更是替他赢得了一片叫好声。酒酣耳热之际，他这硬转了十八层关系才攀上的表兄很是满意地拍着胸脯同他打包票，定然于年内替他在溧州府谋得一份好差事。

　　这一晚，在前程和酒精的感召下，县丞公子兴奋地迟迟难以入睡，即使后来坚持不住，坠入了梦中，他仍清晰地感知到了那种如在云端的轻灵和漂浮感，舒泰地甚至不愿醒来。

　　自家远亲对溧州城这种如梦似幻的描述，自从饥荒爆发，溧州刺史邵登峰就很难有所同感了。溧州城中逐渐增多的饥民让他寝食难安，而后沈相在溧州城外的暴毙更是让他如坐针毡，现今又冒出来了一个什么江淮按察使，邵登峰觉得自己在如此高压下，皮都要累脱两层了。

　　邵登峰如此不安，倒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爱民如子的清正之人，而是因为他知道，要是朝廷真有心查抄，他这地方的烂泥污糟怕是很快就要瞒不住了。

　　从得知朝廷要派人下来的那一日起，邵登峰就叫人在城门口设了关卡，借着调查沈相之事的名义对入城的人逐一排查。他甚至花重金弄到了两张桓乡侯幼年时的画像，又找了技艺高超的老师傅画出了这位按察使长开后的大致模样，对着心腹千叮万嘱，一旦见到类似长相的人，就速速来报。他绝不能做无准备之事。

　　只是邵登峰再怎么算无遗策也没想到，这城门口的关卡不但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甚至连他家大郎什么时候出城的都不知道。

　　所以当家里人来报，大郎已经好几日不曾归家，并再城中了无踪迹时，邵登峰几近暴怒，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蠢物来。

　　近身的小厮觑着他如炭般的面色，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不今儿郎君告假一日，等找着了大郎咱们再去衙门？”

　　邵登峰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苦笑道，“走吧，正事不可废。”

　　心烦意乱的邵登峰到了溧州府衙门刚坐下不久，小厮就捧着份名帖匆匆来报，“郎君，有个叫李执的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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