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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
水土不服的神医被人架到公主府。
神医五十岁,脑门秃,瞎了一只眼,蓄着把白花花的山羊胡子。脸蛋印两团红粉就能出去扮演南极仙翁。据说瑞王爷的人三催四请,低声下气,专门留了一波人,保证照顾好他后山的仙鹤和竹林,他才勉强答应出山。
当然,这都是瑞王爷自己宣称的。
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阮峥看神医眼冒凶光,怀疑瑞王爷采用了某种极端手段。
文学作品为了烘托主角之间的情谊,往往喜欢给神医安刁钻人设,想要求药,必然得过五关斩六将,历经重重考验,让下跪磕头都算轻巧的。她做过心里预设,但神医一进门就嚎啕大哭给她跪下时,完全是反着来的。
折腾好一会,才弄明白神医是希望她向瑞王爷说情,自己已经来长安了,希望瑞王爷遵守诺言,不要把他的仙鹤炖成十全大补汤。
“您放心,我一定劝谏瑞王爷。”
阮峥听这么个老人哭得一抽一抽,觉得自己跟瑞王爷实在缺德大发了。同情归同情,办正事归办正事,现在不是圣母心泛滥的时候,刘大夫还在后面等着。她让人下去传话,亲自为神医领领路,带到西南院。
解毒过程比想象中漫长。
望闻问切的流程要走,把脉把了三四回,扎针,细细的银针扎进指甲内。阮峥旁观倒吸凉气。洛云桢反应比她小,额头沁出薄汗,话音还是平的:“殿下要不回去歇着。”阮峥立即调整表情:“没事,我没事。”
洛云桢:“可是我有事。”
阮峥近前来:“你怎么样,很痛吗?”
“十指连心,当然痛,”洛云桢笑了笑,“但殿下就这么看着,我想哭不好哭,想叫也不好叫。”
“没关系,你就当我不存在。”
洛云桢看着她,没接话。
阮峥在他的眼神败下阵来:“好吧,我出去,离这间屋子远远的。你有什么事就吱一声,魏忠在外面能听见。他们再通传我,这样可以了吧。”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神医,最后挪开步子出门离去。门咿呀一声,光柱射进来复又消失不见。洛云桢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目光才缓缓收回来。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神医手起手落,扎针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公子若想她离开,应该下第一针时开口,那一针才是最痛的。当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会说要哭叫,似乎有些迟了。”
洛云桢盯着自己的手,道:“神医扎了多么多针,却迟迟不发一言,倒是沉得住气。”
神医:“公子是聪明人。”
洛云桢:“神医也是聪明人。”
神医呵呵笑道:“我要是聪明,就不会被绑来了。”
“这就是神医的高明之处了,”洛云桢伸出另一只手,四平八稳为他倒茶,“您来自西域,精通奇毒,无须见到我的面目,便能凭借描述猜出我所中何毒。不想坏了规矩出山,又觉得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与瑞王爷心照不宣。被绑来的路上便调好了药,迟迟没有拿出来,准备当筹码,与公主谈一笔生意。”
神医取出瓷碗,挑破指尖小口开始放血。黑色血滴沿着白瓷边沿滑下,犹如爬行的蛇,汇聚到碗心。
“公子既猜得出,何必拆穿?”
洛云桢感受血液缓慢流逝,不痛不痒,“这是我的手,要谈自然也该同我谈。”
神医:“公子这么怕永宁公主吃亏?”
洛云桢:“没人能让她吃亏。”
“那为什么把她支走?”
“我欠她的人情太多了,继续欠下去,便还不清了。”
神医来的路上,道听途说,得知许多公主府轶事,眼下看来,这些真假莫辨的故事应该不全是捏造。人的本质就爱看戏,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他似叹似笑地感慨起来:“最难消受美人恩,最易沦陷温柔乡,多欠少欠,有什么区别?恶霸强取豪夺威逼利诱,民女笃行自己心性坚定不动摇。若是恶霸捧出一颗真心,任人摔,任人利用,民女反倒不知所措了。”
洛云桢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反应:“殿下不是恶霸,我亦非民女。神医只管开口,这颗解药值多少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值钱,没有代价,”
神医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一个小木盒。盒中封陈一味丸药,莲子大小,色朱,圆滑剔透,像颗玛瑙红珠。他收起瓷碗,将洛云桢手背银针一一取下,道:“老夫没在公主面前提,是因为医术有限,不能十拿九稳,这丸药吃下去,解毒的可能性顶多四成。若公子有耐心,再等几年,能炼出来更好的。”
“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是药三分毒,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解不了毒,还减了几年阳寿。”
这点副作用对于洛云桢来说,几乎等于没有。他经历过更糟糕的局面,有四成的可能性,自然要试。他伸手拾起那丸药,道:“那便有劳神医了。”
“慢!”神医没胆子擅作主张,想请公主进来见证,以免有所误会:“公子有胆量,我还想多活几年。”
洛云桢:“殿下不会为难你的。”
神医拦住他:“公子可不要低估女子气性。”
洛云桢笑而不语,服下药丸,当做吞掉了一颗糖豆。
日子就这么过去。
中秋到了,府里张灯结彩,月饼花样多,新鲜的蟹新鲜的桂花。阮峥晚上去宫中赴宴,不能跟大家一块吃饭,团圆饭便挪到了十六。秦斐然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元深忙得像只蜜蜂,天天都快乐。入宫之前阮峥去敲了洛云桢的门,问他吃不吃月饼。
隔着门,屋内的声音很久才传出来。
“那殿下为什么不进来?”
“以为你歇着呢。”阮峥端着月饼,缓步跨进门,转到内间,见洛云桢正靠在床头看一本游记。见她过来便放下了,认认真真观察她的装扮:“殿下这身宫装很美,妆也很美。”阮峥捞起宽大的袖子,递给他一块桂花形状的月饼,心中开怀:“那你夸的是秦姑娘,衣裳是她备的,妆也是她化的。”
洛云桢没伸手,直接张嘴咬了一口:“但她不是女娲,殿下也不是她捏出来的。”
阮峥差点被碰到手指头:“夸人夸得这么迂回?”
洛云桢:“我倒想直言不讳,就怕殿下耳朵红了,转头就跑。”
阮峥握着残缺的月饼,看他要咬第二口,当机立断抽了手:“神医水平太差。毒解了,手好了,人变质了。”
解完毒之后,刘大夫每天都来为他针灸,让人尽量躺着不动,也不要用手。洛云桢谨遵医嘱,连吃月饼都不伸手,吃不到就凝神望着她,专注而认真:“以前没有希望,现在尝到甜头,怎么能不得寸进尺?”
阮峥不理会他,掐着自己的手指:“没想到洛公子还有这一面。”
洛云桢:“殿下没想到的事多着呢。”
“哦,比如说?”
“比如说,”洛云桢抹掉嘴角的饼渣,甜在唇齿间,也咽到胃里,“那晚殿下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抱殿下去榻上之前,已经酒醒。”
那天的事大家心照不宣,没怎么提起过。阮峥自有一番揣测,对于细节的了解程度有限,听他主动提及,亦猜不到有什么隐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她将月饼撂在盘子里,既不心虚也不慌,“醒了还装醉?”
洛云桢:“我若醉着,殿下应该更担心才对。”
他故意模糊重点,偷换概念。阮峥没有被糊弄过去,直截了当反问:“醉不醉什么要紧,你怎么不叫醒我?”
洛云桢不假思索:“看殿下睡得太熟,没舍得。”
阮峥挑起眉,“所以你就把我放在榻上,自己出去了?”
“我哪也没去。”
“什么叫……哪也没去?”
“我坐在旁边,看了殿下一晚上。”
洛云桢指尖摸索书页,默默翻过一页,其实并没有看,“那晚我在想一件事情,想不通,头疼得厉害。魏忠端着醒酒茶进来,说皇后若得知今夜之事,必定要将洛家挖坟鞭尸。然后他出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多么唐突无礼。我并不畏惧什么,因为洛家的坟里并没有几具尸骨,他们大多死无全尸。而殿下就在我眼前,触手可及。”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说出了一段让她眼皮暴跳的话。阮峥屡屡忘记自己的反派属性,在洛云桢面前毫无顾忌,困得厉害直接睡着了。这些疏忽有可能是致命的。她醍醐灌顶,发觉自己曾与死神擦肩而过:“那你、怎么、没有动手?”
洛云桢目光平静,把那页纸翻回去,这下是在逐字逐句看了,“殿下有没有想过,我也许比想象中更加卑鄙无耻?”
“你……”阮峥愣住。
“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也不曾标榜过正人君子。殿下在我面前,似乎过于有恃无恐。”
“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洛云桢审视着她,眼里满是自嘲,微笑道,“我是怎样的人,我自己都不清楚,殿下倒笃定。”
顺着他的话头接,无可避免被牵着鼻子走,无论说出什么,似乎都正中他的下怀。阮峥想不出反驳的话,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偏要故弄玄虚,给自己找回场子,“我当然笃定。”她理了理袖子,借助这个动作恢复镇定,让自己看起来一丝不苟,“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一室静谧,暗香浮动。
瓷瓶里插着一株娇艳鲜美的丹桂,花朵星星点点。是她昨日带过来的,花开不败,散出满室的香。洛云桢不喜欢浓香,却觉得这味道闻久了,心情总能好起来,“殿下能掐会算,猜得中我那晚想不通的事是什么?”
“猜中了有奖吗?”阮峥其实一无所知。
“有。”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知道,你是毒解了之后想通的。”
“猜错了,是看到那柄荷叶想通的。”洛云桢话有深意,
“想通了就好。”阮峥能进能退,立即忽略自己放出的大话,从善如流结束话头。
时辰快到了,再耽误下去就要错过宫宴。马车还在外面候着。她临时过来,想着宴席结束太晚,回来兴许洛云桢已经睡了,提前送月饼过来给他过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得相互关照。
结果天一聊起来没完没了,话题还越来越深入。
有些话不能敞开说。
她心知肚明,把盘中月饼移正,动作仓促,“中秋节快乐,我要走了。”说完转身,被拉住手腕拽回去。她猝不及防扑进他怀中,满头珠玉摇晃,撞出铿鸣脆响。手肘撑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勉强支起上半身。
她仰头与他的脸保持距离,头发却失控散下来,暴露了慌张,混乱间听见洛云桢说:“猜错了也有奖。”
阮峥捂住他眼睛:“我劝你冷静。”
洛云桢视野陷入昏暗,看不太清楚。垂落在侧脸上的发丝又软又滑,他心念一动,有些想握住,却感觉捂在眼睛上的掌心越发滚烫。他在沉默之中探向她,临时改变主意,只是伸手顺下了一只金钗,“别戴这只钗。”
嘴唇一张一合,他朝她比划嘴型。
阮峥凑得太近,听见喉咙里溢出来的低沉呢喃,说给她一个人听的。佛曰不听不闻不看不想。她没有多余的手去捂住他的嘴,只能试图直起身体,心惊胆颤从他身上起来,故作镇定道:“秦姑娘说这只钗最好看,你说别戴,你们两个打一架?”
“秦姑娘眼光好,钗自然好看。只是不适合今晚戴。”
“你说不戴就不戴么?”阮峥趁势抽身而去,站在他够不着的地方,手也背起来,警惕他再次偷袭。
洛云桢躺在那,衣裳被她弄皱了,手里还握着金钗,看起来完全无辜的样子。他没有阻止她,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脸上笑意清浅,犹如浮光掠影的梢头月,明明暗暗,若即若离。视线却跟随她的身形延伸,犹如蛛丝一点点拉长。
“中秋宫宴,皇后贵妃在,她们心仪的太子妃也在。长安多少千金小姐名门贵女,准备借今日之机一展风采,扶摇直上。殿下已经是凤凰,何必还戴着凤凰,叫她们抬不起头来?”他轻声对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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