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城

　　短暂的猝不及防之后我立刻反应过来，先检查周围环境——之所以没有立刻叫醒床上的晓玲和柳挽风，是因为这两个人都不是冷静沉着的类型，一旦她俩慌乱起来，我既要分心安慰两人又要想办法确定情况，太辛苦。
　　门的缝隙处已经不断涌入黑烟，试探着摸了一下门把手，烫得吓人。眼下房间内的温度还没有升得太高，空气也相对干净，贸然开门反而导致大量有毒气体进入进而中毒。我赶紧找来枕头与床单堵死门口缝隙，然后摇醒睡得香甜的两人。
　　果然，这二人一睁眼闻到气味就想开门出去看看情况。我一边拦住两人，一边用暖瓶里的水浸湿毛巾，让两人打湿头部与肩膀。
　　“晓玲赶紧给你叔叔打电话！挽风快报警！”一边说着，我也打通了川拓的电话，好在那边几分钟前已经注意到工厂方向飘来浓烟，正在赶来查看的路上，我将宿舍的具体位置告诉川拓，他答应在楼下接应。
　　我则寻找离开建筑的办法。
　　幸好工厂宿舍只有三层，除了一楼之外二楼三楼都没有安装防盗窗，我们住在三楼，最不济也可以跑到楼顶等待救援。
　　再加上火势并不凶猛，消防车赶到之前，川拓和杨修就已经通过高音喇叭指挥员工有序从消防楼梯撤离，一楼更是根本没有起火，除了火灾之初有个傻子慌不择路从三楼直接跳下来导致骨折，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可是，厂房却损失惨重。

　　经过一整夜的奋力扑救，到日出时分，火势终于被扑灭。
　　胡晓玲的叔叔像是被抽出了灵魂一样呆坐在路边，看着自己大半生的心血一夜之间被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眼泪都哭干了。
　　幸亏发现及时，火势没有蔓延到储存易燃易爆配件的仓库，但生产线遭殃，短期内都无法开工。
　　好在工厂有保险，只要通过保险公司的确认，就可以获赔减少损失。胡晓玲安慰着自己的叔叔，她总是乐观的。
　　我和柳挽风裹着毯子坐在车子里，川拓处理了其他事终于有时间来找我。
　　“知道怎么起的火吗？”
　　我摇头：“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就发现气味不对，黑烟往房间里涌。我就没敢开门出去。”
　　“不错，你做得很对。”川拓安慰我几句，又问柳挽风：“你多大了？和家人联系没有？”
　　柳挽风还没有回过神来，被这么冷不丁的一问，忽然哭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爸爸！”
　　这孩子，到现在才想起家的好？
　　川拓不知道其中缘由，冲我挤眼睛：“怎么了？”
　　“她是瞒着父母出来体验生活的。”我帮柳挽风掏出手机，让她联系自己父亲，然后与川拓走向一旁，问：“能查出来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吗？”
　　“怎么？你觉得是人为？”
　　我摇头。
　　也许是赵影来刚刚告诉我有人要杀我，让我有一种这场火是向着我来的错觉。
　　“那就别瞎想！等查出点眉目了警方自然会公布警情通告。”
　　川拓忽然正经起来，我正想说不对劲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果然看到了那个人。
　　林副局长。
　　原先我以为他是黑警，但自从知道庄正峰是重要卧底，对林副局长的身份猜测也开始动摇。
　　他在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之中径直走向川拓，川拓推开我，示意我离远些，可林副局长一眼就认出了我：“你是那个举报了重要线索的热心市民！哎呀年纪不大但是很勇敢嘛！”
　　我也只好上前，林副局长身边一个人举着照相机对我一通猛拍，大约是个记者。
　　手机厂失火并不是什么重大案件，更用不着主抓刑侦的林副局长亲自来现场，更何况现在大火已经扑灭，他应该不是为火灾的事来的。
　　果然，说了几句话之后，林副局长转向我：“多亏了你，一位被绑架群众才被解救。他想当面感谢你。就在那边的车里等着你。”
　　这自然指的是呼延邦。
　　看来确实是我误会林副局长了。他当初着急调走川拓与杨修，只是不想暴露庄正峰的身份。
　　不过，呼延邦要见我做什么？他怎么知道是我打了电话通风报信的？
　　走进车里，还没有适应里面忽然暗下去的光线，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是……升海月？升兆和的女儿？”
　　升兆和是我父亲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起他的全名了。
　　我适应了车里的光线，在这位大难不死的老人身边坐下，点了头。
　　虽然只见过他几面，但我依然坚持最初的印象：他是一位儒雅随和且文质彬彬值得尊重的老人。我越发认为，沙棘汁厂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与他无关。
　　见我点头，呼延邦的双眼忽然明亮起来。他原本是斜靠着坐在这辆七座商务车的中间位置上的，现在费力得直起身，抬手拉过我的手腕，向我手心里放下一张照片。
　　我愣住了。
　　照片上的女孩活脱脱就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可那绝对不是我。
　　因为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且右下角还写着拍摄年份，是三十九年前——三十九年前，那不就是呼延邦的女儿失踪的年份吗？
　　我隐约有种预感。
　　难怪选择了赵芳。
　　我看看照片，再看看眼前的老人，试探问道：“我和照片上的人……很像。这是不是你失踪的女儿？”
　　“没错！”呼延邦用力攥紧了我的手腕，“错不了！你母亲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老人说的话。可是各种线索都指向了这个可能性：我的母亲，就是呼延邦三十九年前失踪的女儿！
　　他得到的信息并不是“赵芳是呼延邦的女儿”，而是“你的女儿被拐卖到青云村，后来嫁给了一个叫升兆和的男人”，而呼延邦赶到青云村之后打听到的“升兆和的妻子”，就是赵芳，所以他以为对方说的自己的女儿就是赵芳！
　　可是……
　　我低下头。
　　见我不说话，呼延邦激动起来：“娃你快说啊！你母亲怎样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生我时羊水栓塞，没抢救过来。”
　　“什么？！”
　　呼延邦口中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这对一个记挂了女儿三十九年的老父亲来说，太过残忍。

　　检测中心的休息室里，呼延邦已经恢复了意识。
　　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的强烈刺激让他几乎崩溃。可是他立刻就转移了精神寄托：他要搞清楚面前这个女孩，是不是自己女儿的延续。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做亲子鉴定。
　　一来，如果他真是我的外祖父，那么对我这样一个失去至亲无依无靠的人来说，无异于天赐的礼物。二来他身上还有太多疑团，我想要解开。
　　三来，出于私心，有呼延邦的庇护，我的安全又能得到一份保障。
　　警方也高度重视这件事，因为呼延邦目前还不能排除嫌疑，他还是走私案的重大嫌疑人。如果证实我与他有血缘关系，起码能证明呼延邦忽然只身前往青云村的目的和他自己说的是一样的。此外，透漏这个消息给呼延邦的人也有重大嫌疑。
　　但是呼延邦等不了许多了。这三十九年来，他无论去何处都要随身带着两样东西：一个就是女儿失踪前最后拍的一张照片。另一个，是保存得非常完好的一小瓶胎盘血。
　　在那个年代，留着胎盘血自然不是为了做DNA鉴定。只是因为家乡风俗，呼延邦在女儿出生后不仅保留了她的胎盘、脐带，甚至第一次剪短的胎毛，都小心翼翼收藏着。几十年后科技发展，呼延邦得知DNA鉴定技术说不定能找到自己的女儿，于是将女儿的DNA信息录入国家的失踪儿童数据库，期待有一天能够比中。
　　而现在，检测结果出来了。
　　检验中心的技术员没有一点耽误，举着报告冲进休息室直接宣布了结论：“比中了！是亲子关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呼延邦紧紧拥在怀里，听他嚎啕大哭，不停喊着一个名字。
　　呼延芳。
　　原来我的母亲真名是这个。她与赵芳，居然同名不同姓。
　　原来，真正的家人就算素未谋面，就算天各一方，初次相见的时候还是会产生一种亲切感。
　　原来，有家人的感觉这么好。
　　我抬起手臂，也抱住这个遭遇了太多的老人。闭上眼睛，感觉眼角落下眼泪。
　　从今天开始，我又有家了。

　　终于想起给赵影来打电话的时候，对面已经醋海滔天了。不过他阴阳怪气两句之后听到我这边的遭遇，立刻着急起来：“那我立刻赶过去！”
　　“暂时不用。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不确定会在什么地方落脚。”打电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往青云村赶，要处理一些户籍之类的事，自然的，还要调查我的母亲呼延芳是如何被拐卖到这个东南部山区中，以及让我母亲回归真正的故乡。
　　赵影来坚持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我只好让他直接到老家等着。顺便拜托他做些其他的事。
　　挂上电话，呼延邦有点小心，有点好奇，又有点激动地问我通话的是不是男朋友。我想了想，把自己和赵影来的关系告诉了他。
　　“赵芳的儿子——哎呀呀，这可是……”呼延邦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了用皱眉头掩饰笑意上面。
　　前面开车的杨修也打趣：“海月你这算什么？天下有情人原是兄妹？”
　　“我跟他有没有血缘关系。”
　　“我倒是挺看好这个小伙子。”呼延邦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一开始，我以为你后妈赵芳，就是芳芳——就是你母亲。可我总觉得她不像我女儿。但是见了她儿子，又说不出的喜欢。原来绕了一圈，还是一家人啊！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哎呀什么亲事呀！我才十七！”我有点不好意思，川拓也对亲事这类从词格外敏感，恐怕是联想到了不好的事，因为他岔开的话题很奇怪。
　　“说起来，海月，你既然有男朋友，那件事就不能再麻烦你。”
　　我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说我冒充他女朋友应付他妈妈的事。
　　“你就说性格不合分手了呗。”
　　看川拓眉头紧锁的样子，好像没那么简单：“但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让秦眠竹知道了——哦，秦眠竹就是那天原本要见面的相亲对象。”
　　“我说川少，人家祖孙俩刚相认，没人想听你大龄未婚男青年的苦逼恋爱史！”
　　“没关系没关系！川警官帮了好多忙，如果我们祖孙俩能做到什么，但说无妨！”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随口一说。”川拓很后悔自己提起这茬，想要掩饰过去，但呼延邦格外仗义：“川警官呐你何必客气！你说的这个秦眠竹，是不是那天来探望我的女教授呀？”
　　“秦眠竹是教授？”我对这个女人的身份越发好奇了。
　　呼延邦鼓着眼睛点头：“是啊！她可是兼合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听说还是林副局长特意请过来开导我的。那可是个不错的孩子——川警官，你和她，怎么了？”
　　外公你对保媒拉纤的事就这么热衷的吗？我斜眼看着呼延邦，心不在焉开始出神。
　　过了一会儿，就听呼延邦双手合十大笑：“好！就这么说定了！”
　　啊？定了什么？怎么了？
　　川拓抬手扣上帽子，整了整衣领：“这事儿就拜托您了！”
　　我好像漏掉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啊。不过……也不是很感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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