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太阳

　　沈栖带着许梧黯从巷子里出来时，林浩还站在外面的屋檐下。
　　见到二人，他一声不吭地走了过来，到沈栖身边时，他把身上的薄外套往沈栖怀中一扔：“穿上。”
　　沈栖垂着眼，没拒绝，她将怀中的外套抖开，然后垫起脚披在许梧黯肩上。
　　林浩看到这一幕都被气笑了，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半笑不笑道：“借花献佛？”
　　他问：“现在要去哪里？”
　　沈栖说：“去医院。”

　　林浩和沈栖在巷口就分开了，沈栖带着许梧黯打车去了了医院。他们去了急诊，医生给许梧黯做好相应的检查后，让他们去隔壁处理一下伤口。
　　待许梧黯的伤口处理完后，他们便坐在门口等拍片的报告。
　　沈栖要许梧黯把这件事跟家里人说一声。
　　许梧黯坐在椅子上，轻声说：“他们出差了。”
　　沈栖义正辞严道：“他们工作的事情哪里有你重要？”
　　许梧黯给父母打了电话，然后给沈文锦打电话请假，将事情的原委都说了。
　　医院离家并不远，沈文锦很快就来了医院。她给沈栖带了套衣服，催促她赶紧换上：“我都叫你回去换身衣服，你看你的头发全湿着，感冒了怎么办？”
　　“不，这时候许梧黯身边需要有人陪伴。”
　　沈文锦摇了摇头，随即也拿出衣服给许梧黯：“我在街上给你买的，尺码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先凑合穿一下。等我们问完医生情况就回去。”
　　“好。谢谢沈老师。”
　　沈文锦先是领着许梧黯去外科找医生拍了片子，许梧黯的情况不算严重，在家休息几天就可以了。身体上的问题不严重，难弄的是心理的问题。
　　沈文锦转而带着许梧黯去找了他常看的心理医生：“能知道许梧黯情况怎么样吗？”
　　医生看了看检查结果，先跟许梧黯问了几个问题，又带他去隔壁做心理测试。等许梧黯走后，才跟沈文锦说：“他最近身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新朋友或者新变故？”
　　沈文锦一惊：“是。我侄女，最近跟他一起学习。”
　　医生喝了口茶：“他最近的生活态度积极了许多，我想，可能因为你侄女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
　　“但是，他的家长还是对他的病情不管不顾吗？以前的事，给他留下的心理创伤已经很严重了。如果学习上家里还是给他那么大压力，也不注重他的情绪，那说不定好起来的状态又会颓靡下去。”
　　沈文锦点头：“我会再跟他的父母好好沟通的。”
　　因为学校还有事情处理，带着两个孩子看完医生后，沈文锦把他们先送回她家，，叮嘱了沈栖几句就走了。
　　沈栖让许梧黯躺在床上，她刚准备出去给许梧黯倒水时，许梧黯抓住了她的手腕：“沈栖。”
　　沈栖回过头，许梧黯垂着眼，声音嘶哑得不行：“你真的相信我吗？”
　　沈栖垂下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坐到床沿，摸了摸许梧黯的脑袋：“许梧黯，你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许梧黯初二以前一直生活在宜安，小学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处于事业上升期，他一直被丢在姥姥家。
　　姥姥和姥爷对他很好，但他们毕竟是老年人，照顾不到孩子的情绪。许梧黯只知道从他记事起，父母就一直让他好好学习，给他报很多辅导班，买很多学习资料。同龄人还在外面玩闹的时候，许梧黯基本上都是坐在房间里捧着一本书痴痴地学着。
　　他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鸟，常年跟书本作伴，每天重复枯燥的生活，身边也没什么朋友。
　　姥姥、姥爷看不下去，想让他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但都会被许梧黯的父母阻止。他们说，这都是为了许梧黯的将来好。
　　许梧黯也会听父母的话，因为只要学习好了，他的父母就会夸赞他。他虽跟着姥姥姥爷住，但每次开家长会时，他的父母永远不会缺席。他们只要一去家长会，就会受到老师的夸奖和家长的追捧。父母在一群家长中间一边流露出骄傲的神色，但回去后又会责怪自己让第二名追得太紧了。
　　他讨厌父母拿他当满足虚荣心的工具，却没有办法反抗。
　　他考进了宜安最好的初中。
　　许梧黯那时候并不知道，那里就是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刚上初中的时候，许梧黯就因为出色的外表和优异的成绩成了众多女生崇拜的对象。
　　许梧黯开始并没有在意，他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余的一切都不去搭理。
　　很多想要接近他女生都被他这种冷淡的态度击退，唯独一个女生例外。
　　她的名字叫江盼，是班上的特长生，跳芭蕾舞，留着一头长而鬈的头发。
　　江盼长得很漂亮，那个年纪很多人还不会打扮自己，江盼就已经将自己收拾得十分精致。
　　江盼有一个哥哥，名字叫江望。
　　席林宇是比他们大两届的初三学生，在学校里惹是生非。他跟江盼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江盼是要什么有什么，被宠着长大的小公主，所以在她第一眼看到许梧黯的时候，就对许梧黯直接示好。
　　许梧黯很少跟除家人以外的女性接触。对于江盼的靠近，也是下意识拒绝的。
　　江盼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好胜心，在被许梧黯冷淡对待时依旧没有放弃接近他。
　　时间长了，许梧黯赶不走江盼，就开始躲她。
　　每次放学的时候江盼都会跟他一块走，有一次，许梧黯故意留在教室待到很晚才出去。
　　可是当他出校门的时候，他看到江盼正拿着一杯奶昔，笑呵呵地靠在树上：“你好慢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许梧黯的唇角顿时耷拉了下来，他冷着脸：“别等我。”
　　江盼歪着脑袋跟着他走：“你又管不着我，除非你和我做朋友，不然你可没有权利管我。”
　　许梧黯有些无语，在过马路的时候加快了步子。
　　江盼也不甘落后，很快就赶上他了。
　　而许梧黯直接跑了起来。
　　在马路上跑步很危险，但许梧黯那时一心只想着快点甩开身后这个跟屁虫。
　　这个方法很奏效，江盼因为跟不上他，渐渐被落在后面。
　　大概是许梧黯懒得玩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他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但江盼也很快追了上来。
　　可能是察觉到许梧黯生气了，江盼没有走到他身边，而是在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跟着他。
　　绿灯亮了，许梧黯过完马路，身后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突然传来。他一回头，就看到一辆汽车飞驰而来，将正在跑过马路的江盼撞飞了几米远。因为惯性，车子被紧急踩了刹车后还是往前开了几米，车轮也正好从江盼的腿上轧了过去。
　　车下的少女散着长发，原本她拿在手上的那一杯奶昔也洒了一地。
　　汽车司机见到自己撞了人，立马跑路了，车子轮胎狠狠地从江盼身上轧过去，然后扬长而去。
　　“对……对不起……江盼，你……”许梧黯扶着江盼的肩膀，另一只手止不住地颤抖，慌乱中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很快救护车来了，有人把江盼抬上了车子，许梧黯也跟着上了车。
　　在医院，许梧黯的姥姥、姥爷和江盼的父母、哥哥相继赶到。
　　江望在看到许梧黯的一瞬间就压抑不住怒火，冲上来拉住了许梧黯的衣领，红着眼说：“我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许梧黯，你给我等着。”
　　后来手术结束，江盼双腿高位截肢，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捡回来一条命。
　　许梧黯的姥姥、姥爷带着许梧黯上门去道歉，被江盼的父母推了出来。许梧黯的姥姥拉着许梧黯跪在地上，哭着让江家人原谅，但江家人只是冷眼看着。
　　他变成了比撞了人的司机还可恶的存在。

　　听到这里，沈栖的心里一紧。
　　许梧黯看了看窗外：“在事情真相没有出来之前大家都说是我害了江盼，就连我的姥姥、姥爷都觉得这是我的错，一直拉着我去跟江家道歉。事故结果出来以后，我还是罪魁祸首。”
　　沈栖问：“那肇事司机呢？后来被抓捕归案了吗？”
　　许梧黯点头：“事故发生没多久就被抓回来了。”
　　车祸发生以后，司机肇事逃逸，但最终还是被警方抓了回来。警方看了车上的行车记录仪也确定了此事跟许梧黯并没有关系。司机疲劳驾驶，撞上了正常过红绿灯的江盼，造成了一场抹不去的悲剧。
　　但哪怕事实摆在众人面前，他们依然觉得是许梧黯的错。
　　司机被抓了进去，众人没有了发泄口，便把气全部发泄到了许梧黯身上。
　　“江盼呢？她醒来以后也是跟大家一起指责你吗？”
　　许梧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她出院以后，就轻生了。”
　　沈栖愣住了。
　　江盼醒来以后，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双腿截肢的事实，她是跳芭蕾舞的，双腿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她接受不了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跳舞和行走，出院后一个月，她便轻生了。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翩然离世，她的名字也成为许梧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听到这里，沈栖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她觉得自己跟许梧黯真的是一个世界的人，从小被束缚，被当作是害死别人的凶手。
　　事情的真相明明大家都清楚，但大家还是会选择忽视事实，给自己的内心找一个发泄口。
　　沈栖就是因为当年沈康的事情，成了别人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沈栖看着许梧黯的眼睛，能想到在那件事之后，许梧黯遭受了什么样的对待。
　　他本来也不喜欢跟人交流，班上也没有朋友，不会有人为他出头。
　　江盼走后，许梧黯的噩梦就开始了。
　　席林宇是江盼的青梅竹马，一直把江盼当公主一般宠着。他把江盼的离去全部归因于许梧黯，开始处处针对许梧黯。他在学校本就到处惹是生非，所以哪怕是他当众扯着许梧黯去角落找他麻烦，也不会有人出来阻止。
　　许梧黯一开始还会反抗，只不过这时，他们就会在旁边说：“这是你害死江盼的代价，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江望对许梧黯也是心存恨意，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许梧黯，自己的妹妹就不会死。
　　身边的人一直在骂他“杀人凶手”，这些谣言越传越离谱。
　　时间长了，所有人都说是他害死江盼的，就连许梧黯家里人也都觉得他有问题。人们只会听自己想听到的，而那些事实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班上的旁观者有很多，却没有一个人选择帮助他，大家都害怕下一个被针对的是自己。
　　后来老师知道了这件事，给了席林宇一伙人处分。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是变本加厉地在别的方面地针对他。
　　有一件事让许梧黯印象很深刻。
　　那一年，许梧黯的姥爷因为突发心梗去世了。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里帮着处理姥爷的丧事。
　　回学校的时候，他手上戴着黑色布条，被江望一行人看到了。那时候江盼才去世不到一个月，江望身边的一个人上前去扯他的黑色布条，他开始反抗，但几个男生一齐拉住他，使他动弹不得。
　　许梧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块布条被男生扯下，然后丢在地上用脚碾压。他嘲讽道：“你这不是为江盼戴的吧？听说一个人如果犯错害死一个人，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许梧黯，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报应？”
　　他想，这真的是他的报应吗？
　　后来他的父母在俞峡的工作稳定了，就把他带到了俞峡一起生活。
　　他进了一中的初中部，开始了自己的初二生活。
　　但因为宜安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常年累积下来的压抑，许梧黯患上了抑郁症。哪怕一中这里没有人会针对他，但他还是不愿意跟别人交流，只习惯一个人一天到晚捧着书学习。
　　尽管如此，许梧黯还是觉得很庆幸，因为他不用担心会突然有人来找他了，他只需要日复一日地在父母的视线下学习就行。
　　他的成绩很好，让父母觉得十分有面子。他经常听到父母会在他面前夸奖他，说：“我单位领导听说你在这次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还夸了你呢。”
　　许梧黯听到这些话时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应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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