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短信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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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番外

      清晨七点,窗外一片灰白。天色将亮未亮,屋里的温度比往日更冷。
      雷铭赤脚走到窗边。街道上没有行人,轮胎印拓在薄薄的雪地上,向远处延伸。不远处传来狗吠声,叫了几下后便歇了。
      他往日历上画了个圈,12月18日,离回国还有两天。

      长假的端倪已经显现出来。健身房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不必再排队等着用器材。去超市买东西时,也只有一个收银员。商店的橱窗上贴满红色广告,写着大大的“SALE! ”字样。
      学校的课已经结了,只剩下期末论文要赶。雷铭每天泡在图书馆十小时,从开馆到闭馆,准得像原子钟,总算赶完了一半的内容,剩下的还需要去实验室里才能完成。他研究斑马鱼的嗅觉神经元在觅食行为中的作用。对于研究生而言,实验对象大都是这种小型生物,从最微观的部分入手,去理解神经信号传导通路对生物行为的影响。
      虽然和一开始设想得不太一样,但考虑到这是自己读神经科学的第一年,雷铭也就释然了。他本科学的是计算机科学,良好的编程基础和对算法结构的理解让他在分析实验数据的时候得心应手。不过比起生物系和医学系出身的同学,他需要背记大量的拉丁语医学名词。比砖还厚的教科书里,有大量的脑结构解剖学插图。各个脑区的名称,位置和作用,都必须熟记于心。
      一转眼,雷铭已经在英国待了四个多月。每日往返于实验室、图书馆和宿舍,基本上没有娱乐社交的时间,但他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毕竟,他又不是来度假的。
      他和杨子夏保持着每周一次的通话频率。英国和国内有八小时的时差。雷铭早上准备出门时,杨子夏已经下班回家了,只有周末两人才能视频。
      雷铭打算回国前给杨子夏买点礼物,便赶在周日集市这天出了门。
      虽说下了雪,可温度也不至于很冷。他穿着从慈善超市买的黑色羊毛大衣和围巾,背着从国内带来的斜挎包,离开了宿舍。
      学校在小镇的山顶上,对面是座有八百年历史的教堂。圣诞节假日校巴不开,他只能步行。
      老镇的街道上张灯结彩,挂满了彩球和飘带。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亮晶晶的圣诞树,播放轻柔的节日歌曲。从邻近地区赶来的游客们在石板路上闲逛。周日集市的货摊将原本空旷的广场占得满满当当,镇上的居民在售卖手工艺品、二手货物和风味小吃。
      手工抟制的陶器、吹出的玻璃瓶、马赛克镶嵌画、熏香和手工肥皂、塔巴斯科辣椒酱,李维斯牛仔裤Vintage……雷铭挑挑拣拣半天,仍没有找到中意的商品。
      途经二手唱片铺时,他眼前一亮。几十个纸箱里装满了二手CD和黑胶唱片,用标签分门别类地隔好。胶合板背景墙上用图钉钉着不同乐队的布标和战旗,音响里在放一首80年代的摇滚歌曲。
      雷铭在贴有Rock标签的纸箱里翻找起来,一下就找到了红辣椒那张有着经典红色游泳池封面的专辑Californication。他把这张专辑挑出,继续寻找剩余的CD。大部分乐队他都不认识,只能从封面推测音乐风格。
      “嘿,需要帮忙吗?”站在一旁的老板热心地问道。他头戴鸭舌帽,语调轻快。“这儿有好多专辑,你想要哪个乐队的?我可以很快帮你找到。”
      “呃……您等等。”雷铭想起杨子夏最近提到过的乐队,便打开微信,在聊天记录里翻找着。他笨拙地念出那几个拗口的名字。
      “这些乐队都跟我奶奶一样老了,”老板开玩笑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记得上次见到过。”
      他在纸箱里翻拣了一会儿。“喏,只找到这两张,再早的可就没了,你想再看看别的吗?”
      这些CD的塑料外壳多多少少都有划痕,但歌词本和光碟都保存完好。
      “这几张,加在一起多少钱?”雷铭问。
      老板说:“十五镑。”
      便宜的价格让雷铭吃了一惊,如果是在连锁唱片店买新CD,这些加起来至少要三十镑。
      他边掏钱边问:“您能包装一下吗?”
      “抱歉,我这里不提供包装服务。你打算送人?”
      “嗯,我男友。”雷铭顺口说。
      老板抬起一边的眉毛,朝街角指了指,说:“这条街拐角处有个礼品店。你跟店长说是盖文介绍的,她能给你提供一些包装礼物的折扣。”
      “谢谢,”雷铭付了钱,将这些专辑放进挎包里,“圣诞快乐。”
      老板笑了笑。“圣诞快乐。”

      集市上还有甜点和糖果的货摊,五颜六色的软糖摆在一起像是彩色的玻璃球。雷铭每样称了一点,打算回国后送给亲戚朋友。不远处传来了歌声,在冬日空寂的天空下飘扬,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
      拐过最后一个摊位,在教堂前的雕像立柱下,有一位怀抱吉他的街头艺人在独自吟唱,脚前放着打开的琴盒。他随旋律而拍打脚步,身体自由自在地摇摆着。他双眼微闭,似乎毫不在乎是否有人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雷铭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着。
      那是一首抒情的美式乡村民谣,宁静平和: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ama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

      飞机在云层之上平稳地穿行,机舱内却是一片漆黑,连遮光板也紧闭着。
      机上的大多数乘客都在睡觉。这趟回国的直达航班航程超过十小时。为了提前让乘客适应时差,舱内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昏暗的夜间状态。
      虽然带了U型枕,但雷铭没怎么睡着。机上WI-FI比2G网还慢。前排座椅背内嵌的小电视屏幕上显示航班已飞行5小时39分,也就是说再过5小时就可以见到杨子夏了。
      雷铭从挎包里取出纽曼MP3,插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平缓的钢琴曲从耳机中流淌而出,绵延不绝。
      机舱平稳得像是静止住了,丝毫没有颠簸感。靠在硬椅背上太久,雷铭的肌肉都僵硬了,狭小的座椅间距更让他难以舒展下肢。走道的尽头一片黑暗,只有洗手间的绿色指示灯还亮着。后排有几个乘客在看手机,电子光打在他们的脸上,犹如深海中兀自发光的水母。
      双层波音客机在亚欧大陆上缓慢地飞行着,它落在西伯利亚平原上的影子以每小时940公里的速度移动。对于那些在荒野中觅食的驯鹿而言,它不过是从它们眼眸中飞速划过的细小尘影。引擎发出的巨大轰鸣,经过万米高空的稀释,抵达它们耳中时,也将与风声无异。但对地球上的某个人类而言,它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奥义书》之于吠檀多学众。

      ***

      周五,杨子夏的心思完全没法放在工作上。他在工位上扭来扭去,一会去洗手间,一会去接水。
      每隔十几分钟,他就掏出手机,看app上雷铭那趟航班的实时动态。同事找他对东西,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是“嗯嗯”、“好的”应付一通。
      一到六点半,他就关了电脑,从座位上蹦起来,边穿外套边往电梯口跑。
      从公司到机场需要坐两小时地铁,期间要倒三次。前半段路杨子夏基本上不用抓栏杆,挤在人群间就能站稳。他听着周围乘客的交谈,抱怨同事、抱怨工作、抱怨工资,这些构成了他每日的背景音。
      今天是周五,你们不应该高兴点儿吗?他盯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到雷铭了,我认为全人类都应该为这件事高兴个三秒钟。
      生活是这么鲜活,那些往日听上去令人烦躁的交谈声这时也令他感到无比愉快。他简直想拍拍那几个抱怨工作的乘客的肩膀,给他们唱首生日快乐歌。
      在换乘站转过一次地铁后,乘客便少了许多。通往北部城郊的这趟轻轨在地面上快速驶过,窗外不见摩天大楼,只有动工到一半,蒙了绿纱的脚手架,和穿插于秃林间的低矮楼房。
      杨子夏的目光越过对面乘客的肩膀,望向窗外。夕阳放射出恒定的光芒,偶尔被大楼挡住,复又出现。在天际线的尽头仿佛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围绕着这座城市的孤岛。他用食指绕围巾的流苏打着圈儿。雷铭出国那天,自己也是搭乘这趟轻轨把他送去了机场。
      肚子响了起来,饥饿感一下子涌出。
      杨子夏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靠,出来得太急,应该买个面包垫垫,机场的饭老贵了。
      随着向终点站的逼近,轻轨上的乘客越来越少,剩下的也都是提着行李,一看就是要坐飞机的乘客。杨子夏想用手机听歌,可又怕一会儿没电,只好作罢。
      夕阳坠入地平线之下,光芒残留在云层间。轻轨驶入隧道,终点站近在眼前。
      “首都机场站已到达,请所有乘客带好行李出站。”
      杨子夏将书包背在身后,跟随其他人走出了车厢。

      app显示雷铭的航班还有四小时才降落。
      机场的旅客大厅灯火通明,人流不息,广播里不时播放降落航班的语音。液晶屏上以中英双语滚动播放着进港航班的信息。直到刷到第3页,杨子夏才找到雷铭搭乘的那趟航班,降落时间与预期一致。
      一楼是连锁快餐店、行李寄存点和快递处。杨子夏挑了家人少的Costa咖啡坐下,从包里取出笔电继续白天的工作。他本科毕业后在一家影视公司做音效处理方面的工作。笔电里没有装专业软件,只能处理收发邮件,计划排期之类的杂务。工作不忙时,杨子夏也会帮梁放做巡演推广的企划。梁放在一家位于成都的唱片厂牌做运营助理,同时也负责安排乐队的巡演。

      <梁放
      杨子夏:宣传片粗剪的小样我发你邮箱了。
      梁放:好,多谢。
      梁放:他们乐队在北京巡演那场,送你几张票吧?
      杨子夏:好啊,正愁最近没好演出看呢。
      梁放:带雷铭一起啊,他不是最近要回国吗?
      杨子夏:得看他能不能赶上了。
      杨子夏:过完圣诞假期他就得回去。
      梁放:春宵苦短,把握良机啊。
      杨子夏:我去你妹的。

      咖啡已经冷了,苦味更加明显。杨子夏砸了砸舌头。早知道就应该买卡布奇诺,叫你装什么商务人士,非要点蓝山。
      他翻看着手机里和雷铭的聊天记录。“四个月没见了……真难想象啊……”他喃喃自语道。
      本以为大学毕业就能结束异地的关系,没想到雷铭出了国,这下两人间的距离可就横跨了两个大洲。很多次想给雷铭发消息,但一想到他在睡觉,怕吵到他,只好忍住不发。只有周末在家时才能视频,给他看自己做的午饭,弹最近练的曲子。
      杨子夏觉得雷铭几乎没有怎么变过,一直都是那样,沉稳又沉默,冷不丁冒出的几句话又会令人捧腹大笑。他一直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着。这样的人会发出强大的自信,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安全感。但在内心深处,杨子夏总担心有一天雷铭会离自己远去。他一直在压抑这个想法。不会成真的,他如此安慰自己,我们可是从高中时就在一起了啊。

      ***

      机舱内的顶灯缓缓地亮起,将沉睡的乘客从梦中唤醒。
      雷铭摘掉眼罩,眨了眨朦胧的眼睛,视力缓慢地回弹。电视里显示飞机此时正在内蒙古的上空,高度已开始下降。
      他一时还没有完全苏醒,其他乘客也是。空姐从走廊中快步经过,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他把滑落下去的耳机线缠在MP3上,它早已因电源耗尽而自动关闭了。
      靠窗位置的乘客将遮光板抬起一角,窗外此时是黑夜。雷铭看了一眼手机,微信收到了数个小时前的消息。

      <子夏
      子夏:我到机场啦。
      子夏:你到时候应该是从二楼这里出来吧。
      子夏:[图片]
      子夏:一会见。
      1957:好。

      雷铭发出的消息气泡左侧,光圈旋转不止,最终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您的消息未发出,是否重新发送?
      飞机正在下降,传来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他把手机放回前排座椅口袋,脑袋因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只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
      “我们的飞机已经开始下降,”机内广播响了起来,“预计将在41分钟后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当前时间为:北京时间0点11分;北京地面温度为:零下12摄氏度。感谢您在这段旅程中给予我们的理解和支持。现在请您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
      窗外一片黑暗,只有机翼的尾灯闪烁着光点。飞机又一次下降,雷铭向后贴靠在椅背上。那种难受的感觉又来了。他的身体想睡觉,可外界的环境又让他没法陷入完全的睡眠,简直就像一场睡眠剥夺的酷刑。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接受苏醒的信号,即使闭上眼睛,也能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动静。他抹了把脸,坐这种国际航班是他生平最糟糕的旅行体验。
      好在行程很快就要结束。在一次次的下降和空乘人员反复确认乘客系紧安全带之后,舷窗外终于出现了城市的光脉。飞机在夜空中盘旋着,伴随着倾斜的角度,窗外的夜景也越来越清晰,以至于能看见信号灯指引的降落跑道。雷铭张开嘴巴,让耳朵内外的气压平衡。引擎的声响陡然增大,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飞机正在降落的事实。
      终于,飞机降至了与跑道平行的高度。窗外的一切光影在飞速后退。机翼保持着稳定的平衡,可以想像握住驾驶杆的那双手也一定是稳如磐石的。起落架缓缓打开,轮胎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传递的震动让客舱内的所有乘客微微晃动了一下。剧烈的摩擦声似乎在奔向一个极值,但在到达巅峰之前,飞机的速度开始放缓,意味着飞机已经进入了平稳的滑行阶段。所有乘客都松了口气。
      一声叮响后,客舱内的指示灯亮了起来。广播仍在继续。“飞机仍处于滑行阶段,请您不要解开安全带……”
      雷铭望着窗外。航站楼前停满了大型客机,机身上印有各大国际航司的标志。飞机一个接一个地从跑道上起飞,或者降落。在黑夜中,每一个闪烁的光点都代表着一段旅程的开始,或者结束。
      飞机缓慢地向登机桥的位置滑去,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接近灯火通明的航站楼。

      **

      信号从走下飞机的那一刻开始变强,从一格爬升至满格。
      跟随人流通过漫长的中转通道。巨大的玻璃窗外,红眼航班伴随呼啸声起飞。坐久而麻木的双腿缓缓恢复了知觉,脚踩地面令人感到踏实,只是疲惫感挥之不去。
      雷铭给父母报了平安后,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手机号。五年来,这个号码从未变过。
      “嘟”音响了两下后就停了,那头传来杨子夏的声音,比视频通话时听到的更干净清晰。
      “你到了?”杨子夏问。
      “到了,刚下飞机。”
      “不急啊,你去上个厕所什么的,等行李还要好久呢。”
      “我怕你着急。”
      “不会。都等了一晚上了,还差这几分钟?”
      “你现在在哪?”
      “我就在国际航班的出口这里,好多等着接机的人呢,你一出来就能看到。”
      “好,我估计这边还得有个十几二十分钟的样子。”雷铭说。
      “没关系,一会儿见。”
      “嗯,拜。”

      雷铭跟随标志牌的提示,一路走到提取行李处。和这趟航班同时抵达的还有从阿姆斯特丹以及洛杉矶飞来的航班。转盘附近早已候着许多用手推车等待拿行李的乘客。
      不多时,轮盘慢慢旋转起来,将行李一个个地吐出。机场大厅里回荡着广播的声音,又一趟航班降落了。雷铭揉了揉眼睛,抑制住一个即将浮出的哈欠。
      转盘的尽头出现了行李箱的身影,雷铭单手将它从转盘上取下,拉着箱杆往出口走去。几名下班的空乘和他擦肩而过,穿的正是那趟国际航司的制服。
      出站口外站满了接机的人,其中一些举着写有人名的牌子。雷铭从他们面前走过,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容里寻找杨子夏。
      “雷铭!”
      杨子夏在人群后跳了起来,冲雷铭挥手。他身穿卡其色的羊角大衣,背着双肩包,还是一副学生气的模样,只是稍微胖了些,头发也剪短了。
      雷铭也冲他挥手,笑得露出一边的虎牙。他们并排而行,穿过重重人群,直到站在彼此面前,中间再没有任何阻碍,雷铭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前拥抱对方。
      杨子夏拿出藏在背后的喷花筒。“啪”的一声,玫瑰色的花瓣从天而降,落在雷铭的肩膀上。
      “欢迎回来。”杨子夏说。
      雷铭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睡眠不足,他的表情木木的。
      杨子夏帮雷铭掸掉身上亮晶晶的粉末。雷铭抓了抓头发,花瓣雨从眼前簌簌而下。
      “这还有点儿。”杨子夏扒着雷铭的肩膀,踮起脚帮他去掉发旋处的残片。雷铭顺从地低下脑袋。
      “你怎么一见面就搞这么隆重?”
      “整点气氛啊,你不觉得挺喜庆的?”杨子夏憋着笑,“别说,这彩妆还挺适合你。”
      雷铭把手上沾到的晶粉抹在杨子夏脸上。“给你也来点。”
      杨子夏往后躲,一边哈哈大笑。“我才不要。”
      他伸手拉过雷铭的行李箱,往自动门出口走去。“你这箱子挺轻啊。”
      “我本来都不想带的,”雷铭说,“这次没打算带太多东西回国,都是送人的礼物。”
      “你几号回去?”
      “1月3号吧。”
      “机票买了?”
      “买了,往返的。”
      “那你这次回来,也呆不够一个月啊。”
      “没办法,还要回去写论文。”
      寒风扑面而来,自动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出租车载客点前排着长队,二人加入了其中。寒风凛冽,杨子夏竖起衣领,把脸埋在领口间。
      “北京比伦敦要冷吧?”他问。
      “冷多了,伦敦还没到零下呢。”雷铭说。
      杨子夏取下自己的手套给他,但雷铭摇了摇头。“没事,你戴着吧。”
      “哎呀客气什么。”杨子夏拉过雷铭的手。他右手腕处的伤口早已消退了,只有一弯浅浅的疤痕,看不出来,只有触摸时才能感受到微微的凸起。杨子夏放轻了力道,帮他把手套戴上。
      “你手都是冰的。”杨子夏说。
      “那你手很热吗?”雷铭反问。
      杨子夏把手背贴在雷铭的脸庞上。雷铭的唇边呵出白气。“跟暖手宝似的。”他说。
      杨子夏索性把另一只手也贴在雷铭的脸上。雷铭把杨子夏的手拉下来。“别捂了,一会儿你手就该凉了。”
      “你有围巾吗?”杨子夏问他。雷铭摇摇头。
      “早知道我就多带点了。”杨子夏摘掉自己的针织帽,戴在雷铭头上。帽子的一角遮住了雷铭的眼睛,他往上抬了抬。
      “别说,尺码还刚好,”杨子夏说,“我还以为太小来着。”
      “我头有那么大吗?”雷铭调整着帽缘的位置。杨子夏帮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好盖住耳朵。雷铭听话得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他现在做什么都会慢一拍。
      “大头一般都聪明。”杨子夏说。
      “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杨子夏说。
      “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呢。”雷铭望着远处。一辆辆私家车从快速通道中驶过,空气里满是熟悉的雾霾味,周围的人也都在说中文。好久没有看见过这么生机勃勃的场景。他想。在英国,除了酒吧,还有哪里会在午夜有这么多人?

      等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排到一辆出租车。一上车便暖和了起来。两人挤在后座上,杨子夏跟师傅报了地名,汽车拉着他们驶出了泊客区。
      雷铭把手套还给杨子夏。
      “给你吧,我还有。”杨子夏推了回去。
      “你住的地方远吗?”
      “得一个多小时。你坐这么久飞机挺累了吧?要不先眯眼休息会儿?”杨子夏说。
      雷铭把脑袋枕在杨子夏肩膀上,嗓音沙哑地说:“我现在走路都是飘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等会儿过收费站的时候,得麻烦您二位掏钱。”
      “知道了,二十块?”杨子夏说。
      “对。”
      雷铭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等会下车的时候,可能得让杨子夏把自己抱上楼去。
      杨子夏看了他一眼,有很多问题他想要问雷铭——英国的天气怎么样,当地人一般早饭吃什么,一袋面包卖多少钱……但那些都可以之后再问。雷铭坐了十小时的飞机,已经很累了。
      窗外的景色在后退,夜空深处泛着暗红色,也许一场雪将要降临,就在英格兰的初雪正在融化之时。

      **

      杨子夏住在城西,五环外的一居室,楼是八十年代建的,但屋子重新装修过,住起来也算舒适。
      出租车司机把他们送到楼下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
      单元楼里黑黢黢的,杨子夏拍了一下巴掌,楼道的灯亮了起来。他拽着沉重的行李箱爬楼梯,雷铭帮他从后面抬。
      “你住几楼来着?”雷铭问。
      “五楼。”
      “没电梯?”
      “八几年的房子,你还想有电梯?再说了,这片也没几个电梯房。”
      虽说是栋老楼,但过道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楼梯间的窗户许是不久前才换的,看着锃亮。过道里不知是哪户人家摆着坛大缸,飘出一股腌咸菜的味道。
      二人费劲地将行李抬上五楼,杨子夏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
      开了灯,才看清里面的陈设。正对着门口的是厨房,靠墙放着冰箱和写字桌,桌上是台式电脑和一排水培植物。另一侧是洗衣机和脏衣篓。右手是卧室,一张大床抵靠在阳台边上,床脚是挂满衣服的落地衣架,贝斯老实地立在琴架上。杨子夏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不知道他平时是不是也这样。
      杨子夏把背包放在鞋柜上,从里头取出另一双拖鞋给雷铭。
      “你要洗澡吗?”他问。
      雷铭犹豫了片刻。他实在太瞌睡了,只想连澡都不洗就直接睡觉,可这是杨子夏家,自己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最好还是洗干净了再躺他床上吧。
      “我洗下吧,很快。你有吹风机吗?”雷铭脱掉大衣,挂在墙钩上。
      杨子夏走进卧室,把雷铭的行李箱放在墙边。“有,你先去洗吧,换洗的衣服我帮你准备。啊,热水器的话,你直接往左打开就行,现在有热水。”

      卫生间可能还不到四平米,中间拉了一层用于干湿分离的浴帘。木质转角柜上摆有一些清洁用品,最顶层的白瓷瓶里插着无印良品的扩香棒,此外没有多余的陈设。
      雷铭把脱下的衣服放在浴帘外的马桶盖上。他打开喷头,一股冷水迎面而下,激得他往后一缩。过了几秒,水温才慢慢提升。
      他站在喷头下,仰起头来。水沿眉梢滑落,打湿了他的头发。热水的蒸汽升腾起来,徘徊在狭小的空间内。他挤了一团洗发液,打成泡沫揉进头发里。
      杨子夏在外面喊道:“水温OK吗?”
      “嗯!”雷铭大声回应。温热的水洗去了一些疲惫的感觉。他紧闭双眼,洗掉头发上的泡沫,其中一些被甩到了瓷砖墙壁上。柠檬味的香气在浴室间弥漫开来。
      他抹掉脸上的水滴,睁开眼睛。与疲惫一同消退的还有那阵强烈的嗜睡感。
      “我把你换洗的衣服放外面了!”门外传来杨子夏的声音。
      “好。”雷铭应道。
      他不知道杨子夏正蹲在浴室外头听自己洗澡的声响。每一下水声的停顿,都能令杨子夏浮想联翩。他想象着雷铭用双手抚摸自己的皮肤,掬水洗去沐浴露的泡沫……杨子夏舔了舔嘴唇,干,现在可不是乱发情的好时机。雷铭刚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回来,正累得要命,得让他好好休息下。
      水声停了,杨子夏下意识地转过身,恰好撞到雷铭打开卫生间的门,打算拿换洗的衣服。
      杨子夏吓了一跳。雷铭的头发湿漉漉的,脑袋上披着条毛巾,嘴唇被水汽熏得粉红,腰间什么都没有围。柠檬味的香气夹杂着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还有雷铭的气味。
      “你怎么站这儿呢?”雷铭从一堆干净的衣物里挑出平角内裤穿上,神情和举止都十分自然。倒是杨子夏显得很不自在,眼神飘忽,不敢往下看。
      “没什么没什么,”杨子夏抓了抓头发,“我去给你找吹风机。”
      雷铭套上睡衣睡裤,上衣印着大黄鸭的图案,他上次来杨子夏家穿的也是这套。他用毛巾擦着头发,看杨子夏一阵翻箱倒柜。
      “这个。”杨子夏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吹风机,把它递给雷铭。
      “你不怎么用这个?”雷铭将吹风机插上电,打开热风档。
      “上班来不及,湿着头就出去了,反正也没同事在意,大伙儿都糙。”
      雷铭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发尾垂到了眉眼。杨子夏抬高声音,好不让吹风机盖过。“明天我帮你剪个头?你头发好长了。”
      “行啊。”雷铭说。他把刘海耙向后面,热风吹拂而过。

      **

      终于躺在了梦寐以求的床上。雷铭双手平放在肚子上,睡意和缓地涌来。一旁的暖气片辐射出温暖的热量。浴室的灯光落进黑暗的卧室,被稀释成微弱的光线。
      杨子夏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他光脚踩在木地板上,这样就不会发出声响。他关掉唯一的灯,屋里便陷入一片黑暗。
      雷铭能感到床边凹陷下去了一块。杨子夏的动作很慢,怕吵到他,每一下都小心翼翼。他在雷铭身侧仰面躺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边,浑身僵硬。雷铭心里好笑。明明这里是他家,杨子夏怎么表现得跟自己才是借宿的那一个似的?
      “我还没睡着。”雷铭低声说。
      杨子夏吓了一跳。“你忽然出声干嘛,吓死我了。”
      雷铭把手放在杨子夏的腹部。杨子夏拂掉他的手,但雷铭又覆上。
      “你不睡觉了?”
      “你被子都没盖,”雷铭帮他把被子盖好,“等会别再蹬掉了啊。”
      “怎么会。”
      “那你过来点。”
      “这样?”
      “再过来点。”
      “喂,你别搂我腰啊。”杨子夏抗议道。
      “你头发没干。”
      “我拿毛巾擦了啊。”
      “湿着睡会变笨。”
      “你又骗我——嘶,你别咬。”
      “你身上很香。你擦宝宝润肤乳了?”
      “……你一个大男人说这话不恶心吗?”
      “那是什么味?”
      “凡士林啊,你没用过?”
      “我也想擦点。”
      “你自己去拿,别蹭我身上的啊。”
      “累,不想动。”
      “那你乖乖睡觉行不行?”
      “好,那我不动了。”
      “不是,你把手拿开啊。”
      “你不是让我别动吗?”
      “我……”
      “那我动了?”
      “呃……等下,你还是先别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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