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竹元恒自竹家出来后，便随意寻了一处安家。竹家应当是龙墟里最接近从前人间的，他自小便被授了元恒二字，意为要这器物之道如天地恒常。修得也是个冷情的道意。父亲告诉他要将心血凝练在那一草一木，一器一形中，如此方可在杀戮中留存一份大爱。竹家也多那些风雅的物事，单是竹伞，长箫，他便从未在旁人手上见过，更遑论那些教义，诗书。当时竹家孤高自许，在一派大魔中立着架子，技法也从不外传，但其中的衰弱之势却日渐不可忽视，
　　他想这回他被逐出去，虽废了功法，但好歹换月央留下了，留了个授外的先例也是好的。却不想他养了个疯魔，将竹家上下屠尽，积攒了千年的功法付之一炬。
　　此处僻静，是一处寻常的山。竹元恒看云雾缭绕，山野灵兽多性，鸟雀长鸣，忽得化法辟了一处田亩。魔修不需入食，所以他便栽了花草，修了寻常院落。结界笼罩着，他能清心修别的术法，对坐山月，了此残生，却也是极好。
　　他那时自知罪孽无数，是真切想过了断的。
　　直到一个人贸然闯入。
　　几乎是在一刻间便觉察到了响动，他赶去时便看到被刀砍伤，浑身是血的人举刀对着他，看上去像个修为单薄的少年。
　　竹元恒先化了剑，那少年几乎是在他施力的同一刻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竹元恒看了他半晌，将他身上伤口简单处理了。自己从前已经捡到了个祸患，竹元恒沉默地站了一会，这少年身份应复杂，否则不会满身旧伤口。
　　方肆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还躺在昨日的野地里，只是挪了个位置在一处岩穴中，避免野兽将他拖走，身上伤口都只剩淡淡的疤痕。
　　他出了岩穴，循着一阵乐声，他从前没有听闻这种声音，只觉比鸟鸣要婉转，还夹着涩意和悲哀，走近便看见那座半大的屋子，竹元恒在屋前吹箫看花，他恍惚了一下，竟有些分不清是花还是人。方肆定了定神，竹元恒知道他在，却没有发话，也没有赶人，方肆觉得有趣，便走到屋里躺下了。
　　竹元恒感觉到了，但他只是停下吹奏立着，仿佛在纵容他。
　　方肆看自己仍是个少年样貌，一时半刻也没法回去，兴味忽然起了：“大哥哥，你叫什么？”
　　竹元恒定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回头来看他。方肆不禁屏住呼吸，那人眉目冷清，像是天上破碎的云，偏偏眼角多余地勾起一笔，染了红尘烟火气。
　　方肆莫名觉得有些烦躁，移开了目光。
　　“竹元恒。”方肆震了震，他这回跟着的大魔去屠戮的也是竹家。他沉默了一会，觉得愈发有趣：“那我往后可以叫你阿恒么？”
　　这便是说往后都要跟着他了，竹元恒盯着他看，方肆丝毫不畏缩，也看了回去。少年有纯良清秀的脸和明亮的双眼，目光中满是纯澈。
　　方肆不知竹元恒的从前，别人若是知道了便会为自己蛮横地闯入感到愧疚。但方肆即便知道了也不会，他现在只有眼前的天上云，他想把他拴住，甚至是摘下。即便他此刻还是个籍籍无名的走狗。
　　竹元恒叹了一声，摸了摸方肆的头。方肆浑身颤了颤，抬头有些不安地看他，这一眼竹元恒便心软了：“可以，你叫什么？”
　　方肆咧出一个大大的笑：“阿四，阿恒哥哥。”
　　往后竹元恒无论再遭遇如何凶险，始终再未起过轻生的念头。
　　因为他有阿四了。

　　阿四不是个大魔养的，他似乎什么都会做，去山上守着那些乱窜的灵兽，有时会找来酸果捉弄他。竹元恒每每都知道，但他还是假装不知，冷着脸来逗方肆。方肆一见他不理他，便会哀嚎着过来扯他袖子，然后竹元恒再将余下的果子都给他，看方肆苦着脸吐舌头。
　　有了阿四，他固然欣愉了不少。而且他从不问他的过去，就像天边偶然停下的一只小雀儿。
　　“阿四，那些灵兽赶一赶就是，别屠了。”竹元恒理着花，“腥气会漫上来。”
　　“阿恒说什么便是什么。”方肆轻步走到竹元恒身后，一把抱住他。却不想这回竹元恒像是真的惊着了，浑身僵住。方肆好奇看他，竹元恒却是面无表情，将他也抱了抱。
　　“还你。”
　　方肆忍不住大笑，竹元恒最喜欢说的便是还你，上回喂野果的时候是，将半残的凶兽甩在他脸上也是，都是要说一声还你，像个孩子似的。
　　张牙舞爪，可爱极了。

　　杀手来时，竹元恒清楚看到方肆面色沉了沉。
　　他笑着向他解释。他其实也没有意料到从前捡的杀手会回来找他，毕竟竹家散了，树倒猢狲散，杀手本都应该自由了。
　　或许是果真无去处。
　　“你留着我，便也是如此吗？”方肆倚在墙边看着那一身黑衣的杀手。竹元恒知趣，过来笑着摸他的头：“不一样，阿四特别，一眼便想留了。”
　　方肆红了半张脸，闷闷地哼了一声。
　　“少爷若是想光复器物之道，并非无法。”那杀手虽是服于竹家，对竹元恒却是衷心，“小人留了位后人，却仍觉不够。若是联合四方，便可有望除去月央。”
　　“便是联合四方，也不过心怀鬼胎蝇营狗苟之辈，我不屑，也不会让他们脏了器物。”竹元恒没看他，兀自理着花，“如今经脉寸断，缺了修为，一时半刻的确只能藏着。但根底还在，清修几年，再打回去便是。”
　　方肆在一旁听着，觉得竹元恒为人温和，却是傲了些，疏于变通。又想自己也是那心怀鬼胎之流，便悻悻没说话。但竹元恒看出来他心不在焉，以为他是无聊了，便不去理仍在地上跪着的杀手，转而折了枝刚开的小花给他玩。
　　那杀手也是忠心，竹元恒叫他起来他便起了，没有忤逆他的意思，好似他方才的话只是指了条路，竹元恒不选，他也由着。只是那冰冷的目光落在了方肆身上，似是在打量。
　　竹元恒挡了他的视线，有些不悦：“你来此也是无处可去，这里山好灵气充裕，便留在这里罢。”
　　方肆自己化的屋子在旁边，紧挨竹元恒原本那个。他撇撇嘴，领着那杀手指了方向，与他们的屋子隔了一个长坡。那杀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没有抱怨地住下了。
　　往后的日子像是清闲的，同往常并无不同。方肆顽劣，喜爱在山里折腾，常常被灵兽撕得一身伤。竹元恒看不过去，便扯了他来疗伤。奇怪的是方肆好的也快，竹元恒没有多想，只是皱着眉看少年脊背上的旧伤疤，方肆摸摸头打个迷糊说习惯了，竹元恒不问，他只是帮他疗伤。
　　好像是，带着刻意的信任，怕若是问了，这平静的水面便会泛起涟漪，一切便随着这伤疤坦白于烈日，回不去了。
　　“阿恒，我想想，这山也不该整天山啊山得叫，不若取个名字，阡陌怎么样？”
　　竹元恒帮他拢了拢凌乱的发：“为何？”
　　“阡陌，看这小山，也撑不起什么大名。取了这田间小径，每提起都是来往的人，多热闹。”
　　“但这里只有三人。”
　　方肆不满：“这可是我取的最好听的，之前只叫大青大黄大驼背。”
　　竹元恒抽了抽嘴角，为了防止真有什么大驼背大疙瘩之类冒出来，便点了点头。
　　“阿恒，我去一趟，两日后回。”方肆转头朝他道。从前他也会去玩，有时竹元恒兴致起了便陪他，没兴致便随他，所以这一次他没有感觉出不寻常，只是点了点头，抬头看了少年一眼。
　　“平安。”
　　方肆点了点头，他眉目英朗，发无论如何理都还是乱糟糟地捆起，像个真正无拘无束的少年郎。
　　这是竹元恒最后一次见阿四。

　　“少爷，莫等了，两日，要回早回了。”杀手从暗处潜出，看竹元恒在结界边徘徊，便道，“这般若非不愿回，便是已遭了什么不测。”
　　竹元恒皱眉道：“我该随着他，先去看看。你且在这守着。”

　　随后一切发生太快，他在结界中，外面的风声这几日未尝听闻。这普一踏出，便听到的是山呼海啸的方主之声。竹元恒不认得方主，他急急在人海里走着找阿四。那人潮涌着向前，他一时挣不过，便被带着往前走：“让一让。”竹元恒好脾性地说。
　　“让什么让，咱方主下来了南部的好东西，说是原来那个器物竹家的，这都急着去瞅！”
　　直到被人群挤到中心，竹元恒脑中都是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被上供的魔人团团围在中央，面上阴冷的青年。他的面前是竹家从前一些旧物，一些秘籍，是硝烟过后的残壁里抢去的战利品。
　　他的发被挤得散乱，脸上沾了尘灰，就像当初他回到竹家，剑指着他曾经最信任的人时的模样。
　　他想到曾经幼时母亲在他每每练剑时将他从泥地里扶起，笑着斥骂：“竹家幺儿，做什么这么狼狈？”
　　做什么这么狼狈？
　　那青年看到他，顿了一瞬，而后飞快地移开目光。
　　一旁的人大声嚷：“不是来看方主的，堵在这做什么？”
　　竹元恒理了理衣袍，将脸上灰抹净了，仿佛又是在花雾里的人。他兀自温声笑道：“这便走了，只是来寻个人。”
　　那人倒是个实心眼，好心问道：“都是来看方主的，说说，不定刚在人群里遇到过。”
　　竹元恒再没看那个青年一眼，摇头谢道：“一个少年，约莫是顽劣了些，等我去逮他回来，不劳兄台。”
　　说着他转身走了。人群拥堵地围着中间那个盛名之人，但他是要离开的，离开的路上人都很少。他就这样一步步，踏出了那个人声鼎沸的地方。他向来知道阿四不喜欢这些热闹去处，所以他要将这里山川深岳，冰涧泉渠都寻遍，去找一个本来第三日就该回来的人。
　　但龙墟太大，他找这么一只雀儿，也不知道要找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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