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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不过，程奂之终究是程奂之，这么一点小小的迷惘，用一个好梦就可以冲得一干二净了。这个梦依稀是关于武林的，他似乎是成了江湖中很厉害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对他行礼。但是等他睡醒之后，这个梦却也记得不太真切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梦里绝对没有秦季。
一想起秦季，其实程奂之的心里还是有点生烦的。这种厌烦的感觉是相当微妙的——也不是说不想到他，更不是说讨厌他，只是当秦季这个名字蹿进他的耳朵，又或者是秦季这个人的一部分映入他的眼帘的时候，他就一阵心烦意乱。
有的时候他也隐隐感觉到，这种不一样的厌烦可能有点危险。不过粗枝大叶的他，也只当这种厌烦敢来自最近的日渐炎热。
夏天快到了啊，程奂之支着下巴想。不知道从陆州回来的时候，赶不赶得上和林安阳一起去捞莲蓬。
可是今年……林安阳还愿意陪他去吗？
支着下巴想得渐渐出了神，程奂之都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一直到头上好像被谁敲了一记，他才略有恍惚的回过头来。
“你昨天偷懒，今天还想偷懒吗？”秦季挥动着剑鞘，又给他来了一下，“起来起来，陪我练剑。”
其实让程奂之陪秦季练剑很不公平的。程奂之的剑法施展起来犹如飞花满天灿烂非凡，要是周围都是人他一定是杀伤力最强的那个。可是现在一对一，而秦季的剑法又都是一招致命的。
第一次输给秦季，程奂之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想当年，就是他们还小的当年，他是可以跟秦季过几招的。按理说当年他的武功还很低微，上个树都能把林安阳给摔断腿。怎么如今他武功大有进步，和秦季之间的差距却这么遥远了呢？
一招，只是一招。
程奂之凝视着面前秦季毫无波澜的脸，在垂眼看见指着他脖子的那柄冒着寒气的剑，顿时觉得一阵寒意从脖子流到脚，从脚升到头顶，在体内轮回两周天。
当然，这也不是他唯一的一次输给秦季。
一个上午下来，程奂之的咽喉就一直处于最危险的处境中，甚至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都觉得喉咙疼难以下咽。当然，他这么嘴硬的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怕了秦季，他只是把一切都归功于日渐炎热的天气。
夏天要到了啊，不知道从陆州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邀林安阳一起喝着冰镇绿豆汤谈天说地。
下午的时候，程奂之不干了。他下意识的捂着脖子说，“秦季，你让我今天好好想想怎么对付你。明天，明天我们再来比过！”
下午的时候，程奂之还真的自觉自发地练了一下午的剑。他细细回想自己被秦季发现的每一个破绽，又努力回忆当年他师父教他剑法的时候，那几次零星可数的示范。他是那么的认真，以至于下午秦季回屋找水喝路过的时候，看见程奂之这副模样，都忍不住微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程奂之如今已算不上争强好胜的人了。年少的时候，他属于不争馒头争口气的类型，那主要是因为他在家里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无视，而他的认真努力只是为了让别人多注意到他一些而已。说白了，他努力是因为他寂寞。
后来渐渐就不一样了。后来他书念得比别人好，武功也比别人好，除了个头好像无论哪一点他都能在云石镇同龄的孩子里鹤立鸡群。渐渐的，程奂之好像找不到孩童时候的那个目标了。
他自认为自己剑法还可以，书也念得还可以，家里虽然对他不算宠爱，至少也没让他饿着，那也算还可以。那么这样的生活，也就“还可以”了。以后去江湖，当个“还可以”的大侠，其实也就够了。
仔细想来，当时在陆州，他没跟舒逸云去岚山，可能也不光是因为答应了林安阳的要求吧？再仔细想想，之前秦季跟他说要为师父报仇，要重夺魔教教主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亢奋，可能也不光是因为相信他师父的实力吧？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因为谁，让程奂之又认真了起来呢？
可是就算抱了一下午佛脚，到第二天，程奂之也没可能战胜秦季。
一个人从死亡线上被拽回来很多次都会麻木的，程奂之觉得自己的咽喉已经麻木了——他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至于吃饭，那就更不要说了。中午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秦季动筷子闷不吭声。找到了一个执着的对手让秦季心情大好，对人用剑总比对树用剑好得多。偶尔抬头，他看见程奂之眼睛里跳跃着的小火苗，心里更加觉得高兴——从小他师父就教导他，要执着，要认真。如今他唯一的师弟终于步入正轨，他能不高兴吗？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在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里，程奂之隐约觉得自己的喉结是不是变大了一点。这段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闭关的那段时间。唯一一次出门还是去帮林安阳搬家。可是站在林安阳新家门口的院子里，程奂之还在比划他一招乍暖还寒。
说来也奇怪，以前他满心江湖事的时候，倒是提不起精神来练剑。如今他对江湖有些失望的时候，却极度认真了起来。若早是这样，当时在陆州他就能大展身手也说不定呢，而救林安阳也就不会把他们弄得那么狼狈，还害得林安阳没考上举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程奂之自己倒是没有察觉。可是林安阳给他倒茶的时候，却是欲言又止——有些事是他自己不会注意的，比如此时程奂之就算是坐在椅子上，也会抱着剑坐，这动作和秦季一模一样。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等到该离开云石的时候，程奂之的剑法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至少能阻拦秦季一杯茶的时间才被他找到破绽。
再次输在秦季剑下的时候，程奂之无奈的往地上一蹲。“可恶可恶可恶，”他挠了挠头，“我就不信我胜不过你！”
“程师弟，”秦季看着他赌气的样子，居然微笑了，“你总是输给我，是因为我对你的四时剑法熟悉。”
“啊？”程奂之迷惘的抬起头来。
“其实……这几年师父他武功渐失没法教导我，都是莫师伯给我喂招练剑的。”秦季说。
“我师父？”程奂之来了精神，“那你能不能赢我师父？”
“不能。”秦季很沉重的摇了摇头，“他的剑法攻中有守，守中见攻，变幻莫测，让人防不胜防……”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师父都说，就算当年他武功最好的时候，也未必能胜得过莫师伯，当年所谓的天下第一所谓的一教教主，都是莫师伯让着他的。”
程奂之听了，心情越发低落，“那你觉得，你师父的师兄，我师父的师弟，舒逸云的武功会怎样？”
“他能乘乱制住莫师伯……自然是不弱的。”秦季想了想，说道。
“那我们还救个屁啊！”程奂之一跳老高，“现在你不如我师父，我不如你，我们加一起就能比舒逸云厉害了？”
秦季沉默了。
“你难道是想去送死！”程奂之又说。
秦季突然又抬起了头来，很郑重地说，“就算是送死，我也要去试上一试。程师弟，你可愿意陪我一起去试？”
这就叫送死还要拉个垫背的，程奂之凄惨的垫背了。
看着秦季这副认真过头的模样，程奂之不知道是该劝还是该导，他就这样怔怔的看着。
上午的阳光直愣愣的照下来，把秦季那本来就白润的皮肤照得有点剔透。他那双像是两个太阳似的眼睛，现在好像在喷着火，而且是坚定的喷着火，是多大的水也浇不息的执着。
你愿意陪他去送死吗？程奂之在内心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此时秦季的薄唇是紧紧抿在一起的，这样看起来很是倔强。那样的倔强，让素来擅长口舌的程奂之都失去了辩驳的冲动。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他师父从不和秦季废话了，永远都是用行动来说明一切。
原来这样的执着是会传染的，这样的倔强也是会感染人的。
程奂之心中那么一点的心灰意冷早被秦季驱逐了个干净，这时候在他心中暖洋洋跳跃着的，似乎是个燃烧着的火球，又像是光明灿烂的太阳。
原来如此，程奂之想。
原来他练武并不是为了要做大侠，也不是要在江湖中立一席之地。那些什么狗屁天下第一，狗屁正道魔道，与他何干？
难怪他听到江湖中的纷纷扰扰就会觉得厌烦。其实从一开始，他学武练剑，只是为了用这双手保护自己，保护别人吧？
这段时间以来的迷惘，一次性得到了解答。程奂之看着面前坚定站着的秦季，缓慢却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吧，就算是送死，我也陪你去了。”
他面前的秦季笑了起来，嘴角一咧露出了一口白牙，他笑着把程奂之往怀里一搂，来了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程奂之发现了，那个皮肤好像玉一样的秦师兄，身上是这么暖的，暖到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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