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皇

　　“郎君谬赞了，彧不过一介白身，岂可与姜公、留候比肩？”荀彧摇了摇头，捋须淡笑，少顷，右手轻摊：“不过，郎君既有惑，彧愿闻其详。”

　　听罢，曹洛也不避讳，坦率道：“吾家世食汉禄，忠贞三代。眼下，阿翁见汉室倾颓，朝纲崩摧，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实为痛心，夙夜难寐。

　　洛虽不才，自幼被充作儿郎，亦愿为父分忧，尽人子之道，昭大义于天下。然年岁尚轻，智术浅短，虽有匡扶之志，实乏经纶之策，至于今日，志犹未已。

　　先生多谋，素有贤名，洛久慕矣，特拜尊颜，面倾教诲，谓计将安出？”

　　听罢，彧双眼微眯，拢了拢袖子，暗道：这曹子泱倒真如传闻所言——通晓经史、志在家国，所思所虑皆不同于寻常女子，怪不得能写出《求贤令》那样的文章，实乃天纵奇才矣。

　　她要是真郎君，来日不失为明主。可惜，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便是天赋异禀，得曹操厚爱，将来也不能承继霸业，唉……

　　不一会儿，荀彧回过神来，想起曹洛的问话，正襟危坐，答曰：“夫成大事者，权一时之变，弃此取彼，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今当务之急，在于固本。

　　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积粮筑城，深根固本以制四海，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一时之困败而终济大业。

　　目今，曹氏以冀南首事，平兖州之难，整顿吏治，屯田放粮，百姓无不归心悦服。且河、济，天下之要地也，自古兵家必争，今虽残坏，犹易以自保，是亦曹公之关中、河内也，不可以不先定。

　　而后，北交公孙，近伐袁绍，威加青、幽；南结扬州，共讨袁术，以临淮、泗；若成，则中原定矣。于此，可东图徐地，西进长安。

　　彼时，曹公内修政理，外建武勋，功著六合，总揽英雄，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乎？诚如是，则王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言讫，洛抚掌而叹：“甚妙！”

　　不愧是三国名士，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然而，她兀地想到原史中荀彧的结局——饮药而卒，不由得心底一凉：荀文若乃是汉室死忠，虽然效命曹营，却更尊刘氏，与吾家终不是一条心。

　　日后霸业既成，他定会奉迎汉帝，可阿翁与自己是断断不会答应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浩浩九州只能姓曹！

　　唉，只希望，这个时空的荀彧不要如史书上那般迂腐固执——为汉帝，为士族，为世家，却独不为己。否则，君臣一场，若不能善终，着实令人惋惜。

　　念及此，曹洛眸光微暗，低头捧起茶盏，芳香扑鼻，细抿一口，只觉舌尖苦涩。

　　恰时，暖阳退却，凛风过境，院中枯树吱呀作响。

　　曹洛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有些阴沉的天，忽然发问：“吾曾闻袁绍待先生以上宾之礼，先生亦怀匡佐之义，何不事绍？”

　　“袁本初好谋无断，吾度其不能定大业，故去之”，荀彧看着曹洛，答得坦然。

　　“如此，君以为吾父可成霸业？”

　　“曹公勇毅，乃乱世豪雄，定汉者，唯他而已”，彧面色淡然，端起茶壶，为曹洛续了一杯。

　　又过了一阵，有仆从至，言天降小雪，恐贵客受冻，特来添置炭盆。

　　曹洛允人进来，待其料理完毕后，又嘱咐道：“把库房里的狐皮大氅和新做的缎袄拿来，予先生御寒；再命厨房煮些温补之物，于间餐送来。”

　　听罢，荀彧拱手相谢。

　　曹洛亦俯身回礼，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先生高义，不顾天寒至此，如此信任，诚心可见，吾等亦信先生。”

　　说完，她长舒一口气，又道：“将来，若君不负曹家，吾可断言，曹氏永不负君。”

　　言讫，洛告辞而去。

　　荀彧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双眉紧蹙，思索良久……

　　六日后，操返，于府上设宴，亲召荀彧，二者相谈甚欢。

　　席间，彧饮下一爵酒，言：“之前，某闻《求贤令》，知明公有求才之心。今斗胆举荐一兖州贤士，此人与某乃是旧识，性格刚烈，知权善谋，能断大事。”

　　操问是谁，荀彧答道：“乃东郡东阿人，姓程，名昱，字仲德。说来也奇，他本名程立，因少时常做一梦，梦见自己登上泰山以两手捧日，遂更名程昱。”

　　听毕，曹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吾亦闻名久矣，不知其在何处？”

　　荀彧摇了摇头：“某亦不知，只听说他隐居不仕，可遂遣人于乡中寻问。”

　　次日，曹操下命，辟荀彧为行军司马，又谴亲随四下打听程仲德。

　　月余，访得程昱在山中读书，操拜请之，厚礼相征。

　　昱应允，将行，其乡人谓曰：“尔曾言天子羸弱，世道不公，故称疾避世，今又出山，何前后之相背也！”

　　程昱合拢衣袖，笑而不答，径直来见操，后者大喜，当即辟为寿张令。

　　之后，又有两人因求贤书来投效。

　　一个是山阳昌邑人，姓满，名宠，字伯宁，立志刚毅，勇而有谋；另一个是任城人，姓吕，名虔，字子恪，性粗放，通兵法。

　　曹操亦素知二人本领，就聘为军中从事。

　　彼时，曹洛在书房，闻满、吕之名，眉梢一挑，暗忖道：吕虔此人，听着耳熟啊……咦，他不就是后世典故“吕虔佩刀”的主人翁吗？

　　思及此，曹洛猛然想起《晋中兴书》有载：魏徐州刺史吕虔有佩刀，为利器，工相之，以为必三公可服此刀。虔深以为然，谓别驾王祥曰：“苟非其人，刀或为害，卿有公辅之量，故以相与。”

　　祥不敢应，固辞，强之乃受。

　　及后，祥官至太保，进封睢陵公，临薨，以刀授其弟王览，曰：“汝后必兴，足称此刀。”

　　览接下，其族兴于江左。

　　（注：以上故事的大意是吕虔有一把佩刀，甚是锋利，工匠验看后，认为佩此刀者一定会登上三公之位。吕虔听后，便对副手王祥说：“我没有资格当这把刀的主人，而你有公卿的气量，可配此刀，我便将其赠予你。”

　　王祥不敢答应，坚决辞谢，但吕虔强迫他接受。后来，王祥真的官至太保，封睢陵公，濒死之际，将刀交给弟弟王览，言后世必兴。览接下刀，王氏果然成为光耀几百年的望族。

　　说几句题外话，该故事中的王祥，就是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主角，而王览的后代就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其中不仅涌现出了大将军王敦、丞相王导等东晋王朝的实际掌权者，还有书圣王羲之等名留青史的文人。不得不感叹，古代这人际关系，真是一环套一环。）

　　此刀真有这般神奇？

　　曹洛不禁深思起来，良久，哑然一笑：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岂有凭死物定活人的道理？

　　世间之事，变幻无常，兴衰荣辱，或赖天时，或借地利，但更多的则是人谋。这般逸闻多是后来之士牵强附会，以讹传讹，不可尽信……

　　徐州，下邳，刺史官邸。

　　时值腊月，寒气逼人，贵为一州之长的陶谦穿着厚棉袄，在堂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叹息一声。

　　作为忠于王室的重臣，他自中平五年（公元188年）被任命为徐州刺史后，剿黄巾、务农事、废苛捐，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直熬到两鬓斑白，也未敢有半分懈怠。

　　然时局每况愈下，及董卓被诛，傕、汜犯京，既掌大权，残虐百姓，又密遣心腹侍帝左右，观其动静。

　　献帝被人监视，举动荆棘，宛若傀儡。而朝廷官员并由二贼升降，不敢呛声。

　　世人皆言：天子若玩物，百官如泥塑，汉朝气数尽矣。

　　闻此，谦肝胆俱裂，心如血滴。

　　于是，他日夜思索，寻解决之道，愁得险些大病一场。

　　“唉，别的法子都不管用，为今之计，只得武力讨伐。当寻一德高望重之人为帅，集合数州兵马，西去杀贼，救出陛下”，陶谦伫立原地，喃喃自语，双手负于身后，似是下定了决心。

　　可是，谁人可担此重任呢？

　　陶谦皱了皱眉，脑子里猛地蹦出一人——朱儁。

　　朱儁，字公伟，会稽上虞人也。少孤，母尝贩缯（注：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为业。儁以孝养致名，为县门下书佐，好义轻财，乡闾敬之。

　　黄巾起义爆发，朱儁平定三郡之地，以功进封西乡侯，迁镇贼中郎将，威声满天下。中平二年（公元185年），儁进拜右车骑将军，更封钱塘侯，为河内太守。

　　董卓秉政时，念朱儁声望日隆，想以其为副手，遭到婉拒。之后，儁怕董卓报复，出逃荆州，屯军中牟，未再变动。

　　此人乃是汉室名臣，忠心耿耿，数有战功，可委以大事。

　　想到这，陶谦不再迟疑，连夜写信，交付四方，乃与诸豪杰共推儁为太师，因移檄牧伯，同讨李傕等，奉迎天子。

　　而后，陶谦放心不下，又单独修书一封，命亲随快马送予儁。

　　信略曰：“自卓亡，国重以李傕、郭汜之祸。幼主劫执，忠良殒命，长安孤困，不知吉凶。是以临官尹人，搢绅有识，莫不忧惧。

　　惜哉！自十八路诸侯起兵以来，于兹三年，大业未成，盟军星散，州郡转相顾望，未有奋击之功，而互争私变，更相疑惑。

　　谦等为社稷计，并共谘诹，佥（注：皆，全部）曰‘将军君侯，既文且武，战功赫赫，九州共睹，凡百君子，靡不颙颙’。

　　今诚托公以苍生为念，出任主帅，节制各路军马，于京师戡乱，除却国贼。吾等必简选精悍，多持资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