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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兵
大军退守江陵的路上,前秦军队趁机偷袭,将我军堵在延津渡。双方隔水相对,安营扎寨,并不急于破敌。
东部蛮贼造反,温大将军派兵镇压,一时军中兵力不足。温大将军令义父率军来援,义父回信说年事已老,不堪操持。斐韶暗自将信件内容篡改,说义父老病,自愿让出京口之兵,温大将军便自领徐兖二州刺史。
前秦领军是个熟人,师约。他先派人过河劝降,来使被温大将军斩于帐下。师约派人水路进攻,日日试探,我军不堪其扰,待援军来后,率先出兵,果然大胜而回。温大将军意欲再进,斐韶却当即阻拦,温大将军召集众人再商对策,是战是退。
武将皆主战,谋臣皆主退。温大将军询问其故,习涛道:“方今洛阳一战,我军大胜,应当乘胜追击。现有京口军队做后援,长江千倾水田为粮草,大敌当前,不战先退,恐叫天下人耻笑。”
温大将军询问斐韶,斐韶不言,只是摇了摇头。
温大将军追问,他只得道:“属下不同意坚守洛阳,是怕朝廷责问之故。送信给家父助将军,乃是属下分内之事。危局已解,将军当遵旨而行,速速回朝。”
温琏难得站在我们这边:“此次师约领兵十万,特意在此堵截,分明别有用心,其势不可挡。父亲不若先退守合肥,稍待修整再战不迟。”
说着说着,众人吵了起来,一时间各有道理,谁也说不动谁,只得暂且回帐,再做打算。
萧央来我帐下,开门见山道:“斐长史为何不同意开战?”
我问他道:“将军为何不去问疏结,反来问我?”
萧央道:“斐长史闭帐谢客,谁也不见。当日他敢率兵压朝,逼朝廷下旨,今日反倒裹足不前,是何缘由?”
我道:“行军打仗,将军可知何物最重要?”
萧央并不犹疑道:“粮草为重。”
当日萧二要去吴兴,我以为他必然入朝为官,没成想他却被派来上阵杀敌。俊俏儿郎浴血沾尘,不似往日烟水清淡模样,眉目徒添几分杀伐之色。
我定了定心神,缓声道:“那将军可知朝廷派何人掌管粮草?”萧央摇头,我为他解惑,“乃是扬州刺史,武陵王司马尊。”
萧央不解:“那又如何?”
温大将军攻入洛阳,已叫朝廷人心惶惶,今日再若击败前秦,朝廷又当如何。掌管粮草派何人不好,非得派司马尊,要只当日反对北伐者,他一马当先。
朝廷如此作为,斐韶岂会不懂,我又岂会不明白,只是不愿说透罢了。
我打了个比方道:“冬日烧火可取暖,可火一旦烧大,烧着了人,人会怎么做?人与火不同,火要燃烧自己,人要保全自己,这便是这把火烧不起的缘由。”
萧央似乎明白了我话中之意:“既如此,斐长史和褚参军为何不明言阻拦?”
我淡然一笑道:“谋士之责在于劝主,主有他命,便遵其令。将军之责在于攻敌,其他之事,切勿忧虑。以不变之一点,应外物变化之万千,就算是输,亦可居于不败之地。”
萧央到底是萧家子孙,说起话来中听:“参军之言颇有佛家之理,在下受教。参军入军三载,西征北伐,却能保持开阔心境,便是由此吧?”
我亦赞道:“将军初入疆场,便可临阵杀敌,已经很是难得了。”此并非谬赞,乃是事实。
萧央道:“参军亦无畏惧之色。”
我笑意深了几分,道:“起初确是强忍害怕,后来明白此间道理,渐渐习惯罢了。”
萧央瞧我道:“哦,是何道理?”
一排大雁自水面掠过,抬眼北望,北方的天空,着实叫人心胸开朗。想当年六载倦游,饱看山水风月,叹如今一麾出镇,不念故乡路远。
我不禁莞尔:“生有何益,死有何惧。生死尽在往来间,何必早念结局?”
温大将军犹豫不决之际,士卒前来禀报,说师约派人射掉了免战牌,正于寨外叫嚣,大喊温元无能鼠辈,不敢开战。
这招激将法老套,但很有用,终将群情激愤,温焦率先出列,说要领兵破敌,杀此狂妄老贼。我这个老贼的侄子坐着不说话。
眼看诸将气势威猛,温大将军只得顺势而行,派人出兵迎战。斐韶自我身边走过,拱手拜出帐外,未发一言。
温焦得胜而归,温大将军亲自领兵出战,命温琏为先锋,萧央为后援,郝士治罗含等为随军参军,我和斐韶坚守营寨。
我去斐韶寨中见他,士兵说他在河边。对面河岸上战鼓声声,斐韶一身劲装负手而立,遥望远处,叹道:“将军此战必败矣。”又说,“听说苻溪亦在军中。黥布叛逆,高祖亲征;隗嚣违命,武帝西伐,帝王亲征,没有不胜的。”
我懂他意,沉默等待结局。
温大将军首战告捷,却因粮草不足,军心不稳,其后连番大败,一时间军队四散奔走,被围堵于文石城。
众将神色凄苦:“朝廷误将军啊!”
温大将军仰天朗笑三声:“诸将不必气馁,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可败,明日便可胜。”下令重整三军,拼死再战。
温琏请为先锋出城,三个回合,斩师约副将于马下。一身银甲白袍,少年英气,比之往日更加耀眼,城墙上爆发出一阵喝彩。
双方交战,血舞刀飞。
夜色笼罩大地,我亦趁乱入军中,策马砍杀。眼见兵败当即,温大将军身负新伤,斐韶带兵前来策应。
火光漫天,沙土扑鼻,斐韶劝道:“将军可先行一步,往合肥而去。我和诸将领军断后。”
温大将军连声嘱咐:“疏结,千万小心。”
众将搀扶温大将军上马,自阵中破开生路撤退。
烟火耀人眼目,战马嘶吼声声,一道飞箭破空而来,直逼斐韶而去,他正下令残军逃走,并未发现危险逼近。
我下意识扑将上前,只觉左胸一疼,身子越来越重,强撑倚剑而立。
火光红深处,如万倾梅林燃烧,苻溪的面容自火中浮现,金袍铠甲,面容冷漠。
好一柄飞雷之箭,当真射的又快又准。
错觉吗?他似乎瞧着我,面容煞白。
当我又一次从阎王殿里爬回来时,诸人都来相贺,福气话说遍,却不见斐韶踪影。我问疏结何在,诸人脸色微变,相视不言,我心一沉。
温琏挥手叫人退下,我扯住他的手腕,突然笑出了声:“疏结和温大将军在议事?”
或许是我笑的太突兀,温琏神情微变道:“斐长史无事。”
我笑着收回手,手竟然在颤抖:“无事便好。”窗外莺啼婉转,竹花萧疏,白墙青瓦,不似是在荆州,我靠在床头道,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何处?”
温琏道:“姑孰。”
原来文石城兵败退守合肥后,温大将军便从合肥转镇姑孰。朝廷下旨不问兵败之罪,征召温大将军入朝,明不追责实则暗贬,意欲收归荆湘之兵。
温大将军未允,便在此地暂守。
箭伤恢复期间未见斐韶影踪,听人说他昼夜和温公谋事,我也不便前去相扰。温琏诸人亦各有要事,只剩啸雪陪着我。
啸雪毕竟是老虎,诸人不敢靠近,每日食量极大,偶尔连我也命令不得,差点弄出伤人之事来。我没精力照看他,只得将它送归深山。
当日天下小雨,它三步一回头的走远,朝我低啸一声,身躯一转不见了,我喊了声它的名字,只是这次它再也没回头。
有些东西不能永恒,我早该明白此理。
温大将军派人相请议事,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斐韶,他在堂下前席坐着,憔悴不少,看见我时并无言语,眸色淡淡。
罗含诸人前后而来,温大将军邀请入座:“今日诏诸位前来并非议事,近日得扶风歌一曲,特教乐府排练,邀请诸人观之。”
是夜我未睡,专等斐韶来,他果然来了,问我伤可曾痊愈,我道不曾痊愈,他皱眉欲看,被我抓住手腕。
我深叹一声,斐韶笑道:“时君已经明白了?”
岂会不明白,今日扶风歌,乃前朝篡位者曹齐所做。当日曹齐权势汹天,幼帝懦弱无能,故而废之,登基之日做扶风歌一曲,以表心智。
言辞含蓄,但其中深意却足以观之。
事已至此,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乱世之中英雄辈出,本无常矩。只是天下难得安定,温公当真要学曹齐不成?”
斐韶让我坐下,甚为平静的替我斟茶,道:“幼帝继位,太后临政,朝臣治国,岂能长久?文石城之败,皆为朝廷昏聩之故。为人臣者,岂能眼见朝廷日疲而无动于衷?温公并非要行谋逆之事,而是欲扶持新主继位,匡扶朝政。”
我不赞同道:“擅行废立,家国危矣。”
斐韶用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司马家的江山本就是阴谋夺来的。”
我无法反驳:“好,倘若事成,之后做什么?”
斐韶端茶轻抿,眸中却无温度:“杀司马尊。”
我继续追问:“再之后呢?”
斐韶捏紧五指,茶杯应声而碎:“杀苻溪。”
翌日我去拜见温大将军,温琏罗含等武将谋臣都在。
温大将军含笑道:“看诸君神情,想来都已猜出曲中之意。没错,本府欲行废立之事,扶持武陵王司马裕为帝,诸君意下如何?”
规劝者有,附和者多。
温大将军问起我,一时间,无数复杂的目光钉在我身上。
我拱手拜道:“我军将士八万,本可大胜而回,一朝兵败,万不存一。朝廷拖欠粮草,至此惨败,着实叫人心凉。属下愿追随温公,扶持新主,匡扶朝政。”
罗含和顾悠之率先递上辞呈,先谢温公赏识之恩,又表不愿同谋之志。温大将军亲自挽留,终究不肯留下,只得放行。
临行码头前,两人眸中含泪,终于一言不发,朝城内三拜,驾船登州而去,消失于烟水渺茫间。
又有消息传来,温夫人病重。温琏请求回家侍疾,温大将军不允,命他带兵先入建康,温琏不去,军法处置,养伤在床,丁越侍候,寸步不离。
温琏并不欢迎我,眼神也是从未有过的排斥。明知是做戏,竟难掩一丝小悲伤。温小将军取我狗头我不怕,我怕他自此厌弃了我。
毕竟,他还不曾变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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