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惹到东宫太子头上，一些好事者自然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想看卫映的下场，可次日阳渊不仅没有责罚卫映，还反过来申斥太子对大将军不敬，令他好生思过。

　　太子自然愤懑不平：他那日要卫映给他行礼，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出小时候那口怨气，可时过境迁，阳渊还像小时候那样偏袒卫映，甚至还变本加厉。

　　“孤堂堂太子，在父皇心中还不如一个外人，真不知父皇将孤至于何处！”同东宫中人饮酒时，太子便忍不住口出怨言，而太子私下的怨怼之语几经周折，仍传入阳渊耳中。

　　阳渊勃然大怒，当即便想要重罚太子，而虞龄在一侧，只道：“陛下欲废立东宫否？”

　　“并不。”阳渊稍冷静了些，却还是余怒难消，虞龄一叹，劝道，“纵然陛下恼怒太子对大将军不敬，可陛下既无废立之心，便不能一味责罚太子，否则大将军来日......恐复邓通祸。”

　　他说得足够隐晦，但已经足够阳渊明白他的意思。回想起太子素日行状，他召见太子，道：“大将军和你是不一样的。他是将才，统帅三军，也只统帅三军；你将来身登大宝，要统帅的便是他这样的将才。”

　　“他功勋再高、才华再甚，都是要为你所用的臣子，你要知道他的能力和忠心能到什么地步，若是做不到，将来又如何为人君？”他苦心规劝，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些年对太子的缺疏，而太子跪在他面前，神色犹有不甘，“那父皇可曾给过儿臣机会让儿臣能施威于他？”

　　他不语，却也未申斥，太子便大着胆子驳斥道：“大将军跋扈，却从未对父皇不敬，盖因他敬畏父皇，而并不敬畏儿臣。父皇要儿臣容他，可他既不敬服儿臣，来日我又如何将他为己所用？”

　　“放肆！”阳渊呵斥道，太子稍稍放下心：以他对父亲的了解，阳渊应当是真听进去了，“是朕此前待他太过宽纵，可你也不能一味以威服人，养护名器，岂可如寻常刀剑？”

　　太子低声称是，想的却是如果这名器不能为己所用，不如折了。

　　，

　　太子离去后，阳渊抱首沉思良久，摆驾去了卫映府中。家仆称卫映在书房，他没让通传，自己进了卫映房中。

　　卫映正在看书，知道他来了也没抬眼，而是仍翻着那书册。“在看什么？”他坐到卫映旁边，草草扫了两眼。

　　“文筠给我的，是南人写的游记，我找些能录进地理志的。”卫映又誊写了一处，拿侧脸轻轻抵了抵阳渊的肩窝，“这书不算好读，我要费些功夫，不是有意不去看你的。”

　　室内又一片寂静。“阿映。”良久之后，阳渊忽然叫了一声，卫映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烛光下，阳渊微微低垂着头，脸孔笼罩在一片阴霾中，“我一直想要问你，最后那几年，高桓待行哥如何？”

　　卫映微怔，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到高珩，阳渊顿了顿，又补充道：“高桓并非明主，那年在晋阳，行哥便曾同我说过。我本以为他迟早会生废立之心，不料他始终没有这样做。”

　　“你以为是因为高桓待他好吗？”卫映了然，搁下笔，脸色浮起冷笑神色，“他对他一点都不好------斥骂，羞辱，杖责，鞭挞，你能想到的折辱人的手段他都动过，起初朝臣惶惶，生恐他自取灭亡后舅舅会秋后算账，可舅舅一忍再忍，到后来连楼晃那样的宵小之辈都敢当众伤他，否则我即便厌恶楼晃，也不至于当街打碎他膝盖骨。”

　　“那你觉得行哥做得对吗？”阳渊又问，在卫映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静帝待他恩重如山，纵然高桓并不像孝章皇帝一样对他好，他也一直信守诺言。”

　　他等着卫映的回答，如同等待审判，而等待良久，他听到卫映喃喃说：“我其实，有些恨他。”

　　阳渊身子晃了晃，而卫映并未察觉，只是默默垂下眼：“他感念孝章皇帝的恩德，对高桓鞠躬尽瘁，可他信守承诺，何故要旁人同他陪葬？我想要点醒他，想要告诉他高桓根本不值得他的忠心，偏偏我明白，哪怕他知晓了结局，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仍然会这样做。”

　　“但我不会像他一样。”他终于将在心底挤压已久的这句话说了出来，眼前又浮现出高桓的样子，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即便他已然是凄惨如斯的下场，他仍想要一遍遍再这样做，“谁欺负我，我就要报复回去，舅舅能忍得了高桓，可我若是他，决计受不了我厌恶的人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一旦想到他身处昔年高珩的处境，他便按捺不住那满腔的仇恨与怒火，宣泄过后，他缓过神来，却发现阳渊并未附和他，他盯着桌案，眼神微微有些放空。

　　他忽然意识到，阳渊是他的君主，他将来弃世而去，也是要传位阳康的。他现下在阳渊面前倾泄对高桓的不满，可来日他会做阳康的臣子。

　　他不喜欢阳康，阳康也并不喜欢他，可他是阳渊的儿子，看在阳渊的面子上，纵然阳康对他不好，他应当也能勉强忍下来。

　　有一瞬间，他忽似有些明白高珩昔日的两难，可异位而处，他能做到高珩的地步吗？“像高桓那样的皇帝，到底是少的。”他轻轻靠在阳渊身边，微微抵着他的肩膀，“左右你不是。”

　　“是，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阳渊也展颜一笑，将卫映揽到怀中，却仍心绪重重，他望着卫映秀丽的眉目，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晋阳，同高珩的最后一面。

　　我不会让他受委屈，也相信他对我的忠诚，可我终究会死去，等我死后，他是否会如效忠我一样效忠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又是否会像我一样相信他？他如此桀骜骄烈，又有你的前车之鉴，他日君臣相疑，朝中无人调停，必然是无可挽回的祸事。

　　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已定，我是当信之，还是......杀之？

　　行哥，你能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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