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理想国

　　11

　　下午五点。

　　洛杉右微笑着送走了来送饭的阿姨。

　　然后是一系列行云流水般地——

　　拔掉针头，换下病号服，洗好脸，戴上帽子。

　　她是医院的常客，病房住的也是她熟悉的那间，窗户对着医院内的那棵大榕树，二楼，茂密的树叶刚好遮住周围的视线。

　　病床的下面是她很早以前就粘好的逃生绳。

　　不过在准备华丽地顺着绑好的绳子滑出病房时，她迟疑了一下，再次回到卫生间，在洗漱包里掏了好一会，才找出一支口红。

　　还没有开封，精致的闪着光的外壳。

　　她看向镜子中，里面那个女孩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任谁看到都会想要劝她早日就医吧。

　　怪不得告白会被拒。

　　洛杉右抿了抿嘴，扭开口红，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为自己的嘴唇涂上色彩。

　　浅粉的颜色，镜中的少女看起来稍微精神了一点。

　　洛杉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镜中的自己打了打气，将自己病房的状态改为“请勿打扰”，然后握住绳子，一脚踏在了窗沿上。

　　这样的事情她做了千百回了，但双手的伤口都没有完全痊愈。

　　不过也没办法去计较这种事了。

　　哎，早知道还是叫林想叶过来帮帮自己好了，女孩向窗户外望时后悔地想到。

　　谁知道就只是看了一眼，刚刚脑海里的那个男孩就出现在了正下方的草地里。

　　两人目光交汇，男生淡淡地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弯起小小的弧度。他还穿着校服，明明是烂大街的白衬衫，却衬得少年出尘得不像个存在于现世的人类。

　　他的身后是满地的金色的落叶，风起，吹过对望着的他们的头发，这一时间让洛杉右无法分辨现实与幻想。

　　“我有点担心你，所以过来了。”
　　手机传来他的简讯。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在下面看着你的，你小心。”

　　女孩并没有理睬包里手机传来的震动，她就这样看了少年好一会，很认真地，非常专注地看着男生，似乎要用眼神把他印刻在什么地方上一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然后她像是得到了最想要的糖果一样，向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直接摘下头上的帽子扔给了男生。

　　喂——

　　男生完全没料到她这样的行为，连忙跑去接飞扬而下的帽子。

　　白色的贝雷帽，乘着秋日午后的风，慢慢悠地，随意地改变着飞翔的轨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不停的转着圈。

　　林想叶紧张地盯着那个调皮的帽子，视野被深绿色的榕树叶和白色的帽子占满了。

　　越来越近。

　　然后，又是一阵风，金色的落叶被带起，飞舞到了空中，少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清凉的初秋的风，调皮的落叶，还有...谁的发丝。

　　医院的消毒水味，泥土，落叶，若有若无的桃子香气。

　　他睁开眼，眼前所能见到的便只有笑意盈盈仰头看着他的少女，然后她踮起脚，把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谢谢你，小叶”。

　　帽子下，有人的脸泛起了淡淡粉色。

　　“.......没关系。”

　　女孩轻车熟路，带着男孩左拐右拐从医院的后门离开。医院离教堂所在的商业街步行至需要15分钟，一出医院，洛杉右就非常兴奋地问男生：“我每次成功逃出来，都回去买点串串吃，你要不要一起？”

　　女孩的脸蛋因为运动而红扑扑的。

　　林想叶突然有点不爽，他把帽子递还给女生，“附近不会遇到你的熟人吗，我们小心行事吧，这个帽子你还是戴起比较好。”

　　注意到了男生有点赌气，洛杉右乖乖地接过帽子戴好，“那好吧”。

　　她看了看表，说，“不过我们也不急，可以走着过去，小叶，上次你找到了什么了吗？”

　　“血迹，但是血迹带出了两条进出的路线，”说到正事，林想叶也严肃起来，“一条是你上次推理出来的，另外一条却是雕像到正门的路线。”

　　“也就是说那个流血的人也从大门进出了？”

　　“很有可能，所以如果犯人是两人的话，他们非常有可能并不是有预谋的。”

　　“因为如果有预谋，又有人能打开大门的话，另外那个人犯不着从窗户进去对吧？”
　　女孩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林想叶看了她一眼，说：“是的，所以共犯....”

　　可女孩截断了他的话头：“等一下，如果有两条路线，那个受伤的人岂不是在进入教室前就受伤了吗？探测出来的那两条路线的血量有区别吗？”

　　男生撇开眼神，看向自己的脚尖，他沉思了一会儿：“差别不太大，因为本身滴落的血迹都不多，我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区别。”

　　“那这个就真的很奇怪了，如果人被碎石块割到了，应该第一时间处理伤口，而不是到处走动吧...”她看向自己的左手。

　　“除了这个，这个两条路线应该也表明了共犯是有钥匙的，所以，洛杉右，”快要走到教堂了，在熙熙攘攘的商店街，男生停下脚步，头一回郑重地叫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才从自己的思考中抽出，不解地看向男生，“怎么了？”

　　对于对方一片坦然的样子，林想叶突然有点讨厌自己，但话已经在嘴边——

　　“你包庇的是俞此木。”

　　洛杉右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一个“对吗”“是吧”的问句。

　　男生直直地站在她面前，脸绷地很紧，见洛杉右没有给他答复，甚至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隐隐地生气了，精致的眉毛扭在了一起，浅棕色的瞳孔似乎都变深了。

　　少女察觉出不对，连忙摆摆手，“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我锁了门的..”

　　女孩做出一副很是困扰的样子，可是嘴角已经无法止住地疯狂上扬了。
　　“有时候觉得小叶很聪明，有时候又真的觉得小叶实在是太...”

　　男生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特别是在他被洛杉右拉着，打开教堂门，看到等候着他们的方宵时。

　　“当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良心发现来与我们分享情报的万恶共犯。”
　　女孩转着手腕，夸张地同侧张开双臂。

　　被介绍的方宵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情，向林想叶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三人为了好讨论，坐在了雕像底座旁边的空地上。

　　为了照顾推理失败的少年脆弱的心理，洛杉右掏出一本笔记本，让林想叶画上有血迹的两条路线，然后对着图说：“我没有告诉小叶你共犯的身份确实是我的疏忽，但是大门这条路线的信息非常有价值，我们先听听共犯自己说说自己的犯罪现场吧。”

　　方宵兴致不高，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的雕像处画了个圈：“我是在这里遇到她的，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丢了交通卡，就折回来找，发现门锁了，然后从后花园翻了进来，一走进，就发现她在这里，然后女神像已经碎了。”

　　“她？”
　　林想叶问道。

　　方宵不满地瞪了一眼洛杉右，似乎在骂她怎么把这个不相干的人也带到了这里。

　　洛杉右不甘示弱，“小叶救了我的命诶！也帮了我们好多忙，问问怎么了！”

　　然后她又连忙去安抚在一旁默默的少年：“‘她’就是那个我怀疑可能是受害人的嫌疑人。”

　　少年点点头，脑海中却浮现了一个哭泣着的女孩的样子。

　　洛杉右用笔敲了敲方宵的手表：“你进来的时间？”

　　“11：45左右。“

　　“那个时候她受伤了吗？”

　　“受伤了，她一直哭，而且...”方宵握紧了双手，停了片刻，“而且即使受伤了也还是在想用手抓起碎石块，想把它拼回去似的，样子看起来很绝望。”

　　“所以你就认为她弄碎了雕像，把罪责包揽在身上了？”

　　被质问的男生垂下头，很是苦恼，把自己一头亚麻色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也不仅是这样，当时情况很混乱，你知道这地方晚上没开灯有多黑，开关又在大门口，我从后花园进来的时候开着手电筒，然后发现她之后，想劝她不要伤害自己，然后那个时候我听到有人用钥匙打开了的教堂的正门，我被吓到了，就抓着她躲在了座椅下面。”

　　“你之前没有告诉我这些！”洛杉右“啪”地一下将手按在了笔记本上。

　　“我当时也....我那几天太混乱，”方宵解释道：“不过我记得很奇怪的是，打开大门的人并没有打开灯的开关，而是用手电筒照着，走到了尽头，然后应该是看到了碎掉的女神像，很匆忙地离开了。”

　　“几个人？”

　　“不止一个人。”

　　“你们最后怎么离开的？”

　　“他们没反锁门，我们从正门出去的，然后我把她送回了家。”

　　“她那时候手还在滴血吗？”

　　“在，我当时觉得可能有些危险，直接就带着她走了，然后她一直都在说让我不要把这天的事情说出去，所以...”

　　之后的事便不用再说了。

　　洛杉右的眉头却拧成一团，碎碎念道：“那入门的血迹就很好解释了，窗户路线的血迹只能说明她来之前就有了伤口，还有那些开门的人到底是什么，我们教堂的钥匙这么好拿吗？”

　　一直沉默着的林想叶突然对着方宵说：“那个’她‘是不是一个不太高，性格比较内向，眼睛很大，短发的女孩？c班的对吧？”

　　亚麻色头发的男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醒悟过来，再次愤恨地瞪向了洛杉右。

　　少年连忙解释：“这是我猜的，那天我能够及时找到洛杉右也是因为那个女孩提醒我了。”

　　“是的，那天我受到袭击也是因为去找她，她当时看起来似乎格外无助害怕...”洛杉右放低声音，像是陷入了回忆，“所以其实我觉得雕像碎了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袭击我的那个犯人可能与小游同学遇到的事情有一些关联，我觉得可以从这一点入手...”

　　方宵补充道：“你昏迷的时候学生会就调了监控，但美术馆背后的地段是监控的盲区，你要怎么入手？”

　　“袭击洛杉右的人其实很好猜，”林想叶开口，递出手机，屏幕上是一对并肩走着的男女，他指向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背影，“当时这个女生给我暗示的时候，她身边就是这个男的....”

　　“钟将行！”方宵一下子就认出来，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洛杉右偏过头去看那个男生的背影，她当时直接就被打晕了，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袭击者的信息，不过身体本能地在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泛起冷意，后脑勺被重击的部位隐隐作痛。

　　“他看起来好高，篮球部的？身高大约多少？”女孩揉了揉额头。

　　“185。”

　　“方宵你站上这个椅子是不是应该差不多高，”女孩站起身，拉着她的发小，比划着高度，“他应该是一时起意，打晕我的道具大概是水瓶雨伞之类的东西..”

　　说完她就把自己的保温瓶递给了男生，然后背对着他，“你稍微挥一挥，我受伤的位置在这里，你看顺不顺手。”

　　女孩背过双手捂住自己头部受伤的位置。

　　方宵举着保温杯，手臂慢慢地划出一道弧线。

　　运动轨迹与女孩头部的交点。

　　林想叶就站在女孩的旁边，看着这个如同慢速回放的场景，心跳突然加快，他眨了眨眼，眼前的场景似乎又变成了躺在巷子深处的洛杉右。

　　停下来——

　　有个声音在林想叶脑海中大喊着。

　　保温杯即将碰触到女孩的手时，方宵收回了动作，把杯子重新塞回女孩手中，然后从椅子上跳下：“差不多是那个位置，而且这几天，游雨俟只跟钟将行在一起。”

　　洛杉右的身体在有一点不自然地发抖：“杯子要碰上我脑袋时，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肯定是这种高度没跑了！”

　　“那基本锁定钟将行，我现在就去问他，”方宵拿起书包就想要离开。

　　女孩赶忙拉住他的书包肩带，“你这个运动白痴等一等啊，你跟那个人关系很好吗，你去问他就会告诉你吗，你这样可能还会暴露我们！”

　　方宵被扯回原地，没好气地再度盘腿坐回原来的位置：“那怎么办？”

　　“首先我们确保此次作战的目的，找到游雨俟那晚哭泣的原因。这次作战代号就叫Crying Angel,简称CA了，我是总指挥官chui，方宵维持原本代号fang，小叶是新加入的...你想被怎么称呼”少女转头看向少年。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眼神聚焦在女孩身上，“啊，外号吗？”

　　“是作战代号！”

　　“你定吧。”

　　“那就小叶，是ye！”女孩一锤定音，然后翻开笔记本的新一页，说：“我周六能确保出院，这两天方方你打探钟将行的情报，把钟和小游同学的选修课程表还有周末的行程拿到，小叶正好如果有时间，可以看能不能跟他们上同一节选修课，拉拉近乎，探查。周五下午在这里再集合汇总情报，以上。”

　　方宵看了看手表，说：“先这么定吧，我晚上有训练先走了。”

　　洛杉右无所谓地朝他摆摆手：“ok，记得时刻保持联络，有什么事不要再瞒着我了。”

　　方宵留下一个背影给这俩人，非常不耐烦的说：“你管太多了。”

　　切，臭运动白痴，女孩朝男生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等洛杉右收拾好东西，却发现与此同时，林想叶也没有踪影了，“小叶？林想叶？”

　　初秋，太阳落山的时间慢慢提前，此刻的教堂溢满了深金色的黄昏时刻的光。女孩在雕像底座的背后找到了少年，他似乎从刚刚现场演练的那一刻就有些不对劲。

　　少年半蹲在一个角落里，用手拿起了一个纸片，在暗处他似乎看不清上面的字，便把它拿到了有光线的位置。

　　洛杉右从被夕阳照耀的地方走到他附近，俯下身子，也看向那张纸片，念到：“时心，祝你在那边一切都好。你的wl。”

　　尘埃在光线中浮浮沉沉。

　　洛杉右念完后，似是自说自话般的：“wl吗？”

　　少年重新把卡片放回原处，为女孩挪出一个位置，阳光洒落在他们的身后。

　　角落还有一束小小的白色的雏菊，用彩纸精心包裹着。

　　“前天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林想叶呆呆地看着那花束。

　　纯白的花朵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格外扎眼，如同别在了黑衣的送葬人身上的丧标

　　洛杉右用手温柔地抚摸过花束，绸缎般的触感，雏菊是太脆弱的话了，一个不小心花瓣就有可能被扯下来。

　　她说：“是文绫阿姨，她回来了，那阿法应该没事了。”

　　女孩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像是浸泡在了这黄昏的柿子汤里。

　　“我前天也见过她，”林想叶擦了擦地面，坐在了地上。

　　她好像有些惊讶，“你们见过面了？没被她欺负吧？”

　　男生仰头，看着穹顶的玻璃吊灯，还有那周围褪色的壁画，圣女与天使，说：“没有，我们还聊了会，她告诉我一件事里动机很重要。”

　　“动机吗？”女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的伤口。

　　林想叶注意到她的动作，说：“你的伤口真的没问题吗？”

　　“我还好的，真的，我身体承受能力超强，”女孩回了少年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开朗地过于晃眼。

　　“我倒是很担心小叶你......我受伤.....你千万不要自责啊，这不是你的错。”

　　林想叶不再直视女孩，手撑在身后，并没有直接答复。

　　他们挨得很近，教堂里一贯地很安静，男生闭上眼，隔了好一会，再睁开眼，穹顶上的天使有着甜美的微笑。

　　女孩的气息就在身边，她很鲜活，很有活力，斗志飞扬，即便脑袋裹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而他只要偏过头，就能看到她的脸庞。

　　她存在着，不是他梦里或者闭上眼后那个仿佛死去了的样子。

　　只要他偏过头。

　　女孩还在那儿嘟囔着，“其实我是有一些莽撞，不管不顾，喜欢刨根问底，有时候可能就对别人造成了伤害，这次我真的希望小叶你千万不要怪自己，真的是我的原因，我...”

　　男生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她，因为他突然侧过身子，把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悬在了女孩的肩膀上空。

　　洛杉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洛杉右，可以让我稍微靠一会吗，就一会儿？”

　　女孩低头就可以看到男生发红的耳尖发红，他的声音很低。

　　少女手中还握着那束雏菊，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晰。

　　“可，可以啦。”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的话。

　　然后肩膀上增加了一份重量，男生似乎控制着自己，没让洛杉右觉得太难以承受。

　　心跳不可避免地加快。

　　之后便是沉默。

　　沉默如潮水般蔓延。

　　夕阳西下。

　　当那最后一束光消失在玻璃花窗的窗沿上，少女的肩头一轻。

　　“你，是不是该回医院了。”

　　男生背过身子，很不自然的开口。

　　女孩看着他那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变得好起来，笑着说，“是啊，送送我吧，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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