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对于魏清荷这个人，葛青从知道她开始就是好奇的。
　　葛青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像魏清荷，也想知道这个让自己成为影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而现在，她跟着陈静淑，一步步靠近这个人。
　　流光阁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葛青在陈静淑身后亦步亦趋，无心看流光阁的陈设与风景。或许是她的错觉，今天皇后的脚程快了许多急了许多，葛青只要稍微一个恍惚，就要落下好一段距离。
　　“娘娘……”葛青禁不住轻声唤了声陈静淑，倒不是因为她跟不上，而是就想唤这么一声。就这么无端的想让陈静淑听到她的声音，想要告诉陈静淑自己还跟在后面，并没有隐形。
　　所幸，在她唤出口之后，陈静淑就停下了脚步。
　　皇后还是那个皇后，回转过头，眼睛映出葛青的声音，腮边是温柔的笑容，带着不解轻声问：“怎么了？”
　　“没有。没有什么。”葛青手和头一起摇，然后看着陈静淑继续走的背影，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没走一会儿，陈静淑的步子终于再度减慢。
　　隐约间，葛青好像听到了念诵诗文的声音。那声音从一处紧闭的门扉中传出来，而陈静淑也恰好在那扇门前停住，她没有马上去推门而是告诉葛青，“就是这里了。”
　　“哦哦。”葛青点头，陈静淑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推开门。
　　第一眼，葛青就看到了悬挂在供桌上的一副女子画像。室内不知燃了多久的檀香化成白雾冲出房门，像是画本中狐妖出世前的妖气冲天。葛青的视线与那副画像俱被浓烟遮了一半，她看到一双眼睛，一双‘脉脉真情、眼含千山、望断秋水’的眼睛，虽明知道这双眼睛是在画卷上的，可葛青还是在一刹那生出了揽镜自照的错觉。
　　但看这一双眼睛，葛青不能反驳，她与这画中人确实是有极想象的地方。
　　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了一个灰衣妇人，葛青没有在意她，下意识用生怕惊扰了什么的声音，轻轻地问身边的陈静淑，“娘娘，她就是容妃娘娘吗？”
　　“对，她就是魏清荷。”陈静淑点头，或许是身在此处看着这一副画像的缘故，她这最后的三个字多了些显而易见的粘连与温柔。
　　不一会儿，笼罩在室内打得白烟随洞开的木门散去。葛青一眼不眨的盯着画上的容妃，待这幅画的全貌展现在她面前，她才发现，刚才别无二致只不过是管中窥豹的错觉。若是只看眼睛，她与容妃相像，但是若把全部都看了，她们便是生生的、绝对不会让人认错的两个人。
　　容妃无疑是一位美人，她的美丽即使是只在画上也好像没有丝毫消减。她的美，不是皇后那样倾城绝世，是一种更加柔和的宁静致远。你看着她，会心知她不是最美丽的，但是你就是想要看她，就是不厌其烦的想看她，就好似……竹海泛起绿滔，你站在其中饮下了一口盛满绿风的清茶，身随竹叶起，听到细雨落上肌肤。难以描述只得意会的舒适感，只叫人想一试再试。
　　因此，葛青由衷的赞叹：“容妃真是一位美人，难怪陛下会对她念念不忘。”
　　“是啊。”陈静淑轻声，目光除了刚开始之外，再也没有落到画卷上。
　　然而，葛青没有恶意的话，似乎触到了室内另一个人的神经。韵音猛的站了起来，手中捏住的佛珠散落也没有去捡，她虽然相貌如平凡人家的温柔慈母，但是骤然看向葛青的目光，却带着恶鬼一样的怨毒。
　　韵音问葛青，语气中掺杂着傲慢：“你是哪个宫的妃子？谁让你来扰我家主子清净的？”
　　“我……”葛青没料到这韵音这突然的恶意，下意识疑惑的看过去，被韵音针扎一样的目光弄得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还单纯的回答了她，“我是锦绣宫的青美人，叫做葛青，是皇后娘娘带我来的。”
　　“如果是我打扰了容妃娘娘，我可以出去的。”葛青小声提议，随后偷瞄了一眼自己旁边的陈静淑。
　　“原来你就是那个新的赝品。”
　　“韵音，你的礼仪修养哪里去了？”
　　韵音嘲讽的声音和皇后的呵斥同时响起。
　　“赝品？你怎么能……”葛青轻咬了一些下唇，被人这样说是本能的要生气的，但是她余光瞥到了画卷上姿容清雅的魏清荷，她便一下子没了气。只是觉得有一些失落与委屈，若是与容妃相对，她也确实是赝品没有错。
　　“娘娘，你怎么能把她带到主子面前？你不知道她会不高兴吗？”韵音毫不在乎陈静淑的斥责，反而是到陈静淑面前质问她。
　　陈静淑轻笑了声，还没说话，葛青便先开口：“那我先出去吧……左右是、已经看了。”她是有一些难过，所以没有把话说顺。
　　韵音刻薄的嗤笑，“看这受气包的样子，活该是赝品。”
　　“韵音，闭嘴吧。”陈静淑的声音很平淡，神色也很平静。葛青看到了她这个样子，忽觉心中的委屈被放大，以至于感觉眼睛开始发酸鼻头开始觉得刺，所以她赶紧低下头，错过了陈静淑将手放到她肩头的那一刻。
　　直到肩上被加注重量，温湿的触感与冰冷皮肤相接，葛青听到了陈静淑轻而又轻的声音，“不必妄自菲薄，这里没有谁是赝品。”
　　“你是葛青，又不是其他人。”
　　恰似石子投落，葛青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温柔中带着安慰的目光，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在玄之又玄之境听到了九重天上的神谕，声音仿佛实质化一瞬间将她全身涤荡。
　　皇后，为什么总能这么轻易的猜到她心中所想？
　　“不过，你确实应该先出去一下，免得这个人又说什么没边际的话。”陈静淑又道，葛青眼中只有她的音容笑貌，所以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葛青几乎下意识僵硬的转身走开，差点同手同脚撞到门板，陈静淑提醒她：“小心一些，在外面等我。”
　　葛青缓慢点头，走出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刚才忘记呼吸，脸已经憋得绛红。
　　流光阁真的好安静，只是清风中的蝉鸣声。葛青随便找了一处台阶坐下，两腿并屈，手放在膝盖上碰住脸。
　　是不是有细小的生物在空气中像油泡一样炸开，如果没有的话，葛青为什么会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开始有一块块被烫到的灼热。
　　她在室外傻乐，室内的情绪却堆积到了顶点。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韵音又质问陈静淑，这一次她甚至放弃了皇后这一个疏远的称呼。她曾视陈静淑如亲女，故此当然不会像对葛青那样对陈静淑，她的目光中依然有慈爱，但是更多的是责备怪罪。
　　因为没有外人在的关系，陈静淑脸上的神色疲惫下了，她开始不避讳的仰头紧盯着魏清荷的画像，缓缓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也要像你丈夫那样，找一个其他人来替代主子吗？有谁能够替代主子？”
　　“我丈夫？替代？呵呵。”陈静淑把韵音话中最关键的几个字提炼出来，苦笑了两声。她看着画上魏清荷略带愁容的脸，缓缓道：“我与她是仇敌，我为何要找人替代我的敌人。韵音啊，你到底要把什么加注在我身上？”
　　“她爱你，你分明是知道的。”
　　“所以呢？且不说没有人规定她爱我，我就必须爱她。就算是那样，她也已经死了。”陈静淑深情的看着，无情的说着，好像肉与魂是分离的两个人。“三年，都该红颜枯骨了。”
　　韵音愤怒的走进她视线，试图挡住她凝望的目光，“她生前，你利用她的感情。她死后，你还常来叨扰不知回避。她根本就是被你害死的，现在还一定因为你而不得安宁。你难道就不觉得，有任何一点对不起她吗？”
　　“韵音啊。”陈静淑如她所愿的收回目光，按了按太阳穴，眼中疲惫更甚。她不想回答韵音的问题，而是慢慢又开口：“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从冷宫回来之后，我的乳娘就成为了别人的乳娘。为什么一开始口口声声说着会护我一辈子的人，转眼间就为了给她人撑腰对我冷言冷语。”
　　“韵音啊，你知不知道。我从冷宫回来的那一个月，是我这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候。”
　　陈静淑半闭上眼，声音带了些悲凉，“那时候，我曾经有的所有东西都没了。所有人，都站在魏清荷的后面，冷眼旁观我在最低谷挣扎，有最冰冷的语句诅咒我再也爬不起啦，诅咒我变成这世界最卑微的尘土。”
　　“韵音，你说那时候，我会不会、有没有恨过你们？你再猜猜，我当时看你们，是不是一身怨气？”
　　“小姐……主子她不过是爱之深……”
　　“恨之切。”陈静淑打断了韵音的话，并且完美的补充上了。
　　她睁眼看韵音，就是一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眼神再也不见一点悲凉与同意，勾唇轻笑：“韵音啊，你既然是容妃的人，就不要叫本宫小姐了。本宫，当不起。”
　　“我从来改变过我的态度，我恨她。”陈静淑说着，背过身朝门口处去。
　　“小……娘娘！”韵音马上叫住她。
　　她没有回头，好似一点也不留恋的以平静语气淡声道：“我以后不会再来叨扰了。”
　　“娘娘！你不能！”
　　陈静淑没有理会韵音，径直离开。韵音本来想追，但是在门槛前选择了回头，她的眼泪沾染上烟灰在脸上流出黑色的印记，只是不知道为何而流。
　　当面前的光芒被阴影遮盖，葛青下意识扭过头唤出两个字，“娘娘！”
　　“很抱歉。”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陈静淑眉目舒缓，“让你听到了不愉快的话。”
　　“没有……我没有在意！”葛青想完全否认，但又觉得太假，于是变了说辞摸了摸后脑勺。
　　陈静淑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她一会儿，无端问道：“你想不想听琴？”
　　“啊……听琴，我……”
　　陈静淑道：“我弹。”
　　“好！”葛青瞬间不再犹豫。
　　于是一个兜转，她又回到陈静淑在昭阳宫的那一个书房。
　　陈静淑一言不发的坐下，连指套都没有带，便直接弹奏了起来。
　　葛青依然坐在初选的位置，也就是陈静淑的对面，她望着陈静淑，撑着自己的头。不是她的错觉，陈静淑心情并不是很好。
　　而不过一会儿，葛青就听出了陈静淑所弹奏的是那一首曲子。陈静淑弹的这首曲子，悲怆凄凉，道尽相思之苦，名曰《秋风词》。
　　这首曲子，葛青是熟悉，是教坊名曲，可以和而歌。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葛青是在轻哼，陈静淑却在琴曲的最高潮戛然而止，以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念出一句话来。
　　“娘娘，你……”葛青试探着问，随后惊慌失措的发现，陈静淑低着头，古琴上滴落下一颗水珠……
　　葛青从来没有听过，陈静淑的语气中带有哭腔。
　　“你回去吧。”
　　“娘娘，你是不是……你不要难过。”葛青试图安慰陈静淑。
　　陈静淑的声音被压成哑，“回去吧。”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入我相思门……”
　　“娘娘，你将相思予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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