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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射(3)
一声轻响,灯花爆开。丁莹抬头,见烛芯有些长了,便拿起烛剪修了一下。火光跳动一阵,终于渐趋稳定。剪完灯芯,她没有马上接着读书,而是对着蜡炬出神。
左仆射这日告诉了她不少关于谢妍的事。从她的叙述中,丁莹终于大致拼凑出了谢妍的过去。
据左仆射说,谢妍与前夫的婚事在她刚出生的时候便定下了。因两人的祖父年轻时就是好友,还曾共事,情谊深厚,一早就商量好让孙辈联姻,永为秦晋之好。谢妍的父亲曾经对这门亲事有过疑虑,奈何这是谢妍祖父的遗命,谢家又已收了婚书。他到底不愿担上无故悔婚的罪名,还是在女儿及笄以后将她嫁了过去。
“华英应该是不满意这门婚事的,”丁莹记得左仆射这样说,“出嫁不到两年便想和离。但是她那位前夫说什么都不肯,两边的亲族也不支持。她那时很苦恼,加上年轻气盛,逼急了连要义绝(注1)的话都说过。”
按国朝律例,诸妻殴夫,徙一年;诸妻妾詈夫之祖父母、父母,徙三年。丁莹不认为谢妍真做得出这样的事,多半只是赌气的话,但也足见她当时求去之心是何等坚决。
“那人待恩师不好吗?”丁莹问。
左仆射摇头:“我听说的反而是那人对华英甚是痴心,所以不愿放手。后来机缘巧合,我见过那人一次,的确平庸了些。华英心高气傲,难怪瞧不上他。恰好陛下微服出游时结识了华英。两人相识的经过我不太清楚,但陛下从那时起就很欣赏华英的才华,便向那人施压,逼他写了放妻书。接着陛下又将她推荐给了先帝。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丁莹点头。谢妍入宫出任女官,从此扶摇直上。
“华英入宫后,先帝对她甚是喜爱,一年内便升了她好几级,没两年又让她入了翰林院,后来更授了正式官职。在那之前,先帝虽然任用女子,但仍是以宫官的身份。别看华英当时职阶不高,却是女官里第一个正经担任朝官的人。就算是我,亦是在她之后才得以位列朝班。”
丁莹常听温晏提起先帝,说先帝城府尤胜今上,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她想先帝让谢妍入翰林院未必只是因为偏爱她,也可能是由于时机成熟,可以让女官走到前朝了。而先帝不让资历更深的女官做为进入朝官序列的第一人,却选择了年轻的谢妍,未尝没有试探朝野的意思。谢妍顺利入了翰林院,说明众臣对女子参政已不那么排斥,先帝才能放心提拔左仆射等女官……
“不过华英那时资历还很浅,”左仆射接下来的话映证了她的猜测,“先帝虽然很喜欢她,却并未委以重任。她真正得到重用还是陛下即位以后。陛下同她原本就很亲近,登基后愈发倚重,提拔她做了中书舍人。华英当时必定也是志得意满,才有了那道上书……”
猜想得到证实,丁莹却并无自得之色,反而籍此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插口问:“恩师的名声可是上书以后才开始变糟的?”
若她的猜测不错,谢妍最初的风评应该不算很差,否则先帝不会用她来试探众臣的态度。
左仆射闻言怔了一下,然后点头:“她的声誉的确是从那时一落千丈。”
果然如此。丁莹之前一直不解,为何她认识的恩师与传言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且谢妍人情练达,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个名声。若是因为那道上书成了众矢之的,从而招致攻击,便说得通了。
“她那道上书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左仆射肯定了丁莹的想法,“先帝在位时虽然也任用女官,但一来先帝执政多年,积威甚深;二来女官数量极少,之前又主要在宫官中流转,对男官们的仕途影响不大。可一旦允许女子赴试,不但要占去朝廷官位,甚至还要争抢进士、明经出身,反对的人也就多了。华英毕竟是年轻女子,还生就一副好容貌,又有过一次不圆满的婚姻,你猜那些人会怎么对付她?”
丁莹皱眉。虽然她在官场的时日尚短,但这一年多也有不少见闻,知道朝臣们互相攻讦时并不局限于政见,连私德也会被政敌吹毛求疵。显然女子在这方面更容易吃亏,何况谢妍还很年轻貌美,外间会有什么谣言不难猜想。丁莹至今记得当初在酒肆里,那几个举子是如何议论谢妍的。
“恩师那时候一定很难……”丁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左仆射嘴角微沉,但她很快就神色如常,且不失时机地婉转辩解:“我当初也是因为反对者众,从而心生怯意。陛下即位本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威信犹有不足。这时贸然推行新政,只怕阻力重重,难以成事。我以为先缓上几年,待陛下地位稳固,再提此事更为妥当。”
左仆射的选择无可厚非。丁莹相信绝大多数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明哲保身。就是她自己,也不敢保证在那种情况下能有谢妍的勇气。可是被反对、被攻击都没有让谢妍退缩,倒让她冲破重重阻力,给了女子进入朝堂的资格。
想到这里,丁莹竟有几分热血沸腾:“恩师那时是如何破局的?”
左仆射的神色略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才说:“华英的机变我倒是一向佩服的。她找到了盟友,而且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莫非是高相国?”丁莹猜测。在她印象中,高岘很得皇帝信任,与谢妍的关系也甚为密切。
左仆射摇头:“高岘虽然与华英私交甚好,也不反对女官,但他并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量。何况高岘那时人望犹有不足,尚不能影响大局。”
“那是谁?”丁莹愈发好奇。
“你在秘书省应该见过袁令仪和郑锦云了吧?”
丁莹点头。
左仆射微微一笑:“华英找上的正是她们的父祖。”
丁莹一愣:“他们?”
她知道袁令仪和郑锦云都出身不凡,但她们的祖父与父亲都是男子,很难想象他们是出于什么缘由相助谢妍?
看出她的疑问,左仆射笑着解释:“自然是有理由的。袁、郑皆为世宦之家,在朝中根基颇深,郑锦云的祖父更是桃李满门。不过现时显赫并不代表将来的兴盛。两家虽数代为官,但是年轻一辈的子弟并无特别出色之人。虽说晚辈尚有先祖余荫,但若始终无人支撑门庭,等上辈人致仕,往往就会迅速没落。说来讽刺,这两家没有可担大任的儿孙,却偏生了几个才华出众的女儿。华英从中看到机会,说服了他们。一旦他们出面支持,门生故旧即便不赞同,也不好继续反对。陛下又在暗中配合,分化着朝官,才最终扫清了障碍。”
原来如此,丁莹恍然大悟,这一手堪称釜底抽薪,的确高明。虽然左仆射说得轻描淡写,但丁莹料想谢妍说服袁、郑两家也绝非易事。而郑锦云和袁令仪都是弘久三年登第的,主司是高岘,莫非……丁莹摇头,凭郑锦云和袁令仪二人的才能,进士及第绝非难事,并不需要谢妍特意干预。郑锦云也说过,她是及第后才和谢妍熟悉的。
女子赴举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但丁莹还有一个埋藏许久的疑问。左仆射看来对谢妍的往事知之甚详,也许可以为她解答?
“坊间一直传言……”她吞吞吐吐地开口,“恩师逼死了她的前夫……”
“哦?”左仆射挑眉,“这我倒不曾听闻。不过华英的确十分厌憎那位前夫。”
“因为和离之事?”丁莹问。
左仆射嗤笑:“若只是这件事,倒还不至于让她如此厌恶。”她顿了顿,才又续道,“两人分开后,最初几年也算相安无事。但那人本就是被迫和离,一直耿耿于怀。华英后来的官运又远胜于他,大约令他更加不忿。华英那道上书后成为众矢之的,他便借机发难了。”
丁莹呼吸一滞。虽然不知那人做了什么,但光是谢妍前夫的身份,便足以给谢妍的声誉带来致命打击,且他还选择了那样一个时机。这是想将谢妍致于万劫不复之地。难怪谢妍甚至不愿提起那个人。可是……
“仆射不是说他对恩师甚是痴心?”
“痴心自然是有的,”左仆射笑得讽刺,“恨意也是真的。那人有个同年,正是反对女子应举最激烈的人之一。他找到华英那位前夫,两人一拍即合。当时攻击华英人品的言论,不少都出自他二人之手。”
丁莹心念一动:“那位同年可是现在的濮州司户?”
左仆射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对华英的事倒是颇为了解。”
丁莹大窘,掩饰道:“只是偶然听人提过一句。”
“华英应该深恨那两人,”左仆射没有深究,继续说道,“大概五六年前,她那前夫出了纰漏,被免了官。当时不少人都认为是华英设局报复。那位同年要机警些,及时抽身,逃过一劫,但也不免受到牵连,被贬去了州县。我没打听过他的去向,不过濮州司户听上去甚是合理……”
每一处都对上了,丁莹看着灯烛想,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之后左仆射又说了一些表示亲近的话,但是丁莹正情绪激荡,没太听进去。此刻回想,她才隐隐约约记起,分别前左仆射好像还交待了一句颇为重要的话,可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谢妍,不曾留意。究竟是句什么话呢?丁莹回忆了很久,却始终没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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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律中的强制离婚制度。当夫妻之间、夫妻中一方与对方亲属之间或双方亲属之间出现法律规定的伤害夫妻之义的行为,必须强制离异,违者判处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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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唐代允许女性主动和离,但就目前我见过的一些资料,我觉得哪怕是唐代,和离对女性来说依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首先目前出土的放妻书几乎都是由丈夫所写,只有一例为女性放夫,而那一特例女方的经济实力貌似比男主强很多,甚至可能是男方入赘。所以和离的主动权大概率还是掌握在男方手里,另外官府对女性主动提出离婚恐怕也并不是太支持。当然我手上资料有限,仅是凭现有的印象。在前夫反对的情况下,如果不是皇帝出现,谢妍这婚估计也会离得比较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