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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陌路
一场大雨在许久的酝酿之下而至，不似夏日里的骤雨稍纵即止，只是毫不间歇地酣畅覆地，连同阴沉的天幕，让人看不清哪怕十米开外的景物。那原本还算通透的玻璃幕墙，此刻也成了昏暗的镜面，隐约地反射出咖啡馆里的灯光，还有两张年轻却惶然的脸。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
韩美娜与郑远真一问一答，面对着已人去椅空的方位面面相觑。在金尚民接了电话之后，便有些行色匆匆地离去了，只留下她二人，没有详细的解释，也没有过多的叮咛
“他不是说的中文嘛，你不知道么？”韩美娜巴巴地看着郑远真，心里有些懊恼泡汤了的约会，可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高兴，今日的她虽然与这个女孩同时站在金尚民的面前，却没有被争抢的感觉，反倒清晰地感受到了自我，虽然说不出具体的缘由，但这种相处方式让她感到新鲜。
“听不出什么内容啊，说什么呢……”郑远真也是一脸的狐疑，电话里，自始至终金尚民都没有主动说过什么，倒像是在一路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一样，可瞧他谨小慎微的神情，又似乎十分重视，难道是星火那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嘿嘿，看来他的中文没吹得那么好。”韩美娜端起咖啡，却觉手下一轻，杯中之物已所剩无几。“我说……”她舔了舔嘴唇，将杯子放下。
“干嘛？”郑远真看了她一眼，这个娇纵的大小姐的脸上已没了先前的那般抵触，而是多了些揣测与试探，于是扬了扬眉故意换着俏皮的音调问道。
“你喜欢他什么啊？”
“咳。”郑远真朝着旁边吐了口气，“那你呢，你又喜欢他什么？”
韩美娜愣了愣，之后摇摇头，低头又拿起杯子，可端起来才想起咖啡早已喝完，于是只得做罢了抬起头来说道：“你这工作不错。”
“嗯，谢谢。”郑远真将她的动作瞧在眼中，想了想便笑道：“想再喝一杯吗？我请。”
雨，“哗哗”地下着，即便雨刮频繁地摆动，也抹不去那层蒙在车窗上的水帘。金尚民凝视着前方有些急切，无奈脚下却不断地踩在了刹车上。
Jill的消失，Jill的痛苦，在他脑海间翻滚，让他心里产生一种愧疚感。见到他的母亲该说些什么呢，告诉她，他的儿子或许正在摇摆，而让他摇摆的人是自己么？告诉她，她的儿子或许与自己爱上同一个女孩儿，而自己却不会放手么？他干咽了一口唾沫，紧握着方向盘，现在，除了早些到达约定地点之外，他似乎无从表达自己的诚心。
约定的地点是处在商务楼里的一间咖啡馆，相比星巴克，这里有着整洁干净的白色桌布，整齐划一的陈色，少了那里的随性与温馨，多了一份商务氛围。
依旧挑了张窗边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名客人，这多少让原本有些惺忪的店员来了些精神。在说明自己等客人来了才点单之后，金尚民稍稍定了定神，往窗外看去。
窗外不远处是一个人工湖泊，再过去就是鼎鼎有名的新天地了，那里是夜间的明珠，这会儿却萧静地安坐在那儿，任由雨水冲刷，雨雾之间隐隐现出那古来的青瓦与飞檐，不显霓虹的它们，看上去要更加真实古朴些。
想起不久前，远真还为自己介绍过这个曾满是石窟门的地方，那时的他们多快乐啊，可今天却第一次吵架了。
想到这里，金尚民不禁眉头一皱，向门口站着的那个与远真年纪相仿的店员看去。自己真傻呀！他忽然懊丧起来，他为了什么要那样指责她，就因为她堂堂正正地生活么？这原该是为人称颂鼓励的品质，只因为奶奶的一句话，就在自己的嘴里成了“这种”工作么？那样的自己如何与她共进退呢，而她……
他猛地停止了思想，眼睛微眯地瞪视着前方，好像一个视线模糊了的人想要看清视力检测板上的符号一般。片刻，他突然睁大了双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推门进来的妇人，那人体态丰盈沉稳，微卷的头发夹杂着银丝，而那脸庞、那眼睛、还有那嘴唇……金尚民的心仿佛突然被人捏紧了，有些透不过气。
他哆嗦着嘴唇，心跟着一股一股地捶击着胸腔，随着血液凝滞的还有时间，他慢慢直立起来，呆呆地看着她礼貌地与店员招呼，略显粗实的手正一边怕去手臂上残留的雨水。
不会！不可能的！他一而再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妇人，双手不自觉地各自紧紧地抓着桌沿，直到对方有些迟疑地来到他的跟前，站定了说道：“你，就是金尚民先生吧，我是陈仲伟的母亲。”
“轰！”的一声，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金尚民僵持了半秒，终于熬不住跌坐在了椅子上。
“你还不下班么？”每当郑远真端着托盘游走在客人区时，韩美娜便要从自己的涂鸦中抬起头来问上这么一句。
“你还不回去么？”郑远真也总是用这样一句回答，这女孩儿平日里与自己没什么话，今天却像是卯上了自己一样，想想也就打定了心思，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问道：“我下班了，你免费品尝的咖啡都喝了好几杯了，不想换个地方么？”
韩美娜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立刻就收拾起了些零碎，点点头：“走吧。”
出得门外，大雨依旧，由于是搭车来的，韩美娜并没有带伞，她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身边，不见其人，再往上边一看，早有一把伞在自己的头上撑出一片方寸，而郑远真正有些有趣地瞧着自己。刚想说“你笑什么？”便听得她说道：“走吧，就去那边那家。”
走进对面的一家甜品店，两人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两杯果汁，便开始陷入沉默，都将眼光投向了窗外，各自想着心事。
石街被雨水冲刷地异常干净，使得每一条由石板镶接而成的缝隙都显得泾渭分明，偶有几个形成的小洼地，积水也被涟漪碎成一地，让人看不清其中的倒影。郑远真闻着这屋内的香甜，回想着金尚民离去前的一幕幕，那些话或许伤人，可这会儿坐定下来之后，想起的却又都是他的好，他的关心来。
“你还在生尚民哥的气吗？”
郑远真收回视线，心里明白，韩美娜等了自己大半个下午，绕来绕去也不过是为了一件事——金尚民，这大概是她们彼此间最大的共同点了吧。忽然兴起一个念头，都说情敌难容，可若能喜欢上同一个人，这两人间该是有许多相像之处才对，只因机缘巧合，朋友不成却反目。
她微微一笑着摇摇头：“你也没有真生气吧？”
韩美娜看了她一眼，憋憋嘴继续用吸管在玻璃杯里绕圈地搅动起来，“你干嘛总是拿问题回答我的问题啊，这是你们中国人的说话习惯么？”
“什么你们中国人的……”郑远真学着样，也开始拿着吸管在杯里搅动起来，果汁在匀速规律的带动下，逐渐形成一圈圈的波纹。
“你那自尊心也真是……这样就受不了了？”韩美娜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喝着。
这是一张有着韩国传统女人的脸，郑远真趁着她说话之时仔细端详起来，饱满的鹅蛋脸，弯如月牙的眉毛，细长的眼线……她避开了与之直视，只是将眼光落在了她的鼻梁上。那是带着高傲挺直的鼻子，她自小有着家人的呵护，青梅竹马的陪伴，何时尝过这般失落的滋味？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
“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么？”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嘎然而止，相互看了半饷默默无语。
见韩美娜投来诧异的眼光，郑远真抿嘴一笑，“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什么时候是真的快乐，什么时候是真的伤心……这些默契要相处多久才能慢慢积累呢？”郑远真依旧望着她的鼻子，是谁说的，说话时看着对方的鼻子而不是眼睛，既能让对方认为你在注视她，又可自由地，不被发觉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看吧，我从未想过，也不能从你那里夺取这些，就像我说的，我们能好好相处的是么？”
“你这样想么？”韩美娜收起了往日的棱角，安静地回望她，好一会儿才又说了句，“像你说的，作为好好相处的开始，那么，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拜托我？什么事……”郑远真感到有些意外，刚拿起的杯子又放了下来，心里倒是有些乐意，自己若是能帮助她，对于两人之间关系的改善该是大有益处的。
“离开尚民哥吧。”韩美娜说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看着郑远真的笑容霎时凝结在那儿，心里说不上是畅快还是难受。
“你说什么？”咖啡馆忽开忽关的门夹带进丝丝寒气，郑远真却浑然不觉，翻覆的心绪就好像那被风撩起的发丝一样，复杂无序。
“我说离开他，迟早要离开的不是吗？”不知是不是咖啡喝多了的缘故，韩美娜心跳一阵猛烈的跳动。“你们的自尊心都太强了，说你是中国人也是，打工的事也是。你以为尚民哥真会介意你做怎样的工作么？他在美国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如果连这些都受不了，你怎么面对奶奶，怎么面对尚民哥背后的家族？离开吧，趁着感情还未深，即使以后再见，也当作陌生人来对待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郑远真定定地看着韩美娜，眼前的她眼中没有嫉恨，没有怨气，却是在为了尚民而字句铿锵。为了尚民……对，她的心里也是放不下他的啊！想到这里，她迅速地平复自己的心境，一边试图让自己最为恳切的想法传递出去。如果，连美娜都说服不了，如果，连美娜都无法感受自己的真心，她才真的无法面对尚民的家人。
“那你以为没有了自尊心，奶奶就会接受我，尚民的家族就会接受我了？”想到刚才金尚民面红耳赤的模样，她的心里有些难受，他原是在独自努力着，为什么不和她说实话呢。
她同样带着真诚回望韩美娜，“我知道你口中的你们是指谁，可是你知道么，相比自尊心，我和她之间更大的一个共同点便是我们是中国人，是对你们而言的外国人。”郑远真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金尚民的母亲在离开前，或许早已抛却了自尊，也必定是经过百般挣扎的。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放手，为什么还要坚持？经历过一次，尚民哥已经很可怜了。”
“美娜……你比我了解尚民，他的执着你也该明白的啊。”想到他自学中文，想到他不远万里来此寻母，郑远真似乎更确定了自己的决心，“没有坚持就轻言放弃，那么在他看来，我心中对他的爱算什么？没错，他的母亲是离他而去了，因为各种因素，这让他伤心。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最让他伤心的，是不是母亲竟然忍心舍弃了他？”
韩美娜闻言一震，这是她从不曾深想过的，这就是这个中国女孩与自己的区别么？她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听着打在窗户上的雨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带着时间滴滴滑过。
“美娜呀……”郑远真伸出手覆在了韩美娜的手上，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僵硬。她稍稍用力，希望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真诚，“我们都那样关心他，就让他自己决定吧，到时候……”说到这里，她轻咬着嘴唇，仿佛是在心中作出最后一个重要的决定。“如果真有那个时候的到来……我一定不会让他为难的。”
韩美娜的眼光从那手上慢慢上移，最终停留在了那双坚定的眸子上，那双眼蒙着水气，眼波流转间盈满的是丰富的感情。
“你还是不知道。”她幽幽地说道：“尚民哥是个不会强迫，不会拒绝的人，即使心里有再多的渴望，如果可能伤到别人，他也只会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他是个宁可独自受伤的人啊！”
“如果真是那样，”郑远真双眉一敛，显出无比的坚决来，“他也再不会独自受伤了。”
怔怔地望着她一会儿，韩美娜露出一抹羡慕的神情，忽然叹了一口气，“知道么，刚才我是真的生尚民哥的气的，和你……不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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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两下、三下……桌子底下，金尚民左手紧握着右手不停地搓揉着，每一下都十分用力，动作却很缓慢，直捂着一阵一阵地沁出汗来。
随着这动作，他细细数着，不为别的而是想籍此来克制自己。然而，僵硬的身体和无措的表情之下，他正感受着如击鼓般的心跳所带来的一波强似一波的颤栗。是么……不是么？他力睁着酸涩的双眼，看到的却是儿时模糊的景象。
那朝着自己笑的明眸，那为自己吟唱儿歌的莺声，那绕在自己指尖柔软的长发……就是现在眼前的暗浊、低沉与华发么……是自己太过渴望以致错识了，还是她们的确真实，只是都成了无情岁月的俘虏，起了变化？
“金先生，你怎么了？”陈惠红在说话的间歇，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泛白的嘴唇和面无表情的神色，自打坐下之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紧绷着下巴，咬着牙关，像是含着怒意，却又像是受尽委屈。偶尔注视他的双眼，他却急忙别了过去，可当自己移开视线，却又能感觉到那像是观察的目光。还有那些含糊模棱的应答，他是对自己的话语置若罔闻么，可分明又像是在很用心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哦不，我……很好。”金尚民再度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只是觉得您很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吧？”
“呵，是在杀青的仪式上吧，你也去了吧？”陈母惠红闻言轻轻一笑，一手像着身后的店员招呼着。
“不，不是。”金尚民感觉胸口正在逐渐膨胀，一股压力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那声音……那是自己的心跳么，怎么那么响，竟然让人觉得震耳欲聋？还有那股莫名的热力正火燎着周身。他使劲捏着自己的双手，干咽了一口唾沫，“是在那之前，或许更久以前，难道我们见过么？”
“金先生，你……”金尚民的面红耳赤，他的不易为人察觉的紧张，都让陈母惠红到一阵疑惑。听了他的话，便不禁又仔细将他端详了一遍。
“啊，您好久没来了呢，请问需要点什么吗？”店员手捧着菜单热情地来到桌边，打断了这场无声的掂量。
陈惠红朝着店员笑着点点头，却不急着接过菜单，只是稍稍向前躬了身问道：“我常来这里，这里的柚子茶很好喝，味道很纯正，想试试么？”
见金尚民点头，陈惠红这便又对着店员笑道：“那就来两杯柚子茶吧，谢谢你了小赵。”
“您爱喝柚子茶么？”经过这一番点单，金尚民稍稍冷却了自己的情绪，思路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这是我们韩国人爱喝的茶呢。”
“呃……是么。”陈母的脸上滑过一丝不自然，但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察觉，之后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样，温和平静，面带笑容。
金尚民始终紧盯着那张面容，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一丝表情的他，在心颤之余更多的仍然是不确定，或是无法相信。他分明记得，她一直是爱喝这茶的！
“您的柚子茶。”店员很快就端着托盘送来了两个白色的骨瓷杯，精致小巧的杯身里袅袅升起缕缕热气，合着一股柚子香气，即刻就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趁着这档儿，金尚民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即极力摆出一副笑容与之相对，“您去过我们那里么？去过韩国么？”
“呵呵，没有。”陈惠红半垂着眼睑，轻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再抬起眼时，早已波澜尽散。“你……”
“哦，对……对不起，是我问题太多了。”金尚民慌忙躲避了她的注视，摊开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想要拭去那些冰冷的汗水，心里却愈发地坚定，愈发地明晰。
“她已经另外有了家庭，也有了孩子。人都要过自己的日子，就不要再去打扰了。”不久前父亲的话在他耳畔响起，难道……她的孩子就是Jill？！那么自己和Jill就是……
“哪里，该抱歉的是我啊。”陈惠红歉然一笑，并不介意与这个大男孩这样交谈，虽然他的举止有些令人费解，可却让她感到一种亲切感，或许就像他说的，他们都觉得对方很面善，这是一种缘吧。“你是第一次来中国么？”
“是。”金尚民双手覆上杯身，慢慢地找回了温度。
“是为了工作来的么？”陈惠红望着他，却似乎想透过他看到更多的东西，如果还能见到，她的申贤也该像他这样吧，那样挺拔，健康。“你在泰宇工作多久了？”
“没多久。”听见她提起泰宇，金尚民眼中绽放出瞬间的惊喜，差点就要将自己进公司的真实意图脱口而出，“事实上，刚进公司就来了这里。”他克制着心中的激动，再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这样的对话让他初尝了温暖，真正像是在接受亲人的关怀。
“这样啊……”陈惠红略一沉吟，“那你还没机会见过你们的社长吧。”
“您也知道他么？”金尚民这一听，较之先前的惊喜更胜了，甚至连声音都有了一丝颤抖。
“呵呵……我只是随便一问，想想那么大的集团，作为社长该很辛苦吧？”陈惠红左顾而言他地端起茶杯遮去了大半张脸。
“是啊，是很辛苦！”金尚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语气低沉而专注。“他一直在公司，很少回家。即使在家也很少有轻松的笑容。”
“何苦呢……”陈惠红心中呢喃着，端着杯子的手一颤，放在托盘上发出刺耳的敲击声。
“您没事吧？”金尚民急忙一手扶上了她的手，才一触及却又如电贯身一般缩了回来，再看她时，心里早已多了层异样的感情，这就是亲情吧，他想，是血浓于水的感情。
“没事。”陈惠红掠了掠额际的头发，“连这些你都知道么？”
金尚民双手空握，这就要将一切说明么？告诉她因为自己就是那个总是等他回来的孩子，自己就是厌倦了他用严厉掩盖脆弱才远赴美国？然后呢，看着她伤心落泪，在这个公众场合招人耳目么？那么仲伟呢？他又要面临一次冲击么？几秒之间，这些思绪在他脑中一晃而过，想了想最终只是说道：“是啊，大家都知道……看您的样子，似乎很关心呢。”
“呵呵，看我，竟和你说这些。”陈惠红摇摇头，心中笑着自己的贪恋，今天来的目的并非如此啊。
“没关系的，再多说些也没关系的。”金尚民渴望地看着她，多希望这一刻能再维持久一些，不要让其他的琐事来打扰到他们。
“我知道，今天这样约你出来是有些唐突，可也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决定的。”
终于，金尚民的奢望还是即刻泯灭了，就像那消散在杯口的热气一样，黄橙色的茶也淡去了香气，只留余温。他再度将双手相互紧紧握着，在桌下来回搓揉了起来。“对我，您不用那样介意。”
陈母瞧着他诚恳的样子，终于一鼓作气点了点头，“公司的人从来不会告诉我真相，多少年了他们只会告诉我好的消息，好的预测，可是……身为母亲，哪个不想知道孩子的真实情况呢？”
听得“母亲”二字，金尚民像被利器刺中一样，浑身一颤，他闭了闭双眼遮住了呼之欲出的渴求，清了清嗓子，可那块硬物依旧掐在喉咙口生生地作痛，低哑着嗓子他说道：“我想，没有哪个孩子想让自己的母亲担心吧，所以……所以，仲伟才会不告诉您，免得让您担心。”
“是啊。”陈惠红微微点头，眼前的年轻人喜忧不定，不知是在烦恼些什么，看着不过比自己的儿子大上几岁，可骨子里却透出一种沉稳，或者更贴切的说，应当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心里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可是该说的还是要说，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不是么？
“呃……”她略一沉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仲伟他……对于订婚的事并不快乐，是吗？”
“是……”金尚民有些苦涩地感受着眼前这个母亲对孩子的关心，他能觉察出她的不好意思和吞吐背后的急迫，那样的关怀与爱护不正是他多少年来的奢望么？他能把那种感情想象作是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么？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偷偷的。他迟疑地将眼光锁定在她的眼角，那些纹路是为了谁而堆砌出来的？其中，是否有一些是由于思念自己而成的呢？
“我说……”他略一哽咽，便急忙收了声止住了问出一半的话题，两手在腿上紧紧相互拽着。
“你没事吗？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从刚才就……”
“不，不。我很好，很好。”金尚民急忙掩饰着双手捧起杯子喝下一口热茶，一股暖流顺而直下，这才让他找回了一点知觉，于是正了正声音问道：“仲伟他……是您唯一的孩子么？”
陈惠红身形一顿，跟着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是啊。”
“……是么……”金尚民低下头去紧着茶杯又喝了几口，液体冲刺着他愈发紧的喉咙，澎湃而下，一不留神呛了一口，惹得他急咳了几下。
“慢点喝啊。”陈惠红见他如此，不禁伸出手来想要替他拍背，可伸出了手却发现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差之甚远，于是只得又收了回去。
“申贤！喝那么快做什么，慢些！”儿时母亲的叮嘱再度响起，金尚民一手在嘴角擦拭着，一边却害怕用早已红了的眼圈去看她，因此只是借着余光将那伸来又收回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藏在心里细细品味。
“抱歉了，您请继续吧。”他低着头，装作对茶细细品味十分专注的样子，心里却撕心裂肺地呐喊着，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可是您怎么能忘了我呢，您怎么能认不出我来了呢！我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啊！
“这个……”陈惠红干笑了一声，终于还是将久困在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郑远真，那个……那另一个女孩儿，或许……仲伟喜欢的是她？”
“……”金尚民颤抖着双唇却说不出话来，这是命运！一定是命运，他和仲伟拥有同一个母亲，之后又爱上同一个女孩儿！
见他沉默不语，陈惠红心中一顿，只道是自己的问题让人不悦，脸上随即显出歉疚的神色来，忙不迭地说道：“对不起，我知道你们的事，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却还要这样问……只是，我想知道仲伟为什么不快乐，既然不愿意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妈妈……”金尚民哆嗦着嘴唇低声道。他想要狂笑自嘲自己可怜的童年，想要大声确认自己的存在，想要拽过那双手来握住自己，想过无数的念头……眼眶酸胀极了却沁不出一滴泪来，却还是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一如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你说什么？”陈惠红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忽然觉得那眼神触及了内心深处的某一个伤口，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双受伤的眼睛，想要细辩之时，却只能看见金尚民已经整顿了面容与心神。
“妈妈一直都是为自己的孩子争取的，这真是让人羡慕啊……”他低着头干涩地笑起来，“怎么会需要道歉呢。”
“是……是啊。”见金尚民的反应怪异，方才涣散了的想法也被一扫而空，陈惠红看着杯里已经冷却了的茶，心思百转千回。“这样看来是真的呢。”
“什么？”金尚民随着她的眼光，也怔怔地落在她跟前的杯子上，那杯壁透着属于骨瓷的冷冷的光泽，毫无温度可言，也守不了装在那里头的温度。
陈惠红再次抬起头看向他，“虽然报上那样说，可报上有多少是真的呢，原本我以为你和郑小姐的事……就像仲伟和林星一样，为了存在而存在，为了躲避而存在。”
“若是如此，您今天是想来和我说什么呢？”金尚民预感到了将要降临的现实的残酷，一股钻心的疼自指尖传来直至心脏。
“若是那样……希望你能成全他们。”
金尚民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被指甲紧掐而留下的痕迹，那道伤口从何而来，为谁所赐？正幽幽地泛着暗红，一路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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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说，即使分隔再久，父母与子女因为那相连的血脉便必定能一眼认出？
这篇应当是让人忧伤的，现实中，我并未有过金尚民这样艰难的感受，只是尽力在写，不知道写得如何，还请大家多指教了！——麦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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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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