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同人]风须臾

作者:原胖胖减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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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苏铁惜


      是夜,残月如钩,枭鸟的叫声擦着窗根儿遥遥传来。一队黑色绸袍的带刀武士举着火把,列队走过安邑坊,整齐的步伐渐渐近了,又毫不停歇的远了。幽风扫地而过,一片尘扬,一家酒楼成了这整条街唯一的灯笼。

      火光摇曳之中,白衣公子俊秀无匹,但也风骨颓废。他正舒展了双臂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宽袖几乎遮住了他的头,略显散乱的长发如山涧的涓涓细流,隐没其间。

      伙计见他衣着不凡,想来是不会拖欠酒钱或是干脆吃霸王餐,可看他这样子,再喝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一不小心吃了什么乱子,他们这小本经营的可担待不起。

      虽然还没到酒楼打烊的时辰,但店小二还是将洗净的抹布一甩,搭在肩头,弓着身子凑到白衣公子耳边,小声说道:“公子,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家了。”

      白衣公子似是听到了这话,抬起手臂,胡乱挥了挥,闷声道:“哪里……是家?天墟吗?”

      如今这世上世家子弟们打着“勤王”的旗号来到这帝都天启,他们敢收着天罗刺客的钱当街杀人,可又有敢拿大教宗古伦俄亲自坐镇的天墟开玩笑!

      店小二只道是这公子醉得厉害,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来。
      白衣公子抬起的手臂一软,搭在他自己的后颈上,探出广袖的前臂苍白安静,好像凝着淡淡的银光,让人禁不住去想他捏着酒杯,笑意盈盈的样子。

      一个蓄着短须的年轻人怔怔地向公子那边看了许久,直到同伴拍了他一下,方才招呼在座的诸位凑得近些,低声道问向身旁的胖子:“老大,小的们一向可都是以你马首是瞻。您说投靠皇亲贵胄出身的紫陌君,咱也不怕人家眼光高笑话咱,撑着几分自负也就去了。前次咱们托一位世交介绍,具帖拜见,结果只得紫陌君赠的二十枚金铢,面都没见上。可这天启城何处不奢华?就这么几个金铢,还不够兄弟喝次花酒!”

      “是啊,老大,我们千辛万苦追随着您来到这儿,至今一事无成,连个冠子都没带上,钱倒是花得干净。前些日子横死街头的那小子,起码还被大家暗地里吹捧了一番,咱们难道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又一个人一边摸着插在腰里的短刀,说道。

      那胖子点点头,不等那蓄着短须的年轻人再说些什么,胖子就伸手一巴掌拍在那人头上:“你小子少来!说吧,是不是看上那边的公子哥儿了?虽然老子看不惯他那副样子,但听他那话的意思,不是辰月的妖人,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义士!可你见过一个辰月大半夜跑出来喝得烂醉如泥吗?”

      “这……这……老大您说的算!”年轻人一拍脑门,说道,“咱是个糙人,没您那细致的心思,差点儿就冲撞了自家兄弟,我这就给人家赔不是去!”说着给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起身走了过去。

      白衣公子这时慢慢扭动了一下,收回双臂,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坐直了些,但还是迷迷糊糊的,额前的碎发还翘起了两撮,眼角却有一丝刻骨的妩媚,像是有一滴嫣红色的泪水在那里凝结,随时会滴落下来。

      年轻人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美的男人,准备好的话随着口水,一起下了肚,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公子微微一挑的黛色睫毛。

      公子眨眨眼,似乎清醒了些,看了看他,问道:“这位兄台,可见过与在下一样一袭白衣的俊美公子?”

      年轻人磕磕巴巴地回答道:“见过……见……过。”

      公子立即眉开眼笑,用袖子擦擦嘴边可能存在的水迹,笑着急急可可地追问道:“在哪儿在哪儿?”

      年轻人眼儿都直了,喃喃道:“眼前……”

      公子双手叉腰作茶壶状:“你这是耍我是不是?”

      年轻人连连摆手:“在下绝无此意!恕在下直言,在下今生今世只见过公子一人,配得上‘俊美无双’这四个字!”

      公子的脸忽然一红,而后又白了:“……孤陋寡闻。”说完就把酒钱拍在桌子上,转身欲走。

      年轻人暗自骂自己最笨,一时情急,挡住了公子的去路:“公子莫怪,我等同是不远万里,和诸位兄弟一起来这帝都天启勤王。为了一报国仇家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如留下一叙,和兄弟们一道畅谈一番,如何?”

      “没兴趣。”公子冷哼一声,把他推到一旁,就往外走。

      “公子莫不是看不起兄弟!”年轻人也是年轻气盛,只道天启的四大公子嚣张也就罢了,这家伙实在是不识抬举,但一看他那双瞪起的凤眼,心里的火气又消下去不少。

      “谁跟你是兄弟!”公子还没说完,就一脑袋撞在了刚进门的男子身上,一边揉着撞痛的脑袋,一边没好气儿地随口叱道,“谁啊,我都快死了还撞我!”

      公子抬起头,发现那是一个精悍的年轻人,手上拿着一口军队制式的利剑,显然不好惹。他不由得退后几步,让出条路来。

      年轻人本来觉得这公子哥儿看不起他们,还想着教训一下他,一听他快要死了,想来也是他脾气不好的主要原因,又灭了火气,转而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公子瞪了他一眼,撅着嘴不说话。

      年轻人看他那小姑娘的样子,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大哥哥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说出来,说不定咱们还能帮帮你!”

      “你们帮不了我!”公子颓然道,“说不定我会有幸被大教宗亲手灭掉……”

      “……公子真会说笑。”年轻人只道这公子实在是喝多了,说起胡话来。

      而在做的其他人,则因为这话对这公子来了兴趣,对他开始上下打量起来。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嗤笑,周围人全都笑了起来,只有刚刚进门的持刀人默默侧靠窗坐着。那个被年轻人称为“老大”的胖子,走到公子面前,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还道是道儿上的兄弟,没想到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

      “什么小丫头!你这没有眼力的死胖子!”白衣人声音越高,越显示出她的心虚。但见她咬了咬下唇,两条秀气的眉毛向两侧耷拉下来,“……小原你到底在哪儿啊……”

      那胖子平生最厌恶别人揭他的短儿,说他胖,当即活了:“你这家伙找死!”

      “世兄喝杯酒,息怒息怒。”那个蓄须的年轻人觉着一群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算是什么事儿啊?一边劝胖子,一边回头看了看白衣人,“你这小丫头片子还不回家绣你的花去,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滚!”

      白衣人一愣,没想到一个素昧谋面的人竟会这么帮她。可她这一愣,在别人看来就成了“不识好歹”“死硬气”。胖子一压朋友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你们喝酒,等等我。”

      他冷冷地看着白衣人,步步逼近,双臂里面蓄满力量,想忽然把这嘴欠的小丫头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死不得,也要碎掉几根骨头,让她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白衣人看他那样子,也有些怕,鬼使神差地她竟推开那些不怀好意,将她团团围住的人们,直扑到坐在一旁的持刀人身侧,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就二话不说捏着自己的衣摆,躲到那人身后。

      那胖子见她手脚麻利举止略显粗俗,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说不定还是偷穿了自家少爷的衣物,跑出来的丫鬟,也就安了心,打上一个丫头能有多大个事儿啊!转身拎起一把椅子高高举起,要对着白衣人砸下。

      椅子在空中忽然碎裂了,碎片飞出几丈远。举着两条椅子腿的胖子傻了,看见一个精悍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眼下已经到了他身边,手中利剑上流动着寒光。世家子弟们不敢动了,他们从那个年轻人持剑的姿势上隐约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军人才那么持剑,那动作里带着森然的杀意,不容半点违抗。

      “缇卫七所原子澈!”精悍的年轻人转头四顾,眼睛里闪烁豹子般的光,“公然持械,街头斗殴,不知道违反了《限铁令》么?”

      门外涌进一大批黑铠的武士,缓慢却整齐地从衣下拔出随身短刀。那些竟然都是原子澈的同伴。

      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心里叫一声完了,他们这些怀着勤王目的来帝都的人,最棘手的敌人就是辰月教设立的缇卫七所,如今他们尚未开始建功立业,已经被缇卫们当街抓捕了,证据确凿,无可狡辩。

      “全都带回去收押!”原子澈发令。

      “原子澈?”白衣人忽然大喜,“晋……七卫的副卫长!得救了!”

      原子澈狐疑地看向白衣人:“你是何人?作何穿着原公子的衣服?”

      “阿葵啊!我是天女葵啊!”阿葵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她胡乱地抹了抹脸,眼角的嫣红晕开了,但这并不有碍她的美丽,反而衬得那双天生的水目更大更有神了,又似是委屈得红了眼圈,惹人怜爱。原子澈就是阿葵的救星,有什么会比救命的稻草,更能让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振奋的呢?

      “不知阁下就是天女大人,还望恕罪!”

      阿葵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继而转念一想,拽拽原子澈的衣袖,小声说道:“可不可以麻烦你件事啊?”

      原子澈心领神会:“大人放心,卑职定不会将今日之事告知苏卫长。”

      “你真好!”阿葵对聪明人,从来都是毫不吝啬称赞,但今非昔比,她也就不似往日那般多费口舌,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啊?”

      “大人尽管吩咐。”原子澈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立即应道,“只是不知大人要找的,是何人?”

      “原映雪!”阿葵向他抛着媚眼,满眼都是“果然你最好了,一定要给我保密啊~”

      “……”原子澈眨眼的频率赶不上阿葵,但他还是眨了眨,然后眼前一黑:教长居然丢了!

      月栖湖,安邑坊最贵的妓馆之一。

      不像那些价钱便宜的地方,这里只招待达官贵人,所以没有喧闹的大厅,进门就是一条狭窄的步道,两边都是雕花的榧木门,旁边的木牌上用墨笔写着“雪浓”、“伐柯”、“中山”、“朔月”一类的曲牌名。看似一模一样的榧木门,推开来各有天地,每个房间的装饰都不同,有的是晋北的简约,有的是南淮的奢靡,有的则效仿帝都公卿家,用具字画都是真品,还有的看起来像是北陆蛮人的帐篷,满地铺了丰厚的皮毛,女人弱不胜衣地趴在皮毛上,抱着靠枕,媚眼如丝。

      厚实的门和墙把里外完全隔开,对着走道也不设窗,所有的声色都被锁在小屋里,只供那些贵客消遣。

      苏铁惜一身小厮衣裳,端着个盛满酒的锡壶,沿着楼梯级级而上,听着步道里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他登到最高处,停在走道尽头的门前。这扇门比其他的门都要厚重和精致,雕着千万朵盛开的细花,旁边的木牌上是“棠棣”二字。“棠棣”这屋是整个月栖湖里最大也最奢华的。

      苏铁惜扣了扣门,推门而入,没有琴声欢笑声,只是一片死寂,可屋里坐着一个秀美的男人和他们这儿最妩媚的女人。

      女人脸上薄施粉黛,一身鹅黄挑丝双窠云雁的时新衣裙,合着规矩裁制的上裳下裙,没有雍容华贵的宽袖长衫,只是略显干练的束袖小裳,泯然于众的普通式样和颜色,并无半分出挑,也不小气。头上斜簪一朵薄纱挽的木棉花,配着她天生的一头浅淡发色,显出几分血色,除此之外只挽一支银丝镩七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略略自矜身份,以显并非一般风尘之中的姑娘,可以轻易小瞧了去。

      而她身后抱着琴的小菊儿,正偷偷打量着对面默不作声地男子。看客人这正襟危坐的样子,不像是来找乐子的,倒像是宗祠党那些老古板在商讨什么机要大事——害得她也只能对着恩客,敛声屏气地跪坐好,万万不敢弄出什么岔子。

      “你来晚了。”这次的恩客冷冷地说。这人看起来比苏铁惜大不了几岁,一身华贵白袍,漆黑的长发束起一半,九珠盘翠束发冠后,两条鹭羽软绒拈成丝,织就的丝带系成一个漂亮的结,垂在脑后。他垂着眼,黛色的长睫,遮掩了他的眼神。

      苏铁惜第一眼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他的手——这是苏铁惜一直以来的习惯。

      客人十指纤细,不像个男人,比起这里的花魁,更像是个抚琴吹笛的女子,他只在食指戴着一枚戒指。那是由一整块儿红玉髓雕成的,没有多余的花纹,简单而奢华,透着暖暖的红色,丝毫没有血的暴戾,只剩下生命的色彩。

      可只是这么端坐着,连手指都没有动过分毫,可苏铁惜依旧觉得那枚戒指其中,有什么活物,正随着他的一点点靠近,从沉睡中醒来,继而兴奋躁动起来。其中烟气一般的丝丝缕缕,始终徘徊在动静之间,但依旧光芒耀眼。

      苏铁惜点点头,把自己胸口的铭牌摘下来挂在门外,而后把门紧闭。这是告诉其他小厮这屋有人伺候了,不要贸然闯入,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女人身后,自己应该在的位置,放下托盘。

      “茶越喝越冷。”那公子捏起小巧的杯子,里面是女人刚刚煮的茶。他闻了闻,又放下了。自始至终,他都没看过面前的女人一眼,而今却看向了刚走进来的苏铁惜。

      女人见到苏铁惜手上端着的东西,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的法宝,连忙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揉揉早已酸麻的膝盖,说到:“小铁,进来是不是端了壶酒,还不快给公子倒上杯酒赔罪?”

      苏铁惜闻声端起托盘,走到公子面前,将杯子里已然冷掉的茶水倒进空置的容器,放回公子面前,要给他斟酒。

      “茶真的倒尽了吗?”公子冷着一张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脸,轻轻地问道。那声音轻飘飘的,却盘桓在所有人的耳边,让人甚至觉得,他就是伏在自己肩上,对自己轻声耳语。

      苏铁惜觉得自己肩窝一冷,他只是一愣,就从托盘里取出一个新杯子,稳稳地斟满了,推到公子面前。

      公子举起苏铁惜斟满的酒,一口饮尽了,眼帘始终低垂着,看着地下,有些木木的。

      两人坐在一起,与其说是一个小厮,一个贵公子,倒不如说是两个穿着不同的木偶,摆放在一起。

      女人皱了皱眉,不屑地扫了公子一眼:她平生最看不上这种男人,没点子骨气,就连来找女人,都是这幅死样子!

      “就像两个木偶……”公子的语调依旧平坦的一如方才,可此话一出女人霎时就变了脸色。

      公子慢慢抬起眼来,终于看向了女人,继续用他那无机质的声音说道:“傀儡之城中,谁人都是木偶,你也是。不过你更可怜些,身在梦里,还未醒来。”

      女人告诉自己她不该气恼,甚至不知为何气恼,可看着公子那双满是怜悯的眸子,沉寂了多少年的委屈与不甘,在那一刻,倾泻而下。

      “你出去。”公子挥挥手,待苏铁惜站起身时,又说道,“小铁,你留下。”

      苏铁惜愣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公子会叫他“小铁”,公子甚至没有问花魁的花名,却记住了他这个小厮的称呼。看衣着,苏铁惜自是知道来者不似寻常客人,观举止谈吐,他应是个极傲气的人,甚至与辰月上层还有几分关联。这样的人,说白了,已经可以在着危机四伏的天启横着走——按说不该对一介妓馆小厮有兴趣。

      苏铁惜点点头,在公子对面跪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

      “龙莲是个很美的女人吧。”公子给自己斟了杯酒,也给苏铁惜面前的杯子满上,“别慌,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之前虽然与很多人不期而遇,但他们都不想和我做朋友。今日得见君,足见因缘际会,你我亦属有缘。不如交个朋友,当浮人生一大白。”

      苏铁惜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与这个夸赞他姐姐的公子对视许久,这才道:“你还不在我的任务里。”

      公子心领神会,笑道:“多谢小铁。”

      “你认识姐姐?”

      “算不上认识,只能说一句‘久仰’。更何况,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怀恋的笑。”公子自嘲地笑了笑,“想来,这颠沛流离的一生,孤苦伶仃里能有个这样美好的念想,总是好的。”

      “姐姐自然是好的。”苏铁惜听得糊里糊涂,却不得不认同。即使在这帝都天启,他还是会频频想起姐姐,那种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他自知嘴笨接不上话茬,干脆老老实实地做一个聆听者,双手相对,捏着小酒杯晃动着其中的酒液,却始终没有洒出一滴。

      “可惜总有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公子似是这才学会了运用表情,露出淡淡的笑,“我是不是你眼中的祸害?”

      “你是辰月?”

      “不才,在教中任职。”

      “那你的确是祸害,可我不希望和你为敌。”

      “为什么?”

      “我的刀杀不了你。”

      “你可以向你的师范,请教杀我的方法。”

      苏铁惜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他很想在天启找到一个朋友,可他所能接触到的,除却师范、目标,就只有月栖湖的其他小厮。他们或是不能,或是不想和他交朋友。而今晚遇到的这个人,或许……或许可以成为朋友。他足够强大,足够平静,足够真诚,也足够淡泊,他们可以做很久很久的朋友。

      公子微微睁大了眼睛,转动着自己的戒指:“因为戒指还在我手上?”

      苏铁惜看过那枚戒指,一个死物,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用力点点头,又把酒杯放回到地上,他始终滴酒未沾。

      “那你希望我毁了它吗?”公子从食指取下那枚戒指,放在手心,送到苏铁惜面前。

      苏铁惜愣了一下,看着那血红色的戒指。那澄澈的红色似乎深了些,也消尽了公子手上的血色。那只手在他眼中,竟带着些许死亡的青黑。他抬起头,看着公子的眼睛——那其中大雪飘飞,连成一片雾蒙蒙的银色:“我们会怎样?”

      公子勾了勾嘴角,刚要说些什么,他又追问道:“你会怎样?”

      公子也是一愣:“真是个老实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善良。”公子甩甩手臂,换了个坐姿,双臂环着膝盖,双手交叉着垫在下颚,“我很想告诉你,只可惜,我也不知道……”

      接着便是两相沉默。窗外,月迷星移,屋内,岁月无言。一切都好比晋北白夜的寂寞,苍白得朦胧。他们都不是粗浅的人,即使拥有相同的愿望,也不会急于一时,更何况他们各自都处在这样禁忌危险的阵营中——有些事是必须想清楚的。

      双目相对的那一瞬,公子笑靥浅浅:“愿不愿意听我唠叨点儿旧事?”

      苏铁惜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他记得姐姐这么问他时,他这么回答,姐姐就会很高兴。

      公子见了果然笑不见眼:“记得小时候,平息了一方叛乱,宫里面就会设宴。我们总是会躲到离宫闱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小作坊里,挽着袖子往染缸里一桶桶地加热水。蒸汽扬上来打在脸上的感觉,日子久了,我们都渐渐淡忘了,但我依然记得,我们在染料荡漾的波纹里,看见了五颜六色的月亮。”

      “那时候,我认为那就是自由。”公子笑得灿烂了许多,顽童一般呲着一口小白牙,“等我真正远离了那里,融入到教廷,偶然有一个小教徒不认识我们,总会来抢我的东西,整日冷嘲热讽,但终究是真心待我好。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带着的活人气味儿都比宫里多上千百倍。”

      苏铁惜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又抑或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许是知道对方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他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连最基本的回应,都没有发出过一声。

      “可如今我却不能肯定我的记忆了,里面的一切都只是互为表里的影子,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过客,在惊鸿一瞥中,将那一切的美好擅自烙在脑子里,妄想着自己的家——可以在雪夜里亦能安眠的地方。”公子的笑意渐渐散去,他悲哀地看着苏铁惜,“在真相与归宿之间,若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苏铁惜抬起头,看了看公子,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还可以选择吗?”

      “是呢,本来就不是能选择的选择。”公子笑得眯起了眼,“谢谢小铁听我说了这么多,虽然这个我们都无法选择,但我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的机会。”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不定,就像是一阵卷携着飞花的风,一路在房间中飘洒着花瓣的细雨,继而飞旋着,绞碎了一片娇弱的软红。
      公子的眼睛骤然银灼一闪:“是顺其自然,还是以命相搏。”

      从客人被轰出“棠棣”这间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女人还是第一次被如此轻视,这样的客人比起那些性情恶劣、粗鲁不堪的客人更加让她恼火。可当她打定了主意,回去哭得梨花带雨,哭给那公子看的时候,她却发现她已经回不去了。

      在她的面前,只剩下一个与墙面融为一体的棋坪。棋坪忽然燃烧起来,陆续点亮每一颗棋子,化为燎天的烈焰。火焰的中心打开一个充满奥妙的圆,半圆的雕花青铜门,旋转着打开。门边如藤蔓般纠结在一起的无数只手,仿佛属于挣扎于世的尘世浮萍。

      看着它们相互撕扯着的身影,女人忽然害怕起来,她变得不想看到那忽然出现的墙后,究竟有什么。虽然还是有些好奇,但她知道,那其中只会给予她恐惧,甚至绝望。

      可那扇虚幻的门,还是在她目眦欲裂的注视下,打开了。

      那一瞬间,碎裂飘洒的血液冰晶在空中散落,被爬上轩窗的月光,笼上一重温柔却也冷峻的银色。

      小菊儿将长发盘在头顶,迎着晚风,素色的长袍下,赤裸着一双白玉般的脚。这双本脚应踩在微凉的竹席上,可如今,却踏在了滑不留手的琉璃瓦上。

      她手中握着一张与她娇小的身形不成比例的硬弓,将一支淳国特有的蝰蛇刺搭上。她头顶用作装饰的飞檐只斜斜飞出不到两尺,就偷工减料地完成了,在暴雨下连遮蔽都很难做到。但仅仅这两尺,对她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能藏进一个大活人。

      她凌空一个翻身,双腿就勾上了横木,身体逆着重力,以极缓慢的速度蛇一般蜷缩成一团,像是孕妇子宫里的婴儿,只靠手指和腿的力量将自己悬挂在牌坊的飞檐下。随着每一次轻若无物地呼吸,她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身体,舒展、收缩着全身的肌肉,以免因为麻木,致使动作慢上些许——以命相搏的瞬间,是生与死夹缝,任何人哪怕慢上一分,都有可能促成身死人手的下场。

      她还小,不知道师范和其他哥哥姐姐口中,那一段段满载着金铢任意挥霍的时光,究竟是何等的迷人。她决不允许自己在本堂修习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本堂给她的情报简单、清晰带着诱惑:缇卫三所卫长原映雪,密罗系的秘术大师,身体瘦消无法长时间对敌,轻易不会出手伤人。

      既是如此,那就一招夺他性命!

      而此时,公子正在房间里给苏铁惜和自己斟酒。

      “小铁,这段时间你就是在这里工作吧,”公子一口喝干净了自己杯中的酒液,脸上当即袭上两抹薄红,他笑得眯眯眼,继续说道,“相逢即是有缘,以后你若是无事,我就来找你喝酒如何?不在这里,我们去别的地方,找个安静些的小酒馆。”

      苏铁惜原本低着头默默品酒,听他这话先是一愣,而后用力点头。

      “我称你为小铁,你就和阿葵一样,叫我小原如何?”不用说,这公子就是那个让天女葵对着原子澈寻死腻活,让他帮忙找的大教长。

      苏铁惜并不应和,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说着说着,渐渐的,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或许是醉了的缘故,他倔强地撅着嘴,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挥拳砸着铺在地上的竹席:“如今,我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久,又有哪些记忆才是真的!”砸得手痛了,他才停手,整个人缩成一团,眼泪汪汪地双手相互揉着疼痛的关节,“甚至心生怯懦,莫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苏铁惜忽然伸手抓住原映雪的手腕,这让原映雪吃了一惊,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看向苏铁惜。
      “小原,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苏铁惜冲他用力点头。

      原映雪呆呆地看着他,苏铁惜也似是没了方才的那股冲劲儿,松开手,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原映雪忽的笑了:“是啊,小铁,你说得对!我不会死的,除了他,谁都不能杀死我。”

      两个人添上酒,又对饮了一杯。原映雪站起来,脚步不仅没有乱,反而比起往日更显稳健。他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回眸笑道:“小铁,我有些事,先出门一下,我们回来再继续喝。”他明亮的眸子在渐渐闭合的门中,一点点消失在苏铁惜的视线里。

      完全看不到的时候,苏铁惜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

      小原和小铁是好朋友,但原映雪和白发鬼呢?

      狭窄的步道,雕花的榧木门,步履匆匆的小厮和丫鬟……这些景象全都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所有东西都似乎在躲避一种微弱闪光。

      柔和的光芒包围了每一样东西。白晃晃的明月,将晴朗的天空颜色减淡,宛如被薄纱笼罩一般。就连原映雪脚下的影子,也变得好象褪色的墨水。然而,周围的景物反而变得比早上更加明亮了。

      四周过分明亮的月光和空气里的蒸汽,带来的眩晕,只能用疼痛形容。

      脚下一空,疾速下坠的单薄身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原映雪对这种体验并不陌生。温和的风声和着浓重的血腥气,在这一刻变得暴虐,撕扯着他的耳膜,但这充斥着大脑的巨大噪音对他早已司空见惯。

      就像是他的存在初始之时,充斥在他耳边的声响,不知多少人的心声骤然在他耳畔炸开,就此再无宁息之日。

      鸟儿振羽的声音由远而近急速地逼来,但其间短促而尖锐的轻微爆鸣声暴露了它的本质——一只爬满了绿色铜锈的毒箭!

      一片混沌的无尽黑暗中,逐渐多了些许模糊的颜色,那是飞扬于天的漫漫黄沙!在被黄沙血沫染做昏黄的空气中,一道箭影留下青色的轨迹,短暂的旅途终于结束在原映雪身前!小菊儿知道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这出这关键的一箭!

      自出师那天起,师范就夸赞她是这方面的天才,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或是精于刀丝,或是练得一手好刀法,甚至是身怀精妙秘术,她即会舞刀,又会射箭。凭着这项绝技,日后就算是要潜入羽林天军,只要有人引导,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自知不是正面对敌的好手,故而如今,她还是按照守望者的计划,乖乖躲藏在飞檐之下,静观其变——她要见识见识毁掉本堂那么多把刀的原映雪,究竟有何神通!

      但接下来的一瞬,即使是一瞬,也足以让她铭记一生!

      半空中单薄得好像会被疾风撕裂的身影骤然凌空转身。不,是一个超越人体极限的后仰轮转,纤细的指间闪过一道银光。紧接着,密集的银光收敛起风,稳稳地托住了原映雪。

      小菊儿微微挪动身子,透过窗棱在俯瞰的瞬间,只对上了原映雪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他高举过头顶的双臂挡住了他的双眼,随着一个优雅曼妙地扭身,他轻闭双眼,慢慢挥动双手,却在双臂划过身前的瞬间骤然发力,带起一阵强风。

      这看似虚张声势的对空一挥,竟在空中凝聚为无数交错,来自不同风向的力道——彻底击溃了笼罩着月栖湖的幻境。

      原映雪站在方才的廊道之中,手指轻颤了一下,睁开双眼的瞬间,小菊儿忽然觉得咽喉处透过一抹冰凉,还有些痒,她抽斗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一只淬了剧毒的蝰蛇刺将她钉死在飞檐之下。

      一切霎时寂静无声。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房梁上慢慢垂下,就像是丝线吊着的蜘蛛。原映雪看都没看,指间水汽一凝,就成了三柄冰刃。他抬手一挡,正对上这出其不意的一击——三尺长的刀光划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斩向了原映雪的头顶。

      自知力量上,敌不过对方,原映雪在兵刃相接的那一刻,旋身一滑步,向着左前方转了一步,抬起头便对上了刺客的双眼!

      伴随着刀刃与冰刃接触时,发出的让人牙酸的声响,一股浓郁的白色水汽冲出,刹时间蔓延到了整个廊道。刺客毫不停息,纵劈之后横斩,十字刀光相连,这是要在一击之内确保杀死原映雪!原映雪不擅长长时间的战斗,难道他这个刺客就能确保自己可以与辰月教长僵持许久?

      还不如依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在完美的反应能力上胜他一筹!

      他落下之前摒了一口气,预备这二连杀,即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已无法停止。

      横斩的刀光只出了一半,再也无法推进。刺客终于有机会回了一口气,放弃了刀,立即后撤。挡住他刀的不是铠甲或者武器,他斩进去的时候感觉到刀被胶水黏住了似的,每往前推一寸都格外艰难。而藉由刀柄传导到手中的高热,无疑诠释着敌人已经发觉了他的攻击!刺客如黑色的枭鸟扑入夜色,原映雪缓缓走出廊道,站在月栖湖的庭院之中。

      但这并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更猛烈攻击的开始。

      原映雪在楼宇飞檐上的几个突出点间起落,又引身穿入对面骤然出现小楼中——这是他以秘术为自己设置的退路。

      背后数支长箭啪啪钉在窗棂上,一支从窗格中射入,擦着正向前疾跃翻滚的原映雪后脑掠过。只见素色的身影在楼边一晃而过。箭便从四个方向射入室内,原映雪被封在室中,忽而一手揽住梁柱急转,忽而抬脚勾起身边桌椅格挡,一瞬间变换了七个位置,堪堪躲过了十九支长短不一的羽箭,只觉左耳一热,右臂被凌厉的箭气划破。

      血色一瞬间涌了出来,而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了回去。那一箭,甚至连他的衣袖都没有划破。

      双方都明了了对方的布局,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计算!计算出对方的行动,或是计算出如何控制对方的行动,从而达到未卜先知,瓮中捉鳖的目的!

      原映雪算准一白影将从他身后窗外掠过,反手将冰刃送出,他听得到屋外昏暗的角落中,有一个人从那个栏杆上倒了下去,在空中留下一道暗色的弧线。这轻微的声音在他耳畔炸响,仿佛什么扑到了窗纸上,绽开朵朵绮丽的花。

      原映雪随即立即高高跳起,刚才站立的位置便早已攒中了七八支羽箭。原映雪在手中掐了个字诀,脚下立即闪过一团灰蒙蒙的火星,助他借着力勉强攀住了房梁,悬停于半空。但他知道,这过于耀眼的光亮只会引来敌人更猛烈的进攻,而且依他的臂力这样下去消耗太大,若是在这幻象的小屋里造出个高台来,难免不会影响他之后的闪躲……

      权衡下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他最不在行的方式——学着宁州里名叫树懒的生物的样子,手脚并用死死抱住了承重柱:起码这种方式好上好下。至于下去时,落地是否平稳,就只能双手合十,自欺欺人地道一句“诸神保佑”了。

      但没等他完全调整好身形,四五道箭光便忽的行过他的前后左右,他连忙松手,硬是一个扭身,跳出了箭光的包抄,擦着箭气鱼跃而出。他看准一案角正要落下,眼看着脚下作为支点借力的火花都未再燃起。他扫了一眼那些羽箭,都是些普普通通地羽箭而已,有的甚至算不上是箭,不过是细竹竿上缀了根尾羽……

      难道对方并不是想杀自己?

      他忽然想起小铁的话:“他们都说既是朋友,就不该相互猜忌,应该坦诚相待。我很笨,但我觉得,那些人怕你,是不是因为你……听得到他们的心声?”

      “如果不去听,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朋友?”时间在他的感觉里好似变慢了,原映雪转过头去看向那些笨拙的箭,“朋友可以证明我的存在……为了留下存在的痕迹。”

      原映雪眼中弥漫着的银光骤然散开来,他脚下忽然火光大盛,带着他疾穿出屋顶。小菊儿未料到他这一变向,原映雪得了这一瞬间的主动,又透过被羽箭洞穿的纸窗,看到了远处的目标,他占尽了先机,可他并不想伤害小菊儿,正如他方才明明抓住了那支蝰蛇刺,也有能力将它射回去,可依旧只是利用并不成熟的幻术,让她陷入短暂的幻觉。他知道,那样不会对心志坚定的她产生任何损伤,也可以让他暂时脱身。

      但一个寒气忽然陇上他的心头,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焦虑,一箭擦着他的鼻尖掠过,一箭正中他的腰间。仅仅是冬日的一阵朔风,便将他的身体拍在了不远处飞檐上,身体又落到坚硬的石板上,给了他第二度伤害。这原本应便是他的设计,但腰间中箭使他再难以在空中调整姿态,眼前那个素色的身影突入,随着一声轻若无闻的弦响,温热的液体喷到了原映雪的脸颊。

      原映雪听觉似乎在随着血液流出体外,触觉也变得不复真实:又是这种感觉!

      插在他身上的赫然就是他丢在半路的那支蝰蛇刺!

      小菊儿站在暗处心道:亏得姐姐我心细如尘,否则这几次任务的银钱岂不是都要赔进去再买一根毒箭啊!这可是小闲老女人送来的出师礼物,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在天启的第一次任务,就把她的礼物弄丢了……那岂不是要包下她一个月的零食?

      想到这里,小菊儿暗暗后怕,拍着自己的胸口直给自己壮胆。

      而她没有看到,空荡荡的大街上,忽然驶入了一辆马车。厢车之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左手虚空勾画出复杂的花纹,右手竖起,枯瘦的手指上缓缓长出了银色尖刺。随着一声尖利的鸣响,那些冰凌脱离了他的指尖,在夜空中走了一个妖异的弧线,就像猎鹰捕杀野兔那样,射向小菊儿的背心。

      几枚乌黑色的短矢从她头顶掠过,和一卫长范雨时的冰棱在空中相撞,冰屑四溅。

      死里逃生,刚刚换了一口气,小菊儿感觉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痛楚,冷得沁骨。那是碎裂之后的冰屑依然刺中了她,好在不深,只是皮外伤。

      被称为花魁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微凉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背,却为她带来了一阵温暖。

      “阴家的姐姐?”

      回答她的只有女人的微微颔首。

      原映雪躺在地上,他听到了脚步声,很轻,轻得不似一般人,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个练家子。他微微仰头,看到一个黑影双腿分立,手中武器上垂下细长的铁链。

      他反而笑起来了,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缥缈,“你来杀我?要知道一个人是不能被杀死两次的。”他还是笑着,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经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令他的声音变得迟缓,一双淡墨色的眼睛,也愈发深了,并不断开始向眼白蔓延。似乎在剧毒的作用下,已经开始从里面开始腐烂、融化。

      夜风一卷,不知何时飘散于风中的火星在此刻面前炸开,这样小的火星并不能伤及他分毫,但火光照亮了他的头发,灿然如银。

      “白发鬼来杀原映雪。”原映雪轻轻闭上眼,放平了身体,“但我说过,能杀我的只有他……他不是你。”

      天空中落下雪来,与之相斥的绿叶在白发鬼面前一卷,地上忽然钻出无数的树根藤蔓,盘踞成一棵巨大的植物,虬劲而骨清神秀的枝条,披离繁茂的翠叶,还有像织绣纹样一般点缀在叶间的花朵。弯曲的花瓣像一朵朵小小的睡莲,但端整的花形又有着重瓣山茶的清贵浓艳。

      白发鬼伸手接住了一朵落花,无处不在的银色光斑,给花瓣的尖端染上了纤巧的镶边。

      “这倒是符合原映雪的风格。”他抬起头再望望浓密如华盖的树冠,一片空蒙的夜色下,这里无处不绽放着金粉一样灿烂而澄明的暖光。温暖的光正从每一个小巧的空隙穿透而下,细细的光柱像缕缕金线,将无边广大的树冠与地面联接在一起。

      而其后从树冠垂下的枝条却是披着严正的夜色,几乎是一瞬间就湮没了月栖湖的所在,甚至掩去了在月色下明亮如洗的湖泊。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刚刚适应了光线的白发鬼眯起了眼睛。

      原映雪的身影出现在黑色的海洋中,显得格外突兀。海潮一般的藤蔓之中,盛开着花朵,在白发鬼眼中留下一个个黑色而倔强的侧影。

      白发鬼看着那一袭仿佛永远笼着神光的白衣,在那些黑影中徘徊着,长长的衣摆上的花纹,也因月亮不知何时隐去了面庞而消失无踪,只剩下那淋漓的一片苍白,眨眼间又成了嫣红,带着血一般浓厚而沉默的红,红得好像要将这个世界都卷入那血色。

      白发鬼忽的翻身后跃,一道在黑暗里掠过的乌铁色的弧线,直指原映雪的背影。与此同时,不知何种利刃在空气里尖啸着,向闻声转过头来的原映雪眉心而去,白发鬼在跃起的同时掷出了刀,他掷刀的手法不是走直线,而是不可思议的弧线,那条铁链连着他和短刀,短刀脱手仍然受他的控制。

      原映雪眼中隐约闪过一抹红光,他身形一晃,在身侧划出一道完美的圆,手臂一横指间的冰刃挡住了自下而上的刀,但是刀尾的链子在剑和他的小臂上卷了几下,缠住了。

      他没有气力与白发鬼硬拼,但是他还有一个底牌,即使向别人展示过,无解的招数依旧是底牌!
      白发鬼猛一发力,就将原映雪扯了过去。

      即使如此,双方都没有掉以轻心。

      云雾轻阴的光线之下,侧身而立的人如皎月。随着白发鬼骤然施力,原映雪的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伴随着流转在他指尖的剑影,他舒展的姿态犹如展翼飞翔,深邃的眼中多了些清明,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眉眼之间的凌厉显露无疑。

      随着他动作一滞,他指尖的冰刃点在刀网中的一点。淋漓的寒气随着他眼中的银光箭一般直窜上刀丝,顺着那处节点四下蔓延开来。

      范雨时踩着车轼下到地面上,双手袖在背后,看着两个刺客相携逃离的背影。

      他前行一步,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手来,蹲下身。那只惨白如霜的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溅起细碎的冰花。

      原映雪走出月栖湖的大门,当即看见整条露华大街的地面反射月光,明亮得刺眼,轻微细琐的声音从街面石板的缝隙中传出来。

      那是冰层,正从地面上生长出来!它很快就追上了撤退中的刺客,光滑如镜的地面根本站不住,一个身材矮小的刺客摔倒在地,另一个年长些的忽然从冰面上跃了起来。

      原映雪抬起左手,指间的冰刃轻而易举地封住了她的一记劈砍,而那个女人自知此一击定无法伤及对方,故而没用上几分力。可见她的意图并不在此,但见她居然借着武器格挡时候一弹的力量,翻身越过了原映雪的头顶,稳稳地落在冰面上。她那双赤裸的脚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牛皮带子,皮带上大约带着铁刺一类的东西,帮助她牢牢地站在冰面上。

      女刺客嘶声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溅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飞扬。

      可她偏偏算漏了辰月对面子的偏执,原映雪其实早已没了气力,方才那一记格挡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力量,此时脚下一软,慢慢坐下,长发垂地,远处无星的天幕在他眼中点燃了墨色的火焰。天是血色,地是墨色,斜飞的雨脚如刀刃般坠落,而他只是睁着眼睛,淡淡地看着这天地间的一切,也看着女人挥刀劈向他的头颅。

      “我明明已经不去听了,可他们还是要杀我。”原映雪眼中满是悲哀,“到底是你错了,我错了,还是这天下都错了……”他说着向女人伸出手。

      鬼使神差地,女人就这么松开了手中的长刀,握住了原映雪的手。可就在那一刻,她竟从原映雪眼中看到了不曾有过的暴怒!

      “既然这个时代都是错,那就毁掉它混乱的那一半好了。”原映雪澄澈的眸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映出女人的倒影,“我和老师的约定,绝不能因为这个错而毁灭!”

      女刺客忽然觉得掌心一凉,那些帮小菊儿化解的印池之力,仿佛透过四肢百骸,进入到了她的体内。她忽然想放弃这次任务,她还想活着,还想狂奔,却有种异常的感觉,那是自心底处的寒气,仿佛蛇一样扭动,正在往她的五脏六腑里扎,那些狂暴的冰蛇在扭动、咬噬、摆尾狂舞。

      她恐惧得想张嘴吼叫,她想将手从原映雪掌心抽出来,可是原映雪静静地看着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但是她已经没有了武器,更失去了力量,她的舌头渐渐僵硬,皮肤变得青紫,白色的霜毛快速的生长出来。

      原映雪终于松开了手,慌不择路之中,她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凭着求生的欲望,跌跌撞撞地向前扑了几尺,捂着心口倒地。

      空气中再次传来短矢的鸣响,这一次目标直取女人的头颅,从顶心插入,瞬间了结了她的性命。
      范雨时挥挥手:“抓住那个小女孩,她是本堂的刺客!”

      驾车的从者还未来得及抽出绳索捆住小菊儿,原映雪坐在地上骤然一挥长袖,那支伤了他的蝰蛇刺就已经刺穿了小菊儿的心房。

      范雨时见了皱起寿眉:“不知原教长意欲何为?”

      “哪里,不过是以此立誓。”在从者的搀扶下,原映雪站起身,眼中赤红的光惊得从者浑身一颤。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人算什么?”嘴角的笑意愈深,“算什么!”

      而在东陆的某处,一个白衣的女人正轻轻挑开窗子,对着昏暗的夜空呼出一口浅白的哈气,笑意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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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35苏铁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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