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不日，五姑姑和金尚仪一起来学宫传达了韦贵妃的懿旨，宣布了各新晋女子将去供职的场所。徐惠去尚仪局司籍司担任女史一职，韦尼子去韦妃仪秋宫担任女史，武微月到尚服局任司衣，许飞嫣到尚寝局任司设，崔丹青到尚食局司膳处，沈莹到尚工局司舆处，柳莹儿到尚寝局司灯处，孙蕙仪、吕衡、曹澄玉、魏盼、陈梦珠等人各到太极宫各处任职。

　　众新晋女子由金尚仪带领，前往韦贵妃的仪秋宫谢旨。一队人穿过院子走到正殿外面，忽听里面有一女子高着嗓门道：“这次你办的赛书会我没来参加，你就恼恨起来，新来的人，一个也不分给我彩丝院？你韦珪也别过分了！”一句话将众人吓住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里面韦贵妃回应了句什么，却听先前那个声音又说道：“你别拿我跟那姓阴的女人比，她鹤羽殿不进人，那是她自己不要。我这里你凭什么不给？圣上叫你主理后宫，你就是这样管的？自己宫里留两个，自己好姊妹那里分两个，到我这儿一个人也不给？韦珪，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了，大不了，和你到圣上面前评理去。”

　　武微月心中惊讶，“此人是谁，敢向现今六宫之首的韦贵妃无礼？”正在诧异，金尚仪向她们默默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去，她脸上的两道小山眉紧紧地皱在一起，样子有些可笑，可众人全没注意，只排着队一起悄悄往外走。谁知迎面却碰上一人，那人“哟”的一声，笑呵呵向金尚仪边行礼边道：“金尚仪，带这么多人来啊？怎么不进去？”

　　武微月认出她是自己前些日子去淑景殿拜见燕贤妃时见过的燕妃两个贴身宫女中的一个，叫做甘十四娘的。金尚仪做个手势叫甘十四娘噤声，可已经来不及，正殿门帘打起，方青屏已迈步出来，一见金尚仪，顿时面露喜色，边快步朝她们走来边说：“金尚仪你来得正好！您老快进去解劝解劝，海剌王妃正误会我们贵妃呢！”

　　甘十四娘在一旁插嘴问道：“又有什么事？”

　　方青屏瞟了一眼众新晋女子后简短回答她：“还不是三天两头有的没的来闹一场？”说完，转头又向金尚仪道：“这么多人就先别带进去了。先在外间用些点心吧。”金尚仪露出个心领神会的表情，转身吩咐众人留在外间等候。

　　甘十四娘凑过去小声问方青屏：“要不我先回，过会儿再来？”

　　方青屏斜了一眼正殿，“蚂蚱尥蹶子——还怕它踢蹬？有事你直管回，省得大冷天的再跑一趟。”

　　甘十四娘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宫里明儿要请个要紧的客，贤妃差我来借两盆珊瑚树去摆摆。明个事完了我就给你送回来。”

　　方青屏沉吟了下，说道：“这个我现做得了主,你也不用进去了。当着人，你们的面子须不好看。待会我见空叫杏枝带几个内监给你搬过去。你先回吧，这会子乱，没空招呼你。”甘十四娘连忙致谢去了。方青屏又将金尚仪拉到一边，窃窃私语了几句，才引她进正殿去了。

　　学宫众人则被另外的侍女带到外间用茶。她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刚才的事。武微月找了个离里间最近的位置，倚着门听里头说话。原来刚才方青屏说的“海剌王妃”四字，使她想起童年一段故事来，顿时明白了里面高声指责韦贵妃的女人是谁。

　　说起来那海剌王妃本是当今圣上李世民的三弟李元吉的妻子，齐王李元吉跟随太子李建成谋害当时还在做秦王的李世民，李世民先发制人在玄武门兵变，将二人杀死。李世民做上皇帝后，齐王妃却没受丈夫连累，还进了李世民的后宫，成了李世民的女人。此事在当时颇有些不雅之言。当年父母在家也私下议论过，她和姊姊顺娘偷听了，为此父母还专门责罚了她们，警告她们不许到外面去说。不过说话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武微月心想，李元吉后被追封为海剌郡王，而他的未亡人也改称了海剌王妃。这么多年过去了，李世民竟没给这女人一个名分，想来终究还是碍于世人的议论的了。

　　正想到此，却听里面隐约传来金尚仪的声音道：“昨儿王伏胜和我说，圣上打猎，把腰带上面高昌进贡的胡人骑驼的玉佩跌碎了，圣上说进贡时原是一对，现要找剩下的那块来补，叫我让尚工局去办。我查了档，倒是有这么一对玉佩入了档，可太仓库里却没找到那另一块，也没出档记录，怕是什么时候赏赐了谁却没记档？所以来讨贵妃一个示下，是不是准我向各处宫里问问，看是赏了谁了，知道了去处，好再做道理。”

　　“圣上从马上摔下来了？摔着人没有？怎么早不来报！”海剌王妃声音听起来很是尖厉。
　　金尚仪解释说滑了一跤并没受伤，是圣上自己不让说出去。一阵沉默后，只听韦贵妃道：“说起那块玉佩，我倒有些印象。确是见谁戴过的，只记不起是谁了—”不等韦贵妃说完，就听海剌王妃重重“哼”了一声道：“除了阴雪鹤那狐媚子还有谁？去年秋天到行宫打猎时，她不是作了一身葡萄紫的胡服，戴顶小骚胡帽，腰里又扎条孔雀翎腰带，讨得圣上夸赞不绝，当场叫人找来那块玉佩叫她镶在腰带上？”

　　“是了是了，王妃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见阴妃戴过这么一件的。我真是年纪大了，当年的好记性怎么一点也没了？幸好遇见王妃在这里，不然跑断了腿各处问去，累死事小，还不知怎么被人在背后笑话呢？老奴在此谢过王妃提点之恩。”金尚仪的声音道。

　　听不见海剌王妃的答话，倒是韦贵妃说了句“有着落了就好，你回去把档补清楚，把事回明圣上，听圣上说怎么办就是。”金尚仪连连称是。

　　过了一会儿，金尚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说起臣的老糊涂来，还有一件办得更糊涂的呢。这不，为了安排新晋女子的差事，臣也曾特地去向五姑姑讨教往年的旧例好参照着办，她和臣说了前两年的旧例，臣就照着拟了各人的差事呈报给贵妃。谁知今日臣又细查，发现在贞观四年，选进宫中的女子中有两人是派到海剌王妃那里当差的，虽然这几年没有派，不过总是有例在先的。臣未向贵妃禀明此事，是臣办得不妥当，特来向贵妃告罪。好在海剌王妃气量大，一向不计较这些小事，否则老奴还真不好交代了。”

　　“金尚仪，贵妃如此倚重你，看你这事办得！海剌王妃在这里误会死我们贵妃了！”方青屏高声抱怨。金尚仪一叠声的告罪，却听不到海剌王妃的反应，韦贵妃过了一会儿说：“原来是这样，金尚仪，这事你也办得太粗心了。虽然是五姑姑说的，她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难免有记不清的时候。你也该亲自查了再办。如今可怎么好？”

　　“都是老奴没办好事，如今懿旨已发，收回也不好，只有调整原来的名单，取出一名来，重新补发一张懿旨，将她拨给彩丝院。只不知海剌王妃肯不肯原谅老奴办事糊涂之过。”

　　“也只好如此了。海剌王妃，你看如何？”

　　“金尚仪，你办事办老得！—”海剌王妃终于发声了，听声音似乎怒气消了些下去。

　　“还请王妃给老奴几分薄面！原谅老奴则个—”

　　“好，就看你的老脸上。阿韦，下次要再有这样的事，可没这么便宜了。”话音犹在，只听脚步声响登登的朝这边来了。武微月刚来得及退开门边，就听“呼”的一声，门帘猛得拉开，一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从内间跨了出来。这女子没想到这外间都是人，一下愣住了，眼光朝众人脸上扫来。学宫女子们见状纷纷伏下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如何行礼。武微月乘机微微抬头打量此人。看起来这海剌王妃尚不到三十，锦缘紫貂披风底下露出一幅绣满花鸟的牙色裙，乌油油的半翻髻上一顶闹蛾儿扑花珍珠黄金冠，漂亮的柳叶眉倒立着，妩媚杏眼带着嗔怒，薄薄的朱唇抿着，似乎随时都可放出唇枪舌箭来。

　　“都愣着作什么？想留下服侍贵妃？”海剌王妃向后头自己的侍女们喝道。众侍女连忙上来扶住她左右。海剌王妃一擎披风，拔脚就走，一群人簇拥着她前呼后拥风风火火地上车去了。

　　“这是什么人，这么威风？”崔丹青凑过来向武微月问道，“瞧那架势，铁定特别受宠！”
　　武微月告诉她说那是海剌王妃。崔丹青一缩脖子，做出个“吓死我了”的样子，“这种脾气——老天保佑，千万可别调我去她宫里才好！”崔丹青这样说道。

　　二人不约而同向窗外望去，朱红色的窗棂间，海剌王妃的油碧香车向仪秋门外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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