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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相为谋﹖
春日楼已成平京申冤陈情的重地,各大议政书院每天更是派人用箱子搬来上访奏本。对此盛况,一众弟子皆深深感慨——
读书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这些会动笔动脑的人发起狠来,用口水都能淹死人啊。
箫竹楼内喧嚷得有若集市,而苍白温文的右护法坐在总管堂内主持大局,总是噙住安然的一抹笑容,单手支颚,淡定指挥各弟子的分工与去处。
总楼平白多了七分人气,然而楼内却有一地始终清静如昔。在集贤巷内,旁人全然无法想象竟有这么一个幽雅的竹院,忘世故我得几近出了尘——
这是楼主的起居小筑,楼中弟子一向严禁进入此地,就连栎木等闲亦不会前来打扰。
奇怪的是,这个时候,有一袭青衣来得风风火火,肆无忌惮直闯竹院内楼主的居室:
“欧阳少名﹗出来﹗”
被直接点名的男人停了抚曲,将冰弦古琴搁在案桌上,摇头便是失笑——
他养的到底是天才少将,还是一只炸毛的小动物﹖
“你知道门用来干什么吗﹖”他掠到房前推开门扉,用手指摩挲着门缘,低叹道:“它是拿来敲,不是用来吼,你好歹是皇太子的宠将,这丁点道理,怎会学了一整月都不懂﹖”
初秋的竹院,略有些萧瑟的风情,甚至连正午艳阳照下院落,亦是种美人迟暮的倦意。
站在门前一脸煞色的,自然是头束皂巾的青原。
“你别有事没事躲在这里怠工行吗﹖”青原心里找了一百个理由,才阻止自己把男人削了的冲动,“安庆王被栎木拦住了,你不打算出去把他解决掉﹖”
——果然啊,小炸毛平日在主楼至少干活到日落西山,才甘心回到这竹院休息;这下他在日照当空时来这里,就代表楼内要出大事了。
春日楼主佩剑执扇,眉间似亦染了秋色,微一耸肩,慵懒的斜倚着门边,道:“栎木能摆平他的,难道你要我用削玉情把他解决掉﹖”
青原为之语塞——这家伙的嘴巴不作死不行啊﹗﹖
“这次他不是派人暗中造访,而是穿戎服铠甲、指名道姓去找你,整个集贤巷都在看着平台了。” 青原说得决断,“我认为你应该去见他。”
“你知道自己的语气像谁么﹖”欧阳少名用扇骨敲着木门框,在一下一下的节奏里,笑吟吟的望着青原,见青原一脸疑惑,他终于低笑出声,“春日楼主,不然就是楼主夫人。”
“……我才没打算要当什么破楼主﹗”
“啊﹖”欧阳少名正色道:“你是想当楼主夫人么﹖”
“他妈的,谁要当你夫人啊﹗﹗﹗”那是什么鬼﹗凭什么他是夫人而不是夫君﹗
欧阳少名当然不让他的咆哮持久下去——小炸毛的嘶吼功,只会硬生生震碎自己桐木琴的弦线而已。
“走吧,和我一起上平台。”
院内竹叶洒落纷飞,红披风飘扬而起,他舞着的艳与狂,刺痛了青原双眸。
少将一腔怒气哽在了口腔,却收敛了浑身的芒刺——
其实……那家伙的背影,也不算太碍眼,反而有一种,张扬到灼烫了心的温度。
春日楼的平台确是万人注目,当欧阳少名凭栏俯瞰巷内,欢呼声震长街,威势甚至比刚才安庆王纵马入巷更盛。
堂内除了首座上的安庆王,还有与他联袂而来的青原。
欧阳少名微微一笑,转身对铁青着脸的安庆王施礼,又命在一旁的栎木退了下去。
“王爷不忙着调兵遣将,反而抽空来一座集贤巷内的小楼,倒真令敝楼蓬毕生辉。”
这番话绵软藏针,纵是深沉如安庆王亦是脸色一变。
他冷笑几声,睨着在右首悠然品茶的青原,“我看欧阳楼主是胡涂了,这平台不是随便能上吧﹖如果楼主不将无谓人等送下去,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谈的。”
青原闻言挑眉——以往安庆王的冷嘲热讽,有景言在旁、他可以一概不管;而这个时候,有词锋胜却名剑的欧阳少名在,他更不必多管。
“青原少将是春日楼的贵客,暂住在雅院小筑中,理当由我亲自招待。”欧阳少名斜眸拂袖,从栏旁走回平台中央,“而楼内的大小决定,也应该轮不到安庆王来费神。”
“你似乎该换一换称呼,”安庆王脸色更沉,“这一位恐怕是叫青原公子吧。”
欧阳少名用扇点了点下巴,脸露思索神情,低声说道:“若我没记错,你只削了他应龙军统领之位,没撤去他五品少将的职衔——” 他踱步到安庆王身前,忽尔展颜一笑,“不然你可以去金延的应龙军基地,看看那里的人服你那高将军,还是我这里的青原少将﹖”
“你……﹗”
执掌八军以来,他费尽心力在清除景言一系的人马,却先后给叶鸣钦、徐汝、洪达等重臣拦阻住,日前上奏撤去玄锋、源涛两人,更被白灵飞横插一脚,退朝后直接面圣进谏,使他无功而返。
即使应龙军已换了统领,水军忠于景言和青原的将士仍多不胜数,堂堂兵马大元帅,无法将南楚最强军系牢掌手中、已是一大痛处,何况帝君心思难测,虽将皇太子狠打下狱,亦绝不等于会站在亲王派的一边﹗
“别忘了,若没有我一直支持春日楼,你欧阳少名亦不可能在这里说话﹗”安庆王一掌拍在茶几上,怒然对春日楼主低喝。
欧阳少名张开手上的白画扇,负手轻拨。然而,这翩翩公子却是目含寒意的,“安庆王好像忘了,我们只是互惠互利而已。你利用我操控平京的商社,我利用你统领江湖七十二道,而平京,就这么安然无恙了十年。”
“不过,我们之间充其量只是盟友,不是朋友。”欧阳少名继续笑得风流潇洒,“盟友需要时合作,不需要时分开;而朋友,可共富贵、更可共患难,这是我做人的规矩。”
安庆王忽然拍掌大笑:“好﹗好一个做人规矩﹗”他在铠甲下透出肃杀气息:“但我告诉你,人还有一个叫“利益”的朋友。你的朋友如今在天牢,不知何时才重见天日,我可以成为你第二个朋友,就凭我手上的虎符——只要你管好春日楼内的奏本,别让它们在宫中到处乱晃,我不想看到平京所有舆论都倒向皇太子。”
“安庆王可以到总管堂随便翻开一册奏本,”青原眼里跳跃着傲意,在欧阳少名的护佑下,他说话不必再留余地,“青原平日看多了,可以为您解释一二。集贤巷的奏本全盖上火翅鸟金印,相信您很清楚它代表的权力,别说是欧阳楼主,就连两位都御史,亦万万不敢将其截下,不知安庆王以为然否﹖”
他说完之后,还替欧阳少名沏了一杯茶,后者微笑接过,用扇骨往平台下、一众议政书院外的地方指去,“安庆王还有垂询,可到巷内找仪雅少公主商量一下,我俩就此不送了。”
安庆王怒极摔桌,头也不回便下了平台。
木屑翻飞,旋舞半晌才散落地上。青原自觉是自己惹怒了安庆王,捧着茶杯颇有歉意:“那张木桌值多少﹖我复职之后赔给你吧。”
“小事一桩,数千两而已。可惜你不是贪官,要白干活几年才赔得起。”欧阳少名悄悄将整套雨花精瓷茶具移到自己身边,才淡然续道:“当然,对楼主夫人来说,这一整座楼都是他的,自然不用赔。”
集贤巷人人抬头仰望,只听箫竹楼的平台一阵砰然巨响。
当日春日楼的弟子点算损失,心内崇拜应龙少将的英姿,然后默默将整个平台的物品记在账册上。
冯潆杰等贵族太学生,这天亦步入睽违了近月的集贤巷。
巷内的一切调度有序,各帮总坛如常有帮众鱼贯出入,而春日楼牌坊前排队的百姓、比之上次是有增无减,议政书院前士人奋笔疾书的盛况,更与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别无二致。
他们很快注意到混杂人群里的绯衣少女,冯潆杰当先领头走近,只见她在认真思索,眸里正闪现着灵动神采。
“少公主,文老师今天在课上明说,若你与一众师兄弟还再去集贤巷,明天他会将你们拒于门外。”
仪雅暗自一讶,没料以辩才称绝的贵族少年,竟少了几分理直气壮的语气。她在奏本里嫣然抬头,礼貌的向他浅笑:“多谢冯师兄提点,我们明天会在走廊上听课的。”
“皇后娘娘刚派人到太学府传讯,若你明天再不回宫,禁军会将你强行带回去。”
“嗯,这里有青原大哥在,必要时我会请他帮忙的。”仪雅爽快的答他。
冯潆杰哑口无言,良久,他才压低声音,对仪雅作最后一番忠告:“我爹让我转告你,中庸乃为王道。少公主,你手里的金印该怎么用,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
在少女身侧、本来在飞快阅着奏本的男孩抬头,对冯潆杰眨眼笑道:“冯师兄,仪雅有自己的想法,太学府是培养一国栋梁的地方,我们正在做忠臣义士应做之事,只要没有错,我们还会继续做下去的。”
“我在和少公主谈论正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不丁点来说话﹖”冯潆杰气得脸都白了,却听仪雅合上纸本,盈盈开口:“师兄,你口上说的是文老师、是我母后、是南麒王,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又有何想法﹖又或者,你何曾想过这件事﹖”
“……我有想过。”
她是唯一能在辩场上与自己相抗的人,一出言、果然还是使他招架不住。
他的确不认同景言某些政令,然而对这皇族前辈的凌厉作风,他是打从心底的佩服——
三年前,景言首次挂帅带兵出征涧水,在平天广场上拔剑誓师、震慑全城。
那个时候,他便是在太学府门外、带着崇敬仰望这位皇太子的。
即使是天街上的平民,都看得出这次太子下狱,是连番改革招致的报复。读书人的眼内既容不下沙子,又怎能容忠义之士被冤屈﹖他自小清楚朝廷派系争斗,甚至比仪雅更气愤不平。然而他是南麒王之子,若皇太子继续改革下去,自己家族便必遭灾,亲王党与太子间的分歧矛盾,更使他不可能支持集贤巷的笔伐。
他自己﹖他冯潆杰想些什么,又何曾重要过﹖
满腹才情的贵公子苦涩一笑,再没有气吞山河的辩辞:“我认为,少公主最好能审时度势,做与皇女身份合宜的事。”
毕竟,他与这皇族少女不同……他家族只受封三等亲王,她在做的事,他想做,但不能做。
“以往仪雅守持中立,但不代表心里没有立场,”少女的目光直接而无畏,“于义,我要救一个为国为民的忠士;于情,我要救自己情同手足的皇兄,这是我动用金印的理由。”
“请师兄转告文老师,“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我不曾在太学里学到,却反而从集贤巷求得。”她再次执起毛笔,对冯潆杰惋惜的轻叹:“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各位师兄莫要见怪。”
始终念着同窗之谊,她对少年等人仍是好意温言,不忘平素的亲切。
冯潆杰看着她继续与小天批注奏本,连番挣扎,最终还是静悄悄的在人群里退去。
在辩台书写奏本的寒士太学生断续呼喊,一行贵族子弟脸露犹豫,却没半步为之停留。
仪雅在巷心见此情状,不禁有些黯然。
——假如没有分化的立场,太学府里的师兄弟,或会比现在亲近许多罢﹖
然而世上总有些拉力,要将人与人撕裂扯离,相互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彷似,就是上天对人因欲念起私斗的刑罚,严酷得令她心里很是难受。
“每个人要走的路都不一样,”男孩对她低言安慰,“你们都没错,只是选择不同罢了。飞哥哥说过的,没准有一天,我们又会在终点碰头了。”
少女秀目异采涟涟,怔怔的看着小天。
才短短数月,苦难在他身上已锤出了许多痕迹。只有白灵飞间或在晚上潜进集贤巷,他才真正有了欢欣,其他时候,男孩都藏住隐约的阴霾——
但他始终对自己明朗的笑着。
他怎么……还执意要当别人的阳光呢﹖
少女心里涌过几阵温热——自己……好像被上天眷宠得过份啊。
“小天……谢谢你。”她轻轻拍着男孩的小脑袋,脸上依稀有明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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