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除了那个女人，还能有谁呢？有绵绵如丝的恨意从我心里兹长出来，那股恨意乃至超过了我曾经对她的一点同情——她竟要来抢走我唯一的师父么？不可以！我在心里发誓，别让我在松客堂再看到她，否则，我一定饶不了她！心里甚至还多疑的想，为何师父突然跟自己说起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事，会不会是因为她？……
　　心里这样默默仇视着，敌对着，没想到我真的会在松客堂再次遇到她。
　　那晚，我在松客堂的院子里练剑，陆乘风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为我做了一把木质的小宝剑，我耍起来得心应手。
　　我耍了一通，陆乘风一面欣然击掌，一面赞了一声——“不错！有进步！”
　　偏在这时，我听到角门处好像有石块翻动的声音，登时一愣。陆乘风也紧张的看向角门处，气氛落静了须臾，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陆乘风摆手示意我藏起来，院中并无什么陈设，除了那口水井。我跑到了井台的后面，却发觉坐着太高，露了半个头，只好换个姿势躬身伏在了地上，但感觉还是藏头露尾，藏尾又露头，再要逃向别处，似又来不及了。
　　陆乘风开了门，愣道：“怎么是你？”
　　“很诧异吗，陆先生？”时值深秋，院子里梧桐叶苍凉悲吟不绝，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细细，凄凉哀怨，“自去年除夕夜至今，已有十个月没有来陆先生的松客堂了。”
　　“娘子，你！……”陆乘风着实愣住了。
　　“陆先生，外面人多眼杂，你再不让我进去，不怕被人瞧见么？”女人笑道。
　　陆乘风怔怔的侧了下身子，莫小雅身形一侧，身如游鱼般灵巧而入。我从井台后探出头来惊讶的看到，她今日一改往日灰暗色调，着了一袭白色衣裙，月光下，眉目宛然如画。她进了院子，径直上了台阶，陆乘风慌忙关了角门，也随着走来。
　　“娘子怎么站住了？”
　　“我方才眼花了一下，好像看到一只小狗在井台后面。”
　　“哦？没有吧……”陆乘风心虚道。
　　“没有？那我去瞧瞧！”莫小雅说着竟要走过来。
　　“汪！汪！”我连忙叫了两声，直气的要仰天狂吠了——莫小雅，你太过分了！你等着！……
　　莫小雅这才住了脚，咯咯笑道：“我没说错吧，果然有只小狗在那里呢，八成是夫人的绒绒。”
　　“啊，”陆乘风干笑了下，“娘子进屋吧，这小东西一会儿就自己走了。”
　　“是啊，它（她）若再不走，我捉住了它，宰剥了，给陆先生炖汤喝如何？——陆先生一定不知，我也一手好厨艺呢。”莫小雅一面得意说着，一面姗姗进了屋子。我听出了陆乘风的意思，是让我趁莫小雅进屋之际赶紧离去。可莫小雅恐吓逼我走，又是为何？我气的心蹬蹬的跳，暗想：莫小雅，你这坏女人，三更半夜要勾引我师父吗？我才不会让你把我师父带坏！
　　我想到此，快速闪身到窗棂下，手碰到了怀中的短刀，气的抽将出来，拔刀出鞘，直直看着刀背上那个‘清’字。
　　二人进了屋子，陆乘风本是要推把椅子给莫小雅，谁知莫小雅却一下坐到了他床上。
　　“娘子，你，你这是何意……”陆乘风似有些不忍直视莫小雅。
　　“陆先生，可曾听说红拂夜奔的故事？”
　　“听说过。娘子要自比红拂么？在下可没有李靖那样的宏才大志。”
　　“陆先生虽无仕途之志，但文武双全，亦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小雅倾慕久矣。”
　　“在下一介武夫，不值得娘子如此用心！再说，娘子深夜来此，就不怕在下，在下……”
　　“呵呵……”陆小雅笑了起来，“陆先生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小雅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在窗外因为个子不够高，只能看到窗棂上模糊的影子。但听莫小雅这样说，猜想她此刻有什么出格举动了。看来她真以为我被她吓跑了，所以才如此胆大。师父！我的心揪到了极点——你可不要让你的徒儿瞧不起你！
　　“够了！”陆乘风突然冷冷喝了一声，“夜深了，娘子请回吧。在下只当今夜从未见过娘子！”
　　“陆先生何必如此绝情？晓雅看的出来，陆先生并非对晓雅无情。否则，又怎会几次三番与晓雅在花园偶遇？”莫晓雅自信笑道。
　　“这……”陆乘风有些失措，“娘子误会了。在下，在下只是想得知府内一些消息，所以，所以……”
　　“什么？”莫晓雅的声音失望起来，“你是说，你去花园，仅是为了从我身上探听一些消息？！”
　　陆乘风越发失措了，“在下，在下的确是想知道一些消息的。……”
　　“陆先生便是这样厌弃小雅么？”陆小雅的声音失去了妩媚的音韵，颤抖着似乎受了伤害。“在陆先生眼里，小雅难道还不如那个小丫头讨人喜欢吗？”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陆乘风吃惊道。
　　“陆先生，你何必再掩饰？我两次来你松客堂，都能遇到她。你向我探听老爷夫人的消息，想来也是为了她吧。可见，你和她之间，必有秘密。却不知我若将此事告诉夫人，那丫头还有没有命在？”
　　“娘子是要以此事威胁在下么？”陆乘风冷笑道，“看来娘子是真的将自己的清白名誉弃之不顾了。”
　　“……”屋子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陆乘风忽然讷讷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乘风可没有欺负过你！……”他口气软了许多。莫小雅哭了么？女人的眼泪向来最打动人心，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丽女子？只听莫小雅凄苦笑道：“我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本想只来看看陆先生的，却弄出这许多事来。我本非轻薄之人，只怕现在说，你也不信了。”
　　“在下信娘子的，真的信的！”陆乘风挚诚道。似乎，他越这样说，莫小雅便越是伤心,我看到窗上莫晓雅低头默默梗泣的样子，忽然，她掩面奔出了屋子。突然发现，我在外面站着，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低头飞也似的逃去了。

　　我第三次见到莫小雅是三天后的晚上，三更将近，我一路穿行于回廊两侧的茂密花木中，来到松客堂附近。却见陆乘风在回廊上坐着，面上似有怅然若失之态。师父这是怎么了？我躲在宽大的芭蕉叶后，偷看着他。深秋萧索，纵然无事，回廊的长风亦会灌得人满腔愁绪吧。
　　这样想着，忽见他站了起来，表情愣愣的，望着眼前不尽的回廊。我这才注意到回廊上有人来了，正是莫小雅。她又换回了往日的黯淡缁衣，手持佛珠，面上一丝铅华不染。深夜幽暗，她一身灰色缁衣，仿佛要被夜色吞噬了，白日里面部姣好的肌肤，此刻夜色中只显得的苍白细弱。她在距离陆乘风一丈远的地方站住了。
　　她又来和我抢师父么？我气的跺脚，直要冲出去，却按捺了下，且听她先说些什么。
　　“小雅今日前来，是有些心里话要对陆先生说。”莫晓雅的声音依旧低低细细，却又沉静清晰，回廊里长风虽厉，却不曾吹散那声音分毫。
　　一时，我有些被她那波澜无惊的气质震住了。
　　“姑娘请讲。”陆乘风忽然换了称谓——是啊，莫小雅未碰过甄远道，可不还是个姑娘吗。
　　“第一，小雅为前日唐突陆先生致歉，小雅真非有意。”她说着，深深一福。
　　“事情已经过去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了。乘风也没有放在心上。”
　　“先生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么？”莫小雅愣愣问道，“是没将那事放在心上，还是也没将人放在心上？”
　　“我……”陆乘风愣住了。
　　“不管陆先生有没有将小雅放在心上，小雅还是要把心里话说出来的。”莫小雅继续道，“小雅的确对先生仰慕已久。陆先生文武兼备，却不追名逐利，反而心怀良善，悯惜稚子，实在令人钦佩！”
　　悯惜稚子？说的是我么？我不由得泪湿了眼眶——师父，他的确胜过这世上许多人！
　　“这……乘风，乘风哪有姑娘说的那么好？”陆乘风的话语声透着由衷的感动。
　　“先生嫌弃小雅是有夫之妇么？”
　　“没有！从来没有！”陆乘风坚决道。
　　莫小雅听了这话，欣慰一笑：“我每日在佛前祈祷，别人都以为我在祈祷自己能在甄府平安终老，抑或为老爷夫人祈福。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天都在祈祷，这世上有一个我中意的人出现，能带我离开甄府，远走高飞。若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人，我必对他生死相随，一生相报。”莫小雅说着，哽咽了声音。
　　陆乘风也为之动容了：“姑娘，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会是陆先生么？”莫小雅直言问道。
　　陆乘风却无语相对了。
　　“没关系，我会等！一年不成，五年；五年不成，十年！大不了，不就是死在甄府这口枯井里么？”莫小雅的声音有些激烈，最终哽咽落泪了。
　　“莫姑娘！你……”面对这样直率的女子，陆乘风一时没有思想准备。
　　“先生是不是信不过小雅？”莫小雅苦笑。
　　“没，没有！”陆乘风慌促的摇头。
　　莫小雅无所谓的一笑，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玉簪，朗声道：“苍天作证！——小雅今日以此簪为誓，他年若三心两意，必叫我有如此簪！”说罢，那枚玉簪已在她手中断为两半！
　　“莫姑娘！”陆乘风望着莫小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小雅松手弃了断簪，深深看了陆乘风一眼，转身走去了。一如她来时，那样姗姗从容。月光朦胧，雾霭深重，她走远的身影，仿佛被那无边的黑暗渐渐吞噬了。
　　“莫姑娘，你知道么？乘风从前日日见你形单影只，何尝没有想过，带你离开这枯井一样寂寞的深宅？可笑乘风懦弱，此心竟不敢对你表白！莫姑娘，你是第一个对乘风如此看重的人。你如此待乘风，乘风亦当为你奋不顾身，生死相报！”陆乘风喃喃着，缓缓俯身捡起断簪，用力握在手中，止不住的泪如泉涌，也忘了起来，便蹲在那里哽咽动情的哭了起来，口中还喃喃有词——“莫姑娘，你放心，你放心！……”
　　陆乘风痴情的样子，真的有些好笑。连隐在蕉叶后的我，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虽然心里酸酸的，还是满面开心笑容的从蕉丛里跳出来——“师父，你终于有心上人了！”
　　“你这小东西，什么时候来的？”陆乘风忙不迭擦光眼泪，有些羞恼。
　　我不答，只道：“师父，徒儿现在觉得她是个好女子——她那天晚上，其实是在试探你，看你是不是个花心大色狼！结果当然不是了——她因此更加爱重师父，乃至今夜前来向师父表白！”
　　“呸！”陆乘风啐了我一口，沉下脸来道，“那晚为师叫你离去，你为何不走？”
　　“我，我也想看看师父是个什么人嘛！”我支吾道。
　　“那你看到了，师父是个什么人？”
　　“师父总算没让徒儿失望！”我满意的一笑，又道，“徒儿已经有个甄远道那样无情的爹爹；若再有一个不堪的师父，师父你叫徒儿我以后怎么办啊？”
　　“切！……”陆乘风很是不屑，“那为师那晚真的和莫小雅，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愿死在元氏手里，也不屑有你这样的师父。我，我宁愿一刀抹了自己，也不再跟你学武功！”我说着，眼里真的充盈了泪花——天知道，我有多么怕失去陆乘风。
　　“呸！”陆乘风又啐了我一口，扬眉笑道，“早知如此，为师那晚就该放纵些。”说罢，也不理我，跨下回廊，大步进角门了。
　　“师父！”我叫了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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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晚后，我发现陆乘风的脸上再没有半点之前的惆怅迷惘之色。他的一切仿佛因且只因，有了一份深爱，而从容笃定起来。然而我，却无由的怅然若失了。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一天到晚黏着师父，并不能让师父永远开心。能让他一辈子开心的人，是莫晓雅。曾经天真的以为这辈子大概就和师父一块儿过了，如今才知，这辈子和师父一起共度一生的人，令有其人。这是我初来此世，第一次见识，并见证男女之间的真情意。朦胧间为情心动，为情心酸，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之物了，甚至还有点想离开他们的欲望。因为，我不想看着别人的爱情过一辈子，我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
　　那段日子，总爱读诗词中有关情愁的词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半多；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稚子秋心，真个伤愁，然陆乘风看在眼里，反而笑戏于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也懒得理会他的嘲笑，相反倒想——如今境遇下的我，不就是个活脱脱的丑奴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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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时光，过于恣意了。心中万分不舍，可终究这样的日子还是结束了。
　　万物凋零的初冬时节，元氏终于要回来了。我硬着头皮去府门前迎接他们的时候，惊骇的发现，元氏的整个人几乎瘦的脱了相！面色苍惨憔悴，形销骨厉。没想到她父亲的死，对她打击竟是那么的大！而为丈人治丧的甄远道，虽然也憔悴了不少，却比元氏的状态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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