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荒腔走板已不足以形容这梦了，应该用光怪陆离。
　　我恨你。
　　这话多矫情，也得人家爱你至深，你才有恨的本钱。
　　一个撇下你一走多年的人，是视你为物品，拿得起放得下，毫无情意可言。
　　尽管梦醒后我就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进而取笑了梦的荒谬，然而进了卫生间洗澡，水从花洒里喷到皮肤上，我跳了起来，竟有灼烧的痛感，再调试水温，无论怎么调低，就觉得滚烫难耐，好似附在皮肤上的那层滚烫还没散去，直到完全调成冷水。
　　于是我再也理智不了了，披着浴袍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翻出抽屉里的陈年老信。
　　从来没想到把一个人放在心底会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
　　这封没寄出去的信边角已经被摸得濡软，次次读起，当年自我剖析时的悔恨与激动历历在目，本来可以在老来后当做情史孤芳自赏的，前提是没有之前的梦。
　　现在摸着这封信，如同摸着一个诅咒物，信上深情款款地发誓：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愿意修正自己的所有行为，全心全意追随你。
　　火机点燃信的一角了，我又改变主意，烧信做什么？可以解恨这种毒吗？这跟得不到糖就要毁掉四周的熊孩子有什么区别？
　　稍作冷静之后，基于之前的梦境揭露过天天和陈源的暗地关系，在我与过往失联六年的情况下梦见旧人，这是否又是在告诉我有什么事发生了而我并不知道？
　　幸好过去的朋友在我如今的生命中还幸联了一个。
　　周末的清晨特别的难熬，我不敢太早去打扰她，但实在按耐不住。
　　电话通了，那边意外地已经起床了，“喂？”
　　“是我。”
　　“哟——你终于舍得打电话了，最近怎么样？还在那公司呆着？”
　　以前我会闪烁其辞，这次我没有，“是，还呆着。”
　　“工资呢？涨几倍了？”
　　“没涨。”
　　“社保呢？”
　　“没买。”
　　“职位呢？”
　　“助理。”
　　那边听不见呼吸声了，我浑身汗毛为那边的动静竖起。
　　“我认识你时二十四岁，大学毕业，论文在你寝室写的，封皮是你用黑色钢笔给我填的大名，我二十六岁结婚，父母给的房屋首付，今年买第三套房，二十七岁生下小瑾，二十八岁小瑾一周岁，我请我们所有师兄弟妹吃饭，这其中，已婚的五个，二婚的三个，单身带孩子的一个，出柜的两个，混成老女人没车没钱没房没男人还不肯出柜的只有一个，我曾经最得意的师妹，也就是你。”
　　要是以前，我已经跪倒在话筒旁痛哭流涕，一排啤酒整整齐齐摆在身后，只等挂了电话仰头就倒。
　　但这次我异常地冷静，冷静到不知不觉思考起她描述的那堆人的人生，如果我走上那样的道路，现在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你当初要是没嫌弃医学院李教授带的那个学生，现在也差不多能结婚了，话说回来，你到底嫌弃人家什么？又不是妇科，人模狗样的心理医生而已，你不要，别人抢着要，还记得我们系的陈晚不？前段日子她托我找你，她要拍婚纱照，她在我的微薄上看见你给我拍的那套游乐园的婚纱，问我谁拍的，我卖了个关子，没告诉她，让她直接去找你们那破公司。你们随便派个阿猫阿狗的给她照，你别上啊，我可不要别人的婚纱照跟我一样，我的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喂喂？你在听吗？”
　　“在。”我惊讶自己还能语气不变，心凉如水，“我在想我要是早结婚现在会是怎样。
　　“会怎样？”
　　“毕业后托关系找一份当行政的工作，扔掉我的电脑和相机，把注意力集中在怎么打扮得体。去相亲，你们觉得不错的男人，我也没理由觉得差，只要我控制住自己的吐槽欲，拿下一个来自三线城市把驻扎这儿当人生奋斗目标的男人不是难事。一年后我们就该结婚，他负责买房，我负责把我爸在镇上的房子卖几个钱补上去，有余钱就买车，周末了就可以和你们一起开车去郊外度假。工作基本成了附属品，因为以我的经验，无论我去哪个领域，讨好上司永远不是我擅长的，赚的钱肯定和你们一样，还不够日常开销，得靠男人补贴。男人说，干脆别折腾了，你呆在家，我养你。虽然我很感动，但我知道这得付出代价，那就是生孩子，生了之后，发现会生不会养，我得一点点学，带熟了之后，孩子上学的第一天，我难依难舍，仿佛小孩已经长硬了翅膀要离开我的情况已经摆在面前，我把这份不安当做谈资与你煲电话粥，得到你的认同，你转头跟姐夫吹耳边风，让姐夫出点钱给你做生意，说我可以跟你合资，同时能让两个碎嘴娘们找到事干。随便开个什么有限公司，经营个半年就请人看顾，自己当个甩手掌柜，自驾游什么的是年轻人干的事，去迪拜次数太多又会被暗地里骂败家娘们，于是学会了打麻将，大器晚成……”
　　“于是我俩成为了驰名远扬的牌桌双煞。”
　　“是的，情比金坚，坑谁也不坑对方，这样我们的感情就会在我们的第二代身上延续下去，孩子的未来就会成为我们下半辈子共同操心的最大事，直到老死的那天，有可能突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命不凡，然后感慨原来人生都是身不由己，殊途同归。”
　　“你知道我觉得你哪点不错吗？就是无论怎么说你，你都不会生气，还坚持说真话。但你的真话，会让你永远品尝不到组建家庭的快乐。”
　　“人生的快乐如果需要两个人在一起才能体现，那么我的确享受不到，但作为完整的一个人的快乐，也许我会有幸实现。”
　　“你最近遇到什么事？还有你找我是什么事？”她敏锐地嗅到了我的目的，“妈妈——”她的小女儿在那边喚，就要挂电话的那一瞬，她突然说：“工作上有什么麻烦记着来找我。”
　　挂断电话，我久久回不过神来，有被这个世界的节奏抛下的孤独，也有多年梦境被唤醒的恍然。
　　所坐的四周全是白色的碎纸屑，不知何时我已把信撕成碎片。
　　我像一台永动机一样动起来，清理房间，房间太暗了，不知道这些年为什么我都没有觉察到，原本红色现在黑灰的遮光布窗帘首先被扯掉；衣柜里膨胀到关不了门，不穿的衣服鞋袜索性打包进环保袋；扔了三抽屉的杂物；最后还剩一柜子的书。
　　地板擦得一层不染没有一根头发，已过了午饭时间，劳作了半天居然没一点饿的意思，我到附近的书店转悠。
　　多年没逛过书店，店员懒散得像一只苍蝇躺在椅子上。
　　“有《笑傲江湖》吗？”
　　就像我说错了接头暗语，店员爱理不理随手一指侧边耸上天花板的旧书堆。
　　我左右望了望，拿起一张抹布搭了根凳子，从最上面开始翻。翻一本就用抹布擦一本，不多久抹布黑得看不清本来面目，我自行进入书店后面的小房间，找到厕所的水管清洗抹布。来回了几次，渐渐发现同一个作者的书都散乱地分布在几个书架上，反正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放下抹布，按照相同作者排一起的秩序整理起来。
　　回过神来，太阳已经下山，店员拿看外星人的眼光打量着我。
　　“你这儿收书吗？”
　　“没看见这儿全是旧书？你的都是些什么书？”
　　我坐在店员的三轮货车后面，带他去住处拉走了那一柜子书，放书店托他代售，不限时长不限价格，佣金随意抽，结算不限期，要是实在卖不掉……“卖废品也行。”我说，然后拿走了一本写着三联出版社厚达700多页的大部头。
　　那店员笑呵呵地终于有点精神头了，“书跟佛像都是非请勿赠，我就不多给你别的有的没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欢迎你进店来再索取所需。”
　　回到住处，发现家里除了蚊香没有别的香，于是只能净手净脚膜拜了一番，躺上床进入阅读时间。
　　半个小时后，我放下了书，很多年前看过，我以为我忘记了，原来没忘，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会做那些梦了。
　　我有些失望，因为我已搜遍记忆里的每个角落，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与梦里关键人物那个“他”相似的，没有“他”那样既老道又纯真的，可以想象几十年后还会是个大男孩的，有一双会说话的眼，在拆我台的时候，眼里都是担忧。
　　梦里我都知道现实不识“他”，才急于留下自己的名字，希望“他”能识别我。
　　书里的描述再怎么细致，也没有眼前的鲜活。
　　闭上眼睛，他就在我面前，张口对我说话。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身影又模糊了，可以预见周末结束，周一投入烦恼琐事的海洋，他便会身影淡去，之前的梦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终有一天连他是圆是扁我都会想不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我决定写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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