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剑天下平

　　平弃搂抱着喜爱的少年顾剑引，坐在断崖边，觉得即使自己这一段情，这第一次动心，基本注定了是要成为惆怅的感情，不了的心愿，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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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入过相思门的人，不曾尝过相思的苦，所以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相思门里隐秘的，长久的，心甘情愿付出的甜。

　　平弃听得晚风里似乎有倦鸟归林，啾啾唱和：
　　我入相思门，才知相思苦，日渐思忆沉沦处，惟愿君相顾……

　　暮光里漫山遍野的金红云雾与若隐若现的青绿山峰似乎也在感叹：才识人间情爱痴，真心便予少年驰，同是须眉何将同？愁白梦里千丈丝。

　　…………

　　山林不言，自有风流——

　　激荡的心绪平复下来，平弃先回去和顾剑引一起给池白龙洗了洗身子。

　　等洗去了小白龙身上残余的蛇毒，平弃又跑到悬崖边呆呆坐着，顾剑引见他此时尤其的孤独寂寞，便也去他身边陪坐着，有时讲讲话。

　　这一坐，就坐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平顾两人才从崖边回到小屋。

　　在山崖边的时候，“……”

　　青年医者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相思不得，灵犀不通的痛苦——他纠结，他懊恼，他想发泄，但是他发觉其实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只有在顾剑引主动靠近的时候，他才能努力抓紧时间，汲取一些少年无意中给予的温暖——他想要靠的更近，但又不敢靠的太近。

　　如此矛盾，心绪不可不谓郁结……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平弃最近的一段时间一直比较劳累，现在心情再一郁结，就连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起来——

　　也不是特别难过，就是没有精力再干这干那，头脑前所未有的懒懒的，身上也不是很有劲儿。

　　身体劳累，就特别的想要看看风景，权当悠闲休息……

　　像是要永生铭刻这个黄昏，平弃睁大眼睛一寸一寸扫过眼前风景，‘小顾：就让我偷闲一次，不为饭菜再花费心思吧——仅此一次！’

　　精力透支一开始会让人很难受，后来等人反应过来，也就慢慢习惯——他自己都不怎么觉得了。
　　但是旁观者清：顾剑引一直就在他身边，看着青年的脸色从下午起就一直不太红润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平弃起身回屋招呼他一起回了屋，顾剑引也没找着平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只是以敏锐的内力，查觉到青年的气息稍为沉重，好像是在忍耐着不适。

　　平弃独自去厨房里端了晚饭——一大盆下午焖好的温热玉米粥，又取了三副餐具放在里屋小桌上，慢慢给碗里盛粥。

　　烛光映照下，青年医者的眼圈呈现出一种粉青的颜色，在顾剑引渐渐有更多内力灌注的眼睛里显得尤为突出刺目——那是疲劳的标志。

　　“……平大哥，你很累了。”少年担心的握住平弃的手，“我来吧。”
　　平弃眼角的笑纹皱得更深，难得顺从的松开了手中的勺子，叮嘱顾剑引道：“小顾，小心点儿，仔细别洒了。”

　　“嗯，知道啦。”顾剑引耐心的翻动着勺子，不敢用力太大——他不知早已洒出过几次了。

　　这样一来，平弃就没事可干了，于是他坐到床跟头，摇醒了池白龙。

　　池白龙的半身麻痹已经好了大半，几个手指都在不安分的乱动。

　　“……”平弃给他诊脉：发现只是还有一点蛇毒逼出来的浓血淤积在胸肺之间，应该是没有大碍了——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消退的。

　　他面露喜色抓着池白龙右脚小脚趾问道：“告诉叔叔，有感觉了吗？”

　　池白龙吃痛，皱着张嫩嫩的小脸委屈极了：“叔叔，疼，放开好不好？”

　　“好好，就放开。”平弃揉了揉池白龙小小的脚趾，欣喜的对着盛好了粥，正在合上盆盖的顾剑引道：“他血脉都已经盘活了！估计连拳脚功夫都不会影响。”

　　顾剑引闻言先是惊喜地走过来，牵了小外甥的手上下端详，接着又有些忍俊不禁：“平大哥，小白龙他……还没学过武呐。”

　　“啊……这。”平弃略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个‘我不是不知道么’的表情来，尴尬的愣了一下。

　　“扑哧——”顾剑引忍不住笑的颤抖起来，“平大哥你——你……”

　　“……”平弃眼里静静印着少年巧笑倩兮的容颜，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而现在俊美无俦的人儿正朝着自己展露毫无戒心的嬉笑——他已经沉沦了，而他还是纯洁无瑕的一块美玉。

　　青年医者清楚的知道，自己渴望摘得那颗透亮的冰心，但是他也一遍遍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这而伤害到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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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龙刚刚可以站起来走动，很开心，特别活泼好动，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咯咯”笑闹了一阵，弄得三人心里都暖暖的——生活的快乐大抵全在于此了。

　　笑闹，吃饭，针灸，喝药，忙碌的一天的平顾两人很快就累了，这一次平弃拗不过顾剑引的坚持，合衣和他们一起躺在了床上睡觉。

　　身边躺着让人心动的人儿，而自己却不能做什么事。

　　温热的身躯暖烘烘的，绵长的气息接连不断的喷在后颈上，轻轻柔柔，细细密密，痒痒酥酥麻麻，抓挠的平弃心里猫抓似地，睡不着了——

　　只能看着竹窗窗缝里一痕夜空，听着身后被窝里轻浅的气息吞吐，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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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日出早。
　　约莫寅时过半，外边的天空就开始渐渐光亮，平弃虽醒了一夜，此时也还是早早悄悄地起了床，微微开了一线窗。

　　他轻手轻脚套好了外衣，就坐在床沿开始拢脑后睡乱的一大把头发。

　　微弱的霞光透过隙缝照到室内，须臾就移到了里面两个人的身上，粉色的霞光照得两张睡脸红彤彤的，特别有血色，安详一片。

　　一切都美好足以令他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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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上天似乎从未考虑过平弃的意愿……

　　惊变总是骤起的——

　　微光一投射到池白龙脸上，他就显得非常不安分，胡乱扭动着，平弃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要被惊醒了，就又去关上了窗，谁知就在他转身关窗的工夫，池白龙发起了惊痫：
　　睡梦中突然就一声高声呼叫，紧接着极度惊慌恐怖的大号啼哭，顾剑引瞬间被惊醒，翻身坐起来安慰，平弃也急急回身去查看。

　　一看这还得了——喊过之后，小白龙又合上了两眼，牙关紧闭，身体表面像是抹了一层融化的冰般汗水狂出，一双小手握成拳头，强直在脸边。

　　顾剑引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连声唤青年：“平大哥！平大哥！你快来看看——”

　　平弃唯恐池白龙他这是先前受的惊吓又发作出来，精神伤动，所以冷汗迭出，然而伸手一摸孩子面庞就惊了一跳：“这么烫！”

　　他又急把脉，发现孩子体内气血奔腾不定，内腑燥热，六脉都弦细无力，心头就是一凉，再强掰开牙关探视嘴里——舌黑胎黄诡异非常，痰涎昏塞充斥喉口，舌根右侧一个巨硕无比的脓肿，堵住了气管让孩子呼气困难，小脸憋得彻紫……

　　“！！！”平弃几乎瘫倒在床前，他强撑着虚软的双腿维持站立的姿势，只觉得胸口刚刚从凉飕飕中恢复的一腔热血现在已经永远凉到了底——
　　孩子这是中毒了！因为自己强行盘活了凝固的血脉，所以长时间潜藏在体内，因为血脉凝结而集中的毒素一下子爆发出来……

　　而且，平弃看着顾剑引被突然惊醒，抱着外甥，头发散乱，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头一口腥甜更是不上不下，堵得难受——是他的疏忽，他居然没有想到孩子的反常竟然是因为体内有陈年旧毒！

　　镇静！必须镇静！作为大夫他必须镇静！他必须先让孩子可以喘气——

　　平弃急取银针，急插孩子神庭、风府、百会等几个大穴，又一银针伸进孩子嘴里刺向肿块……
　　怔怔看着喉头的脓肿被刺到后，像是狰狞的人头一般蠕动了几下，渐渐化作一滩扁平的肉块，像是活的一样滑进了喉咙深处，平弃觉得心脏像被人扎了一刀似地疼——

　　是活毒……
　　平家，真是阴魂不散！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身中平家独门秘技——活毒！

　　平弃不能不想起“父亲”平越胜放他的血饲喂虫时，一副恨不得他血尽死去，但又像是捡到宝了不舍得自己死的嘴脸——那种歹毒的人居然会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在平府的时候就知道有这样子一种由盅毒改进而来的活毒：

　　用人血喂毒虫，毒虫养盅虫，等盅虫作茧沉眠九年后，再剥出盅虫的脑髓，配和裹成毒丸，种入人体，由此获得潜伏体内一生并且可以随时伺机主动发作的特性，就好像是还活着的盅虫一样！

　　……并且，因为没有真的活体，它不能被驱出体外！

　　“……”
　　一时之间平弃想不下去了，他只能先转头宽慰顾剑引——接连不断的打击，少年的心志再坚强，也是会受重伤的，“小顾，小顾……”

　　青年医者把顾剑引和小白龙一起搂进怀抱，捶着少年的背给他顺气压惊道：“小顾，现在好一点了，别慌，啊！”

　　顾剑引浑身抖着，扶着已经稍稍平静，昏睡过去了的小外甥，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慌，语无伦次：“平大哥，昨天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是我的错，”平弃语气沉重：“昨天只是表面上好了——小顾，你外甥他，是很久以前就中了毒了！”

　　“很久以前？中了毒！”

　　——！

　　“中毒？！什么毒？平大哥你知不知道？……平大哥你有办法吗？你一定能治好他的，对不对！”顾剑引抓着平弃衣襟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平弃拍在少年背上的手一定，放下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要说出孩子中了他的出身地平府的独门剧毒么？！

　　要说出他曾经也做过喂养盅虫的事么？！

　　要和盘托出，说算时间这毒甚至可能是用他的血养成的么？！

　　要说出他将要用的治疗方法吗？！

　　——给孩子下真的虫毒——用他这第一代盅虫饲主的血，下毒饵到孩子体内，给活毒一个真的身体，然后，再把虫子永远的禁锢！

　　——这等于再下一次毒，由他亲手的！

　　不要！……不敢说，他一点儿都不敢说——他如何能够在说出以后再获得小顾的信任，他不能冒这个险……

　　平弃狠狠咽下喉中一口甜血——报应，这简直就是报应！

　　他所爱的人的惟一亲人的生命，几乎毁在了他的手上——不管是有意无意，他平弃都是害人凶手之一！

　　——是他的这条烂命给了父亲残忍的尝试研制活毒的机会，那时母亲去世不久，父亲越发厌恶自己，才正好用放血喂毒虫的方式想让他死。

　　是他为了争取机会不被抛弃从而活下去，悄悄偷毒虫投喂给盅虫，让父亲的宝贝盅虫从此离不开他的血喂养的毒虫……

　　那些混乱邪恶的日子——直到那只盅王出现！

　　巧合的是自己天生心气足，放血放不死，父亲才越来越兴奋的投入研制——八岁的平弃看到了父亲私密的书信。后来他默出来，那满篇都是怎样的狂热的语气：‘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血足够厚的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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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又是他的疏忽，才让潜伏的活毒有发作的机会，如果他早想到，昨晚就查看孩子的全身，就不会忽略那些发作前细密的盅丝……
　　还有那被他忽略的淤血——里面藏着活毒丸！

　　那时……一切还都是可以挽救的！

　　可现在，就像是老天爷要惩罚自己的痴心妄想，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管是要避免矛盾，维持信赖，还是获得情爱……

　　“……小顾，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思来想去，平弃最终还是迟疑着违心的选择了隐瞒。

　　“不知道！那……小白龙没救了？”顾剑引身躯一震，差点儿仰面软倒。

　　“不，不，不。我虽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但是……还是可以救的。”平弃努力控制语气不要泄露情绪，扶起少年软塌塌的身体。

　　“我有可以包解百毒的方法，相信我。”，他安慰着顾剑引。

　　压抑的沉重里，青年捧起少年无力的脸，用指腹摩擦他红红的眼眶四围，慢慢施力按压着几个促人清明的穴位。
　　“小顾，不会没办法的，现在，不管怎么样，先打起精神来……小白龙还小，但是你已经十八岁了，要做一个好舅舅——让他可以依靠啊。”

　　顾剑引犹疑惊慌的眼神坚决起来：“我明白了，平大哥——我会冷静的。那……这次——”

　　“……好——小顾，”
　　“你放心，小白龙一定会好起来——平大哥不会让他有事的。”

　　——这是青年医者珍重许下了承诺。

　　接着，他又在心里补充：“即使把我平弃的命都赔上，也一定会解决它的。小顾，你不要忧心忡忡了。”

　　平弃有这样的自信，却又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声——他惟一不能承受的，是心爱之人的怀疑。

　　‘可是，自己会偿还罪过的，无论如何，小顾，你都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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